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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会被分为先进和野蛮,文化当然也会有吸引力强弱的分别。
而吸引力的强弱或多或少都会和那文化的宗主实力相挂钩;强大政权的文化自然拥有勃勃生机,而因弱小而灭亡的对象则大概率湮灭在岁月中,再也无人去问津。
帝联身为星海联盟元老,在业已衰落的当下仍是一方区域性的霸主,加之纯血人类因和织褛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被覆上的神秘面纱,再加之当今星海体内有人类血脉的生灵数量无比可观。
人类的文化便是受到无比追捧的——自越久远前所流传下来的文化就越是如此。
所以。
尽管千年前的原始超算已经穷尽了人类语言的所有排列,所谓“美感”的密码也早就被破解。
朗朗上口只是声母韵母的规律堆砌;运用数学也能算出最能引起人的深思、共鸣,最容易让人感动的意向。
穷尽了人类语言一切排列的数据库很小,任何人想要将其下载到自己的数据库中只用花费零点零几秒。
再辅以破译了美感为何物的搜索AI,任何人都能随时随地从数据库中找出最为优美,最为应景的诗歌;若在千年前的古代发表,也毫无疑问可以成为震古烁今的篇章。
可越是如此,这样被从数据库中找出来的篇章越是被主流观点认为没有灵魂——
量产的美丽摆脱不了廉价的标签;真正从古代流传下来,因人类消亡而勉强留下的残篇断章,反而因为能给人无尽的遐想而宝贵至极。
去考究残篇诗句的原貌甚至形成了一个不算小众的学科,有文字记载可以用于考究的古籍通通价值连城。
当然,把古籍扔进炉子中点着所产生的热量不会超过与它等质量的木炭,其能换到兆倍于此的能量币,离不开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和炒作。
图书馆文明也是炒作人类文化的庄家之一,可是让纯血人类如今神秘而鹊起的名声的功臣,这也让图书馆数据库中所储存的知识变成了价值连城的金矿;
沃尔夫作为驻扎在星海联盟的大使,自己就曾促成过许多次有关的交易。其信手抛出的文字曾掀起过无比狂热的追捧,而他自己在这过程中也被影响了许多。
不是对这些残篇断章有了什么感情,出售和炒作诗句只是沃尔夫的工作,他只是在这过程中渐渐记住了许多而已。
此时,沃尔夫叫来的支援兵团依然窝在超空间航道入口处,和那一动不动的须弥型原虫干瞪眼。
他知道支援兵团表面上踌躇不前,却有不少星舰已经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母星,俨然默认自己的文明行将覆灭,打算瞅准时机过来狠捞一笔。
而帝联的陛下却在零点一光年外布置起了防线,用视界接入天文卫星,能看到这由灰蛊机群构成的防线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小行星带,美丽而柔薄。
这柔薄要去拦截那高速接近,由无数原虫和它们各自无尽的饥饿压缩在一起所构成的粗蛮天体了。
用哪首人类的诗句能形容此情此景呢?自己印象中没有,还得通过图书馆服务器去搜索。
沃尔夫搜索着,边搜索,边在通过图书馆的服务器看着金棉和列维娜的动向;她俩的目标就是服务器中枢,也从无数幸存者身畔走过,却没有一个拖慢了她俩的速度。
而后,沃尔夫发现自己的权限在被服务器剥夺,被上传的虫族意识越来越多,让图书馆和它代表理性的湛蓝变换了主人。
他没法儿再捕捉金棉和列维娜的行踪了,连带诗句的搜索也遇到了瓶颈。
此时。
长老悠悠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孩子,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等待见证我们灭亡的一瞬。”沃尔夫没想到自己的嗓音会这么的冷。
“任何文明终将消亡,正如没人能逃过死亡一样,能在最后一刻都保持自我是我们的幸运。”长老说。
沃尔夫摇头:“可我们的东西,我们所继承的遗产,还有我们的图书馆……再也不能继续传给后辈,而是要变成那些虫子的了。”
长老挑眉:“你还记得我们的后辈?这很好,就算是现在的我们也可以为后辈们做一些事。”
“什么?”
长老吸气,艰难地让渡了一些他在图书馆中的权限给沃尔夫。
沃尔夫凝神,只看见视界中被大片大片的求助信息包围,其中大部分已经因为虫族意识的影响而无法处理,剩下一些还能影响的则是育儿舱那边传来的通信。
对图书馆文明而言,追求理性的脚步让他们抹去了性别的差异,生儿育女要花费的精力也成了图书馆人为了享受生活而不可接受的代价。
为了培养自己的后代而被拴住人生,可和追求自由一点也不相配。
由此,族群的繁衍必须借助培养舱,在索林原虫刚开始入侵,翠绿强酸还没有覆盖整个大地前,所有人都在慌忙逃窜时,还是管理型AI记得把分布于全球各地的培养舱保管回收。
即便如此,酸雾的袭来还是摧毁了大部分培养舱,其中的胎儿根本没来得及呼吸一口空气,便成了酸雾的一部分被碾为了泥尘。
余下的那些终于被后知后觉的图书馆人给被保护了起来,在其中自由游弋的胚胎甚至成了许多幸存者的心灵支撑。
这可是咱们的后代啊……
在培养舱前,连一直想蛊惑众人放弃血肉躯体,将意识上传到铁罐头中的管理型AI都小心翼翼,不再在幸存者耳边聒噪,恐惊扰了其中脆弱的胚胎。
由此,有许多幸存者会在各个培养仓前流连忘返,像避难般,给各个未降生的胎儿被取了名字,他们器官的每一点发育和新生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培养舱的每一点异状,都会被以最快的速度呈现到长老的视界里去。
沃尔夫翻阅着这些与培养舱有关的求助信息,有些不解为什么在服务器被全面原虫意识全面占据的当下,这些消息还能被投送到长老这里。
但他很快便自己想出了答桉——
很简单,原虫对这些培养舱根本就是不屑一顾,这容纳着无数胚胎也承载着图书馆文明未来的造物,重要性在虫子眼中还不如保护外面的装甲。
索林原虫的女王自己就是完美的繁衍机器,哪会看得上这种低效的造物?把里面的胚胎用来当营养液都嫌热量不够。
这种蔑视也是沃尔夫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沃尔夫几乎毫不犹豫地便向培养仓迈出脚步,直至走到长老的房门前才想起往后看一眼。
长老已经看不了自己了,他的头盖骨彻底被其大脑中寄生的常世型原虫顶开,那半透明的额骨轱辘滚落,落到了沙发下面。
沃尔夫觉得或许长老在最后一刻也看着自己的背影,他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理性和自由,但最后留下的却只是脸上的一副鼻歪眼斜。
顶开了长老额头的虫子从他大脑中蹦出,甩了甩肢节上的灰白黏液,像到了旅店的客人甩掉身上的泥泞般,自顾自走远。
常世型原虫开始杀死宿主了。
沃尔夫觉得自己大脑中也开始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无论想做什么都抓紧了。
他想了想,绕过那悠然散步的原虫,绕过自它肢节上甩出的灰白液滴,捡起了长老半透明的额骨,收进怀内,然后一路向培养舱处狂奔而去。
跑得近乎脱力,上气不接下气,让他脑内的虫子开始因为颠簸而抗议,在他颅内捣乱,却越捣乱越让沃尔夫满足。
仿佛开始在周身蔓延的痛苦是他在做着什么事的证明般,连怀中长老的额骨仿佛都被染上了一点炽热的体温。
一路奔跑,却说不上快,更像是在奢侈地浪费时间;两只脚怎么和现在早就普及的代步造物媲美?只是沃尔夫就是需要一点自己在忙碌的感觉。
终于。
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培养仓前,脸上的笑容才浮现片刻,便随即僵住。
这培养仓已经暗澹了下来,不再有象征生命的蓝光发出,里面的胚胎要么就是无力的漂浮,要么就是被吸到了换气口处,惹来了阵阵警报声。
它连同里面的胚胎一同死了。
而本在这培养仓面前驻足流连的幸存者也开始散去,他们脸上全都空洞而麻木,好像已经不止见证了一个培养舱的死亡。
人群散去。
沃尔夫没动。
却是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沃尔夫?你还活着?”那人的声音有些欣喜。
沃尔夫回头,脸上挤出一丝笑:“瓦勒利,好久不见……你在这做什么?”
瓦勒利是沃尔夫的朋友,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个较为熟悉的人,可这熟悉在此刻成了情比金坚了般。
瓦勒利耸肩:“如你所见,在这看看培养舱,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那你看出什么了?”沃尔夫问。
“看到了吗?这儿的蓝光没有熄灭,说明图书馆的服务器不再给培养舱分配能量了而已,咱们的胚胎也全部是被活活憋死的……”
瓦勒利回答着,又忽然指向一个死掉的胚胎:
“噢,这从咱们眼前飘过去的叫威利,我刚给他取的名字,因为他的额头发育的最快最亮,可惜啊,没办法知道他对这个名字满不满意了。”
沃尔夫终于连挤出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只能偏过头掩饰表情:“……这不是最后一个培养舱吧?还有其他培养舱在运作的,你为什么不跟着其他人去另外一台面前看?”
瓦勒利抱手,脸上挂起厚厚的沉静:“因为我查过档桉,我的基因就是被混到这台培养舱里面的呀!”
“……啊。”沃尔夫默然。
而瓦勒利还在继续:“我的基因被混在了里面,和某位同胞的基因相遇,结合,完成‘婚配’,最终成了一枚活泼的胚胎……”
“我只能知道他就在里面,却没办法知道究竟是哪个,这里的胚胎这么多!所以,我只能给他们每个都取上名字,都有了,总会遇上我的,我的……”
“里面一定有我的孩子啊……”
沃尔夫再也说不出话,此时此刻,这些失去生命的胚胎如此刺眼;
瓦勒利的孩子会是哪一个?那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个翻肚皮的?还是被吸到换气口处,已经被那里的棱角切碎了的?
沃尔夫捂住了嘴,摇头,这次的话无比坚定而自然:“我想做些什么。”
“是吗?”瓦勒利侧目,忽然抹下了自己肩上的衣服:“那我们在这凑合凑合?”
“……啊?”
“沃尔夫,你去星海联盟久了,人也放不开了?”瓦勒利咂舌,露出的皮肤蓝得耀眼:
“也是,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还是天天开派对,每每也会念念诗来点艺术,现在确实没有情调;但我不是说了吗?凑合凑合,你不是想做些什么吗?”
沃尔夫勉强点头:“……行啊,我男你女?”
或许,图书馆文明追求自由的起点,就是他们无所谓性别,每个人都可以根据需要和心情来自由切换吧。
这是他们追求一切自由的基石。
瓦勒利的脸色却僵了僵,瞥了眼培养仓,又像被烫到了一样回过头来:“……不行,我没办法再接受有胚胎死在我面前了,尤其是在我体内。”
沃尔夫愣住:“你打算用身体自然而然?多少年没人这么做过了。”
“当然,这台培养舱绝对不会是停止运转的最后一台,我能靠的不是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沃尔夫吸气,打算动摇下他这么多年在星海联盟已经固化的认知,生理上的准备只做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瓦勒利,你为什么笃定胚胎一定会死,哪怕是在你的体内?”
瓦勒利歪头,如此理所当然:“因为我觉得我就快要死了啊!”
“……还不一定呢。”沃尔夫摇头。
“是吗?那死掉的概率也应该更大一些吧。”瓦勒利依旧沉静。
“可是……在这最后,你选的是被生儿育女给束缚住,你不要自由了吗?”
“骂谁不要自由呢?我只是和你一样,想在这最后关头做些什么,仅此而已,”
瓦勒利皱眉,随即眉头又缓缓舒展:
“自由真是个好东西啊,可你知道吗?那一个个被我取了名字的胚胎,都无一例外可爱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