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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昏黄,照在玄元殿的空旷之中,显得极为吃力。但对于夜的黢黑,一点点光亮,也都意味着希望和方向。
商议仍在继续。方七斗将已知的一点线索和几人讨论了一番,仿佛在一团绳索中,找到了可能的绳头,接下来便是一步步打开纠缠着的绳结的过程。方七斗道:“刚才所言,皆是次要之事。黄师弟已经把关键说了,这些道人只为剑法而来。不然以杨师弟十一二岁的年纪、又久居山中,怎么会结上这么厉害仇家?”
黄硕见他提到自己,也从疲累中回过神来:“就不会是麟迹观的女道士么?杨师弟连败她们,用的便是剑法,都说女子心胸不宽、最会寻些嫌隙……”
方七斗笑道:“杨师弟与那崔琬师妹,不过是切磋比试间的摩擦,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再者说,咱们前脚刚走出不远,她们后脚便叫人扮成蒙面道士持刀拦截,时间上也来不及。我这尚有一事不明,或有些冒昧,但既然是为救杨师弟回来,便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杨师弟所使的,究竟是什么剑法?你们也都会吗?”
朱介然、卓松焘、黄硕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迷惑。卓松焘便道:“照实说,我们师兄弟也是头一回见杨师弟使出这套剑法。我们公孙观主素来不许我们使用兵器,平日对练切磋,也都是各类拳脚。有的是师兄弟入观前就学会的、也有跟着观中教习师傅学的,师兄弟间关系不错,有时也互相学对方的拳脚。自然也有懂得些刀枪棍棒的师兄弟,不过也都是瞒着观主,偶尔用树枝演示上一招半式……”
黄硕突然想起什么,也补充道:“杨师弟的的剑法,也可能是他那个云游在外的师傅教的。这个在观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杨师弟刚入观时,有个叫长源真人的道长在观里挂单,是我们公孙观主的好友。当时好像说冲灵子师弟灵根颇佳,便开口收作弟子,单独教授经义和功法,后来没几个月就外出云游了,再没回来过……”
方七斗闻言微惊,忙道:“长源真人?不会是白衣能臣李长源吧?‘方若行义,圆若用智’这八个字,便是这位李长源六、七岁上所说,尉迟观主时常在嘴里念叨,说他才是天生的修道之人。杨师弟竟能有如此机缘,真是羡煞旁人!”说到此,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便又将话题兜转回来,“那么这剑法有什么名目或来历吗?”
黄硕又道:“虽是头一回见。但有一回,我听杨师弟和他同庄的几个道童玩笑,隐约中提过几次‘如水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剑法的名字。”
方七斗惊道:“如水剑……法?!”黄硕犹疑地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朱介然轻拍了一下黄硕的脑袋:“胡说什么!要真是如水剑法,凭那些蒙面道士三脚猫的功夫,又怎么可能把杨师弟掳走!”
卓松焘也道:“我倒是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我们公孙观主入山修道前,算是个文武兼通的游侠。公孙氏族中传下一套‘公孙剑法’,观主当时在河南道一带便罕有敌手。于是一些手下败将心有不甘,便开始觊觎起这套剑法来。其实像公孙观主这般年纪、且还在世的道士,多半也都知道。我倒觉得,那些道士是在斋坛演武时,见杨师弟剑法精微,便误以为是‘公孙剑法’,于是处心积虑地将他掳走,想要将这剑法逼问出来。”
方七斗沉思半晌,才道:“我觉得卓师兄说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是这个缘由,那么以杨师弟的性格,会不会告诉他们?或者说……受了些折磨后,能坚持多久不说?”
朱介然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说了,生死难料;若是死撑着不说,反而能多存活些时日。那些蒙面道士若真是为得到剑法的话,便不会轻易杀人。是这个意思吗?”方七斗默然点了点头。卓松焘偏过头,眼神中满是忧虑:“我和杨师弟平日里过招最多,他纵然聪慧顽皮,却也有些刚硬的骨气。若是那帮贼道士巧言相骗,或许还有可能。如果动武用强,怕是将杨师弟打死,也拿不到剑法。”
方七斗面色凝重起来:“那么,只好先按照大师兄打听回来的线索,明日再去搜寻时,便从南市往北去搜。只是各位师兄弟最好都换了常服再去,不要被那些贼道士发现才好。我还是带人去履信坊武侯铺,争取把师傅救出来,再把咱们的猜测向张武侯说一声。只能盼着,杨师弟性子坚毅一些、能多撑几日……”
长夜幽寂,宏大的太微宫中黑色弥漫,秋雨冰凉淅沥,砸落在巨石铺砌的地面上。偶尔一盏灯火闪出,在一块块水洼间印出游走的红光,却是夜巡的宿卫手持矛戟,步履齐整,列队而过。
公孙真人正立在西斋院一间客房中,临窗而置的书案上,摆着名贵的纸笔、砚台。砚台边雕着一只瑞兽,正回头向他看去:黑白相间的头发、绾得齐整的道髻,被一根木簪别住,一丝不乱,道观和头巾都放在一旁的木榻上。他呆立一会,手中的笔才有了动静,却是就着明亮的宫灯,在纸上画着各种图案。
客房门响起,却是一个青袍石带、黑幞黑靴的知客管事,提着一只小些的漆盒进来了:“公孙道友!王宫使差下官来送些吃食,希望道友今晚稍辛苦些,把有用的线索写一写、画一画,明日他再与你面谈。”公孙真人冷哼了一声,却不回答他。
这知客管事也不尴尬,自行阖上门,退到西斋院中。院中却有七八名值岗的宿卫,这知客管事又附耳向领头的交代过,才出了西斋院,向王宫使禀报去了。
太微宫玄元庙附近也有处院落,是王宫使平日办公、休息的住所。这时正堂内灯烛辉映、亮如白昼,淡淡熏香将这布置奢华的正堂内,更添了许多捉摸不透的氛围。
太微宫使王缙在堂下居中而坐,左右各有一名道士斜坐在椅子上,恭敬且谦卑地听他说着:“我将公孙玄同留在这里,是有别的事情要办。你们既然抓了他的剑术传人,要套出那什么‘公孙剑法’,也由得你们去做便是。只是目前这公孙玄同尚未开口、我要做之事还没着落,便先不要伤了那道童性命,这几日或许还要用到。”
一名道士拱手道:“宫使大人差遣,我们莫不听从!只是他们龙兴观行事未免太过妇人之仁,一个小道童,抓回来半日,竟然一个字都没问出来!不如交予我观中弟子看守,保证妥帖……”
另一名道士反唇相讥道:“你们景云观便行事果决么!为何要扮作我观道人装束?还不是既想得好处、又想把自己摘出来!况且那小道童性子执拗、软硬不吃,不冻饿他几日,怕是也不会服软……”
那景云观的道士却是不屑地一笑:“林观主,原以为你比道冲观的展不休要好一些,才撇下他与你合作,你还一肚子牢骚!这道童可是我观中弟子盯住后抓到的,不过是穿了你几副道袍、用了你几个弟子当看守罢了。你龙兴观若是害怕,把人交给我们来审便是!”
林观主冷笑一声:“施孝仁,你倒打的好算盘!人既交给我们看守,我们也必会让宫使大人放心,只取剑法,不伤性命。今日已有不良卫和弘道观的来过了,看情形、只怕是你们的人做事粗糙,落下了什么首尾……”景云观主施孝仁微怒:“林云波,你是在教我做事么?即便落下首尾,我景云观也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宫使大人为难!倒是你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是大丈夫所为……”
王宫使饶有兴致听二人争辩了一阵,才笑道:“都是同船渡水之人,莫再为这等细枝末节伤了和气!今日那弘道观尉迟渊,倒是带了一众弟子,跑到道冲观将展不休折辱了一番。以他的心智,本不是这般冲动莽撞之人,真实用意,应是为发泄不满、向咱们摆个姿态罢了。那展不休是枚臭子、微不足道,但这尉迟渊却是个人物。好在阴错阳差地、尉迟渊已被武侯铺的抓进去了,我已知会他们上官,多关上几日。待这边事了,或许不必见血,也能皆大欢喜。”
景云观主施孝仁、龙兴观主林云波见王宫使这般说道,便一齐拱手道:“宫使大人智高绝伦,我等愚不可及!”
这时那知客管事已经过来,在门外轻叩了几声。王宫使知是自己人,便叫了进来:“洪太祝,公孙玄同那边如何?还不肯交代么?”
洪太祝行了一礼,拱手道:“宫使大人,方才我以送吃食为由,进去看过了。那公孙老道倒是傲气,并不理睬于我。不过好像在书案那画些什么,想来该是与大人所期有关吧!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
王宫使闻言笑道:“他若能想通最好!便是硬挺着不肯说,我也有叫他开口的法子。林观主,既然那道童你们看着,便可取些那道童的随身物件来。若软的不行,我便见一见他,好让他有些顾忌!”
林云波低头应下,又与洪太祝等人略说了几句,才和施孝仁一起出了这所院落,在洪太祝的引领下,往另一处院落里歇息下来。
太微宫外,城市渐归于沉睡。洛水浩浩汤汤,自神都洛阳横贯而过,在连绵不绝的秋雨中,声势渐大。系在洛水两岸的几叶扁舟,在湍急的河水里惊惶不定,似乎那拴着的绳索随时可能脱落,将他们抛入这雨夜暗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