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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通往庄园的路上增加了守卫,见了我的车纷纷行礼让道。我下车时福庆在门口候我。“先生呢?”我问她。福庆诧异道:“您怎么自己开车?先生吩咐顾叔他们去接您了。先生今天中午就由宋先生陪着回来了。歇了个午觉,下午的时候徐小姐和其他好几位都来了。这会儿还在大书房里呢。太太,出什么事了?宋先生中午过来就忙着加派人手,现在上山的路旁的车都过不来的。”
我没回她,直直跨入正厅。不想却看见庄氏的几个高级幕僚统统候在大厅里。
福庆不是说他们和庄恒在书房吗?他们见了我,都稍稍低了头。宋天明和佳冉迎上来,他道:“嫂子,没受惊吧。”我摇摇头,“你们怎么在这里?”佳冉轻轻挽了我,指了指楼上,“老板在打电话。”
我示意他们都坐下,“查出来是谁放的消息吗?”
宋天明眼中凌光一闪,皱眉,“还没,当年知道这事的人不在少数,那些记者们唯恐天下不乱,听是风就是雨,老黄已经亲自去查了。不过陈年旧事倒无所谓,只是廉政公署那边麻烦些。”我闻言一惊,“廉政公署?这怎么扯上廉政公署来了?”
只见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宋天明大有失言之悔。“到底怎么回事?”我望住佳冉,看来我把这事估计的太简单了。这些人居然到现在还想瞒着我。
在我的瞪视下,佳冉握了握我的手,冰凉冰凉的。“胡焕明昨天被抓起来了,怀疑行贿欺诈。今天廉署的人到庄氏请庄先生过去问话,因为我们与胡天的关系,他们怀疑有私幕交易和欺骗股民的行为。再加上今天报纸上登的那些,总之是被他们盯上了。出了拘传令,上官鸿带律师团过去办的取保候审。”
我最清楚不过了,对香港的商人而言,什么都不怕,最怕和廉政公署扯上什么关系。信字当头,就算最后什么事儿也没有,可对声誉的伤害是永久的。以庄恒的身份地位,那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情。
“庄氏还平稳吗?”我问。
“嫂子放心,今天收市还算正常。出不了什么乱子的。大陆那边麻烦一点,捕风捉影的他们最在行。楠少爷已经过那边坐镇了。”他话还没有说完,其余的人已经全都站了起来,齐齐转向楼梯。
我转头,是庄恒。
他一身深蓝便衫,倨然从楼梯上缓缓步下,直直向我走来。我们之间距离不近,可我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他眸子里隐藏的倦意。我一下子想起多少年前的那场宴会,行在阶梯上的人,是我,等在尽头处的人,是他。多少陈年旧事在脑海里翻腾着:我从庄绮家中跑出,驾车撞上路边的大树,他绝望的吼声传来;我哭着要他将身上的伤给我看,鞭鞭道道全刻在了我的心上;他嘶哑着嗓子告诉我,骆清珏救了他,他有责任照顾她;母亲墓前他将晕倒的我抱在怀中,跟我说没事了,一切有他。
他走到我身前站定,洒然笑道,“回来了?我还想着你得过一会儿才能到家呢。这些天不都加班吗?”这傻瓜,到现在还有功夫想我加不加班!我拚劲全力对他回了一笑,“我累了,就逃出来了。”
他一怔,随即揽过了我的腰,让我轻轻靠着他,然后转头对站着的那些人说,“大家都辛苦了。先吃饭,边吃边谈吧。”都是跟了庄恒几十年的老臣子了,也都不避忌什么,当下一条条的处理方案就都列了出来。
庄恒听他们说完,思虑良久,把玩着水晶酒杯道:“还是要安稳人心。庄楠和继刚都给我电话了,庄楠就在上海分部,明天就会开记者招待会,讲明白胡天明的问题,澄清我们的关系。廉署若真要跟我缠下去,内地的全盘生意我不再挂名。庄氏集团的全盘帐目要随时备好待查。胡焕明的案子恐怕善了不得,泰安明天就到班加罗尔守着,那里的外包基地不能出问题。我们和胡家联手开发的3G技术已经到关键一步了。不管胡天明怎么样,这个项目我吃定了。剩下的你们几个今晚各自回去召开部门会议,该怎么做你们清楚。有事直接向我汇报,要快。今晚理出头绪来。明早开市震荡是可以想象的,自己更加不能乱。”
几个人领命匆匆去了。剩下宋天明和佳冉,他们像是还有事情要跟庄恒说。
佳冉斟酌着问,“老板,我正在洽谈的并购是停一停还是继续?”庄恒望了望我,眯了眯眼,“继续。”复又皱眉道:“就这么点粥,到现在还喝不下去。一会儿胃又疼。”我一愣,便听得宋天明和佳冉都偷偷笑了,佳冉本就挨着我坐,这时还悄悄伸手掐了我一下。我脸一下有点发烫。
“我们在这里你也不好好吃饭。天明跟我上书房来,佳冉就在这里陪陪她,让她好好吃点东西。”庄恒反倒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带着宋天明上楼去了。
我看着佳冉一脸的揶揄,轻拍了她一下,“死妮子,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哈哈一乐,“羡慕呗。”我无心与她调笑,沉声问,“胡焕明怎么会去行贿?胡氏早已重上轨道,他犯不着啊。”
“不是最近的事了,是庄氏帮他之前,他就干下的。可能那会儿病急乱投医,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现在还查出他当年公布的年报数据做了假,我们是他们的关联方,最大的合作伙伴。谁都知道庄氏这两年最引人注目的项目就是与胡家合作开发科技产业。他们造假,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原来的商务署长退下去了,新上任的一哥要翻旧帐、耍威风、博出位。庄氏跟他交情不深,他是亲英的背景。胆子是够大的,一上来就动到老板头上了。偏偏这时又扯出些旧闻,弄得满城风雨。不过,不会有他好果子吃的。”佳冉忿忿的道。
这一晚,庄园车来人往,不曾停息。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但又井然有序的轮着往书房见庄恒。夜深了,我一个人躺在大大的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呆望高高的天花板。多久不曾尝试孤身独眠的滋味了。这两年越发缠他了,几乎每晚都要他在身边哄个千句万句才肯安稳入睡。今天------我有些瑟瑟,把脸埋入他的枕头中。
门小心翼翼的被推开了,是他。我感受的到他的气息。我僵住自己,闭目装睡,一动也不敢动。他放轻了步子慢慢走到床边,弯腰给我细细的盖好薄被,顺势在床边坐了,抬手抚上我的发丝。良久,他深深一叹,立起身来,向外间走去。啪的一声,偏厅里一盏睡灯开了。就着晕然的灯光,我看他在窗前的皮椅上坐了,点燃了一支雪茄。没有抽,就让它默默的燃着。袅袅烟熏中,他的脸色越发看不真切,只是浓眉始终紧锁,眼睛呆呆的望着远方。
半生倥偬,颠沛沧桑,我知道他一直守着当年的誓言,他庄恒甘愿一世潦倒,也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这是他引以为豪的道德和原则,这是支托他做人的根本和底线,这是他的尊严!而自今天起,一切皆休。世人不会考虑他在大陆被捕是被人陷害;世人不会认为他帮胡家是全朋友之义;世人不会记得他做生意想来正正当当童叟无欺。自今天起,不知有多少人只会认为他是藐视律法,为非作歹的奸商。他,百口莫辩。
雪茄在他手中已燃了大半,眼看着就要烧到他的指节,可他一无所觉。我掀被而起,取了件外袍,走过去。没有喊他,我俯身从他手中取下烟头。他一震,回神望我,也没说话,只静静的看我重又点上一支,放进他指间,又转到他身后给他将袍子披上。我轻轻按上他的肩,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熬了这大半夜,肩颈都是僵的了。微弱的灯光中,他发间的缕缕银丝越发亮的刺痛着我的双眼。
他怅然一笑,抬手拍了拍我,稍一使力,将我带到身前。“想不到我庄恒活了这大半辈子,识人不清,一而再的跟警察缠上。丢脸!丢人!丢架子!”他向来是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的人,商海浮沉,风口浪尖几十年,从未见他伤怀至此。钱财身外物对他而言早已是浮云如斯,可人格情义是他始终不曾背弃的。
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贴上他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信!不丢人!我陪着你。”他猛然紧紧将我按在胸前,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