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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王被削爵的那日,太医令郭矩重新恢复了“神医”本色,他本只是消极懈怠,但求无功无过,在得了申屠玥的暗示之后,决定为了自己更好的前程尽心尽职。一个小小的医官尚且如此漠视当朝天子的性命安危,更不用说王侯将相、满堂朝臣了。
一向以愚钝憨厚昭示众人的皇帝,此刻平躺在床榻上,身盖一床绣着云龙的黄缎被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房顶发呆,目光淡而混浊。卸去了重重华贵的服饰,他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的虚弱男人:微胖的身体,与俊美毫不沾边的脸庞,疾病缠身多日,止不住的气喘吁吁,额上渗出滚圆的汗珠,慢慢淌到眼睑下匀开,像极了一朵又一朵的泪花。
他痛苦地闭紧双眼,凄凉循着血管转遍全身,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词——“傀儡”……终其一生,他都是自己一众亲人的掌中木偶,只是一个旁证、一个筹码,被牵引着用来扮演一个象征他人威仪和忠正的角色。
他叫申屠衷。作为先皇武帝的嫡长子,本是贵不可言的身份,可命运有心与他开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作为皇室的继承人,他是一个众人眼中、口中的“傻子”。在他不再年幼的时候,朝中有大臣禀报地方饥荒,饿殍遍野,穷困的百姓只能靠草根树皮维持生命,那时,他懵懂地坐在僵硬的龙椅上,似乎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嘴角还流着一丝涎水,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饭吃,怎么不吃肉粥呢?”满堂皆惊,敢怒不敢言。
该如何定义“傻子”一词?申屠衷终于开始思考这个自己刻意回避了多年的问题。他始终坚信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傻子,他只是软弱无能,缺少一颗刀枪不入的心。上天在他平庸的资质上强加了一抹白得耀眼的光环,却又让它如同浓雾一般逐渐消散。
在他最直观的认识中,自己这大半生受到的最大惩罚是没有嗣子。聪颖的太子玖死在妻子郑春手中,一个又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也被剥夺了降生于世的资格。郑春是个毒妇,他常常咬牙切齿地想。可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全无勇气去惩治罪恶。他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咧嘴一笑,仿佛连日饮下的苦药都涌上喉尖,苦不堪言。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这是近日来申屠衷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在他耳边结了一成薄薄的茧。
“既然他们都中意朕的五弟东海王,不如就立他为皇太弟……反正朕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就让他们去决断,是非成败也不是当世之人就能说清的……不是朕亲自做的决断,将来有了闪失,也会少些指责……”申屠衷的想法着实荒唐可笑:身居权力的顶峰,却想着不去担当任何责任。
既然如此,血流成河的厮杀,灾荒之年百姓人食人,外族虎视眈眈的觊觎……也就统统不在申屠衷的思虑之内,对于他而言,这些都超脱了他的“本分”,都有被唾骂的“风险”。
他只想做一个“守城之君”,不想与亡国有半点牵连。于是他反复告诉自己,要把江山这块烫手山芋尽早扔出去。
他终究不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胜利似乎来得没有预想中的激动人心。
申屠玥被册立为“皇太弟”当日,天蓝云净,没有一丝风,橘色的阳光带着温柔的热烈,慢慢沁入人的身心。
申屠玥头戴十一旒冕,衮服上绣着蜷曲形的龙,盘绕在日月星辰之间……透过延前的垂旒,拾阶而上,一步又一步……看着那个渐渐向自己逼近的位置,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许在潜意识中,这只是一件理所当然、合乎情理的事情,并不值得半分矜骄。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踩着的不是一级又一级的大理石台阶,而是手足至亲的累累白骨;他似乎过于自信,大厦将倾,只需凭己一副肩膀。
此刻的碧玉,正遥望着举行仪式和庆典的大殿……面色中有着和申屠玥一样近似冷酷的平静,无从得知她一颦一笑中包含着的深意。
“碧玉,你在看什么呢?”凛凛的声音听上去欢欣而俏皮。
“我们家大王已是储君了。”碧玉第一次用这种亲昵的口吻说起申屠玥,像是带了得意,又像是带着嘲讽。
“是啊,没有比殿下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选了,殿下是众望所归。”凛凛显然只品出了碧玉话中的前一层含义。
“你说的当然对,他还有敌人吗?同样,再无亲人……”碧玉反问,似乎笑了笑,带着几分诡谲,“天子无嗣,殿下也无嗣……不知如何方能谋得长远……”
凛凛慌忙示意碧玉小声,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说:“碧玉,你这话是府上的大忌讳,千万别让旁人听了去,否则又要乱嚼舌根……”
“这府上的忌讳还真多。”这回是明显的讽刺。
凛凛看着有些着急,压下声音解释说:“近些日子,王妃一直闷闷不乐,想必和殿下欲纳新妃有关……”
“不知这位新妃什么来历?”碧玉的话愈发老练。
凛凛摇摇头,“其实殿下心上顾虑王妃的感受,本不想纳娶新人,可是为了长远计,不得不出此下策……”
碧玉轻笑一声,“殿下对王妃想必应该是真情了。”
“碧玉,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尤其是从我口中说出……”凛凛犯难着,欲言又止。
碧玉猜出几分她想说的话,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淡淡地说:“既然这样矛盾,也不必说了出来……或许我听了,愈发茫然无措……”
凛凛被碧玉的话噎住了,可又不甘心,睁大了眼,表情显得很认真,“我是想说……”又把话收住,反复斟酌了一会儿,索性托出,“其实,殿下对你又何尝不是真心实意?他一直都在宽容着你,或许自己都还没发现这一点……”
碧玉想起那日申屠玥说的话,于是对着凛凛重复了一遍:“我对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可奴役、可欺凌,也可蹂躏抛弃,弃如敝履……”
凛凛一脸惊诧,显然怀疑着碧玉的说辞,“你对殿下的成见太深了……”
碧玉眼波一转,长长一笑,“这是殿下的原话……可不是我无端杜撰的……”她并没有告诉凛凛申屠玥的全话,只是断章取义地回绝着劝诫。
凛凛半信半疑,可又不好多加追问,忍不住轻轻一叹。
“对了,凛凛,你哥哥的事情探出一些眉目了吗?”碧玉岔开话题,却将人引入另一个深渊。她并非无心,相反是刻意而为。
凛凛一下显出失望的神色,“时隔数年,早就寻不到踪迹了……可心上的疑惑反倒更加深重了。”
碧玉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按今日的结果来看,东海王殿下无疑是最后的赢家。无论是成都王,还是长沙王,抑或是河间王,都只是一枚棋子,看似肆意而行,实则有着不能逾越的楚河汉界……恩和怨从来都是孪生一体的,有怨才有恩,也或许恩怨恰恰可以相抵,一笔勾销……”
凛凛像是被碧玉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陷入混乱失序中。
“其实你心上早就这样担心着,否则,你也不会来东海王府……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樊将军。”碧玉继续引导着。
“可是如果真是恩怨相抵,我该如何面对?”凛凛满眼模糊,说出心中最大的困惑,“感激还是仇恨?”
“就像你劝告我的那样,还有一种选择。”碧玉顿了顿,直视凛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遗忘。”
长长一声叹息,“治病之人难自医……何况你并未听进我的劝……过去我一直寻求安慰,以为按照自己的想法,多骗骗自己,就会当真,可是许多事情,只是自欺而已,没法欺人……就像我对樊将军,再多善意的欺骗都是无用,心上没有的人,硬塞硬挤也不行……”
凛凛的叹息感染了碧玉,她也长叹一声,眉间长久不见舒展,神色感伤而恍惚,却又带了锐气,“时间不早了,准备迎接殿下回府吧。”
大典之后,申屠玥乘辇而归,卤簿在前,参护在后,所经之处早已清道,庶人回避。
此时若有胆大好奇的百姓偷窥一眼,定会以为申屠玥是仙神下凡。他的容颜和姿态都会令人终身难忘,早已超脱了世间一切谄俗的赞美之词。
王府众人早早在门外跪拜迎接,远远看见申屠玥的仪仗,顿时骚动沸腾起来,做下人的更能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碧玉混迹其中,没有抬头,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手心里,一阵生疼。
辇队越来越近,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申屠玥脸上散出的光芒,雪亮无比,猛地打了一个冷噤,不由得微微抬眼,只见那道光越过低矮的人群和楼阁,射向遥远的天际……众人齐声道贺,声音中带着浓深的振奋和欲求。
碧玉只觉双眼发涩、发酸,无数的遐想像受惊的鸟群,扑腾惊慌,四下扩开……似乎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