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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很快到了,是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小老头,留着一撮山羊胡。
申屠鹰本想开口骂他,却只是手一挥,用目光做了指引。小老头看看眼前的情形,顿时已经将事情原委猜出了大半,赶紧凑过去给涟漪看伤。
直到涟漪的手一层一层被包扎了起来,珑韵才舒了口气。
申屠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像生了根似的。按理说,这里的两个女人都是他讨厌的,宋薇不消说,平日里想着就头疼;而涟漪,一个来历不明,还极有可能居心不良的女人,自己一面放任着府上的人去欺辱她,一面又在这里摆出肠软心慈的姿态,难怪她一直一言不发、目光僵冷。
他忽然很想听涟漪说话,细细的、弱弱的腔调并不像处心积虑修饰过。
“伤不算严重吧?”话一出口,申屠鹰就后悔了,这样的伤无论如何也不算是轻伤。他注视着涟漪,忽然嗓子有点酸涩。
小老头太医接上话说:“回殿下,这位姑娘的伤算不得重,可也不轻,臣给她敷上了对治愈烫伤有奇效的药膏,三日后生痂脱落……再连续敷上几副,不日新肉生出,筋血俱活。”
“没问你。”申屠鹰清了清嗓子。
“你问她?她又不是医官。”宋薇在一旁小声嘀咕。
申屠鹰剜了她一眼,目光又停留在涟漪身上,他固执地等她开口,就像那晚她哭喊着骂他那样,生动鲜活、酣畅淋漓。
涟漪虽然面容冷淡,可言行里还是带了些许低眉顺眼,她缓缓开口说:“很痛。”
只有两个字,申屠鹰却被吓到了——她是在说自己的手,还是在说他的心?它们现在明明都很痛,虽说十指连心,可难道与涟漪的双手相连的竟是自己的心?他着实被吓到了,迅速在周身蔓延的凉意强迫他镇静下来。幸好申屠鹰的眼神一向具有欺骗性,他狠狠地看了涟漪一眼,敏捷锐利,不着痕迹:“我还以为你不会开口说话了……既然痛的话,就按裘太医说的办。”
裘太医频频点头,花白的山羊胡不知怎的就有了仙风道骨的感觉……就在先前当他看到火急火燎赶来的珑韵时只问了一句:“什么情形?”珑韵上气不接下气答道:“烫伤。”他飞快拣拾了几样东西塞入袖中,医药箱太重,他很少背……
涟漪轻轻应允了一声,有些想哭,可让她再一次在申屠鹰面前流泪,她情愿一死。她的眼泪证明了什么,又能说明什么,是唤醒他有关上次的欺凌,还是暗示自己一介女流的卑微弱小?
就在这无声的抗争中,申屠鹰和涟漪之间更为深长的互相折磨已然不能改变。随后的一些日子里,没有人再欺负涟漪,她甚至连一句刻薄话都没听到,哪怕确实是她的疏忽和错误;拼命嘲笑和侮辱过她的人似乎都在躲着她,一度让涟漪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以为这些人都销声匿迹了。涟漪的日子渐渐趋于安宁,她甚至有了一个知心的朋友,那就是珑韵。
至于那个毫不起眼的马车夫,涟漪在回廊里遇到过他一回,他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甚至都没敢瞧上涟漪一眼。涟漪故意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停了下来,目光中略带挑衅,他却面如土色,灰溜溜地逃窜了。有些男人,看上去的确是十分不堪的。
长沙王府。
申屠奕看着烛台里早已化成灰烬的密函,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神色复杂。密函从成都郡来,申屠奕从中得知四弟申屠鹰一夜之间秘密处决了府内全部亲信舍人。凭着多年对申屠鹰的了解,申屠奕其实早就猜测到能对他产生制约的东西,绝非强势暴力、威逼利诱之类,申屠鹰冷静内敛、果断敏锐,多年以来唯一的心结只有他的母亲,如今杨美人已故,他在这世上,没有了可以依附念想的人,按理说与此同时也没有了致命的弱点。如今,他受控于申屠甬这样一个让人极为不齿不屑的人,如果只是为了权位荣华,申屠鹰断然不会失了骨子里的高贵和傲气,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掉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亲信又意味着什么?
申屠奕不禁凛然一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更深地沉默。
申屠奕对申屠鹰绝谈不上兄弟情深,可也绝没到幸灾乐祸的程度。帝王家的兄弟情总是带了几分诡异。年幼的时候,申屠鹰的白眼只是让他觉得委屈;后来年岁大了些,申屠奕隐约明白了事理,反倒对孤独弱小的申屠鹰生了几分愧疚;再后来,血雨腥风,国仇家恨,他根本无暇也无力顾及一个对自己充满冷漠、怨恨的名义上的兄弟……种种过往在申屠奕脑海中重现,皇帝大哥、胞兄楚王、四弟申屠鹰、五弟申屠玥等一一浮现,或清晰、或模糊、或真实、或虚幻……古往今来,无数发生在皇室的手足相残归根结底是在争什么?赵王、申屠甬、申屠鹰、还有他申屠奕又是在争什么?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吗?——那本就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既然如此,那就是“抢”,又何谈“争”呢?
申屠奕的苦恼在于无法尽数舍弃野心、无法全部割舍侠义,余留的两者痛苦地纠缠在一起,却又夹杂进大济天下的抱负和率真炙热的情感,行走在血与火中,受名之累、利之苦,不是没想过抽身而退,可身后却是万丈悬崖。
胞兄楚王申屠纬是一个多么鲜活的例子。起先申屠奕一直想不明白,兄长的才能和人品都是有目共睹的,朝臣们都清楚“觊觎太子之位,意图谋反”只是构陷之辞,父皇也未必真糊涂,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兄长无辜枉死、自己遭受贬黜的结果。当时年幼的申屠奕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就要丧失理智,他清点了数百名将士准备冲进宫去杀个鱼死网破,可有人及时制止了他,那人说:“殿下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何不韬光养晦、以图长远?楚王已不能复生,殿下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楚王殿下视清白节操贵于生命,以身殉节可敬可佩,只是很多事情活着更能证明,活着的人才是楚王殿下真正的希望。如今殿下逞一时之狠,岂不是让已逝之人寒心吗?况殿下兵戎相见,是要给居心叵测的人留下口实,陷楚王殿下于不忠不义吗?”
申屠奕还记得自己当时只有十岁,稚气未消,一脸单纯可笑的愤怒,那人却肯费唇舌与他讲大道理,似乎全然不担心他会不能领悟这番说辞。申屠奕天资纵成,很快就平复了心神,反倒追问了一句:“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略一欠身:“在下秦墨。”
“秦先生何处高就?”
“平原王帐下督。”
“秦先生可愿随我去常山?我这个叔祖安于故俗、溺于旧闻,先生追随他没前途。”年少的申屠奕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老成和干练。
“去做什么?”秦墨报以一笑。
申屠奕想了想,像是开玩笑说:“去种蜡木。”
“有点意思。”秦墨笑。
“先生可算是应允我了?”申屠奕目光狡黠。
“就算是吧。”
从这以后,秦墨就一直陪在申屠奕身旁,他从未对申屠奕说起过自己是怎样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平原王,又是怎样冲破重重阻力障碍在第二天的一大清早就准时出现在申屠奕的队列前。秦墨当然也不知道,申屠奕的内心一直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感激之情。
常山荒僻,胡人猖獗。申屠奕带着小自己五岁的楚王之子申屠瑾,一夜间忽然长大了许多。他明白自己已经被父皇嫌弃、郑后和赵王则视他为“后患”,而母亲处境艰难、嫂嫂疯疯癫癫……因此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再继续当“孩子”——那无疑是种奢望。这个十岁的小叔父开始有板有眼起来,他像父亲、像兄长、像朋友一样精心照料着申屠瑾,他要把自己缺失并向往的东西都满满地塞给年幼的侄子。他更加用心地学兵法剑术,哪怕他爱极了古琴的声音。他苛刻并压抑着自己,沉重的包袱早已被他扛起,他没办法不扛,相反他要一步一步走下去,脚印越深,他经历过的就越深刻。
申屠奕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变得强大起来。五六年后,当洛阳城里的贵族子弟还在被马的嘶叫声吓得滚落马背时,申屠奕的名字已经让冀州一带的匈奴人、鲜卑人闻风丧胆。他已经让人无法忽视了。楚王平反后,武帝召他回洛阳,封为长沙郡王、讨逆将军,荡平凉州之乱,威名远播。
申屠奕的心事并没有一桩桩卸下来,相反,他的心事越来越多。儿女情长、卿卿我我的暗自神伤不值一提,跳了护城河的小丫鬟成了他的隐伤,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让他想流泪。接着是母亲和父皇的相继离去、大哥登基、侄子玖遇害、郑后鸩死、赵王纂位……一系列的变故让他顾不上频繁更换脸上的神情,他一如既往的让人捉摸不定——微笑,可能心里是一片悲凉;皱眉,却也并非是不顺心意。武将杨鹄是申屠奕的心腹,可惜杨鹄不擅长看人心,恰好也正因为这一点,申屠奕才将他引为心腹,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却又顺理成章。秦墨不一样,他不是心腹,而是申屠奕的良师益友。
申屠奕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也是秦墨帮他想明白了。秦墨说:“楚王殿下最大的过失在于没有过失、近乎完美,这太可怕了——所有被他威胁到地位和声望的人都会惶恐不安,甚至包括先皇……加之楚王殿下有个致命的弱点——过于追逐生命本身的完美,不能容忍丝毫人生的污点——哪怕只是空穴来风的污蔑……他太在意污浊人心了。
秦墨又说:“有一类人,他们只能朝着自己的理想前进,不能后退,退一步,生不如死。况且生死本就在一念之间,过往未来无数劫难,死即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