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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南城门。
当日为了调查方玉婷一案,安盛平将任务分配了下去,各有分工。他的小厮福顺之前一直负责查找那些棺木的来源,后来在翟金玉一案中,有人把棺材的草图泄露了出去,福顺这才承认是他为了省事,将那草图到处发散,现在城内的许多棺材铺都有此图。
想必那煽动白樊借题发挥的“内奸”,也是从这些渠道得知了棺木的具体细节。
之所以会让福顺来查此事,最主要是因为福顺为人极有眼力,而且不论是谁,他总能找到话说,很快和对方称兄道弟,因此最适合去做打探消息的事。可谁曾想,他竟这么疏忽,差点坏了大事。
福顺也知自己这次闹大了,为了将功补过,他去那一家家棺材铺收回了流传出去的图纸,又认真打探了一番,终于得了个有些用处的消息。
原来,福顺收到了信,说是南城门会运进一口棺材来,据说是城里某个姓张的员外从城外订制的。
其实宋慈早就推测出方玉婷一案中的那些棺木不是出自长乐乡,毕竟一口气订这么多副一模一样的棺材实在是引人怀疑。
这消息一传来,宋慈一行人倾巢出动,一大早便隐匿在了城门边,只等着那棺材出现,然后来个顺藤摸瓜,好查清那位“张员外”的真实身份。
福顺和阿乐的模样比较普通,因此他二人连同赵东林一起扮作了官差,守在城门口查看进出的路人。安盛平和安广主仆连同徐延朔则找了间茶楼,坐在个临窗却并不显眼的位置,暗中观察。
至于宋慈,他竟穿了件朴素的天青色长衫,在城门附近支起了一个小小的摊位,把自己扮作个替人写信的穷书生。
城门口人群熙攘,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可他们足足等了四五个时辰,还是不见任何可疑的人或物。莫说棺材了,就连个大一些的马车都没出现。
茶楼上,安、徐二人吃罢了午饭和晚饭,连茶水也换了不知几轮。阿乐他们则在城门口站得连腿肚子都开始发酸。唯有宋慈,仍是不慌不忙地坐在那摊位上,若是有生意上门,便和颜悦色地帮人写上封书信,若是无人问津,就拿着本发黄的旧书翻看,似乎周遭的繁华都与自己无关。
眼瞅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茶楼上的安盛平终于坐不住了。
他伸手将茶杯往桌上一摔,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人也站起了身,“别等了,我们这怕是被人算计了!”
徐延朔也摇了摇头,“打探消息本就有虚有实,这一次,怕是赶上了个假消息。”
“空欢喜一场……”
徐大人的话安盛平自然也明了,可一想到在大热天里等了一整日,还是有些不甘,心里想着回去可要好好敲打福顺一番!
这时,城门处突然一阵喧闹,不知从何时开始,聚集了一群人,似在围观什么,且还有着越聚越多的趋势,有些在城门左右摆摊的小贩也不顾自己的摊位,顺着人群聚了过去。
“少主,需不需要卑……”
安广的话未问完,安盛平已经用一只手撑着茶楼的围栏,侧身翻了出去。眨眼的工夫便落了地,大步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安广和徐延朔忍不住对视一眼,俱有些无奈,一个安盛平从二楼跃下就够引人注目了,为了不再招惹他人注意,他们还是选择了走楼梯。
“出了什么事?”路过宋慈那摊位时,安盛平蹙着眉,低低问了一句。
宋慈距离城门较近,因此方才也看了个大概,此刻却有些迷茫,“好像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安盛平喃喃道,又往前走了几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安盛平拨开人群,便看到了引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人身材矮小,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因其浑身上下都被件宽大的黑袍罩住,除了隐隐能看到一双眼睛外,再没半点缝隙。
此时正值盛夏,这人却黑袍加身,纵使那衣料不算厚实,可看起来仍旧令人有种莫名的燥热。
那人跌跌撞撞,左右闪躲,直到此刻宋慈他们才注意到,这人正在被围观的人群攻击,人们的脸上都露出嫌恶之情,有些人还捡了石头朝着那人身上扔去。
一块小石直直地打上了那人的小腿,那人吃痛跌倒,用手按住自己的伤痛处,却并不反抗辩驳。
“怎么回事?”紧随而至的徐延朔先是喝止了众人的暴行,随后低低问着在长乐乡待得最久的赵东林。
赵东林赶紧上前,向几位大人解释起来,“回大人,此女姓重,单名一个玥字,她和她祖父住在城北,她祖父叫重徽,这祖孙俩,嗯……”
赵东林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将脸靠近徐大人,压低声音道:“这祖孙俩性格孤僻,做事也有些古怪,因此被视为不祥之人,所经之处,必是人人喊打,胆小的孩童和妇孺更是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了晦气。”
听了这话,徐延朔似乎有些不悦,他一身正气,自然看不得这欺软怕硬之事。而一旁的安盛平则更是义愤填膺,只觉得一群人欺负个弱女子,实在可恨。
福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近日又连犯了两次错,更是急于表现。见安盛平脸色阴沉,马上换了副笑容可掬的面孔,快走几步,伸手去搀扶那倒地的重玥姑娘。
孰料,这姑娘怕是被欺负惯了,难得有人关心示好,她反倒比方才挨了打还要怕,推开福顺的手臂,踉跄着站起来想要逃走。
她身旁不远处正停着一辆平板车,那车上盖了床草席,席子下面掩着口死猪。原来方才正好有人推了平板车,要运一口整猪出城,偏巧这时赶上了这场骚乱,便只能先停靠在城门旁。
重玥的小腿被石头打伤,也许还抽了筋,她站起身时忍不住一个踉跄,冲着那平板车倒了过去,撞掀了草席,一头磕在了死猪的肚子上。
宋慈突然注意到那死猪的样子有些奇怪,因为一般这种死掉的牲畜要么是完整的,要么是被剁碎、庖解了,可眼前这死猪看起来虽没什么异常,但肚子却明显被剖开过,然后又用黑线密密地缝合到了一起。
眼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越来越难听的诋毁和咒骂,安盛平在茶楼苦等一日的积怨也终于爆发,他不顾阻挠,一把拉出赵东林腰间的佩刀,朝着那死猪肚皮上黑色的粗线划去。
安盛平那刀刚划开,一股恶臭便迎面袭来。就在距离较近的几人都忍不住纷纷用衣袖遮住口鼻之时,那死猪的肚子里滑出了一条手臂。
那俨然是个孩童的手臂,上面还挂着猪腹内的血肉和油脂……
手臂倒垂在平板车上,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呼和尖叫,有个胆小的妇人直接昏了过去。
安盛平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看着那孩童的手臂,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好在紧随而至的徐延朔反应快,一把将那原本盖在死猪尸身上的席子又罩了回去,但是问了一圈,也不知谁是这平板车的主人,只好先缴了车,一起赶回了县衙。
直到他们离开,也没人注意到已经趁乱逃走的重玥。
毕竟比起这离奇的事件来,她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和重玥一样微不足道的,是她黑袍上的一只白色的蛆虫。那是方才安盛平划开死猪肚子时,从那喷溅出的鲜血中带出来的。那小虫正落在她的袖口处,她一低头刚好看到,本想用手抚去,却在手指接触到那蛆虫时愣住了,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但终究没作声,而是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帕子,将那小虫用指尖夹起,轻轻放进手帕中包好,揣了起来。
抛开重玥这边不谈,且说宋慈和安盛平他们几人回到衙门,宋慈第一时间便切开了那死猪的肚子,那猪腹之中,竟塞了一个死掉的孩子。
那是一名男童,身上什么衣物都没穿,只看身高的话,年纪约在七八岁,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团髻,用水冲刷掉身上的血迹后,上面有几处明显的伤痕,类似擦伤和撞伤,但都不足以致命。只是他后背有一处呈弧状的血痕,似乎生前受过重创,却又叫人看不出那是什么物件造成的。
这孩童身上能作为证物的衣服和鞋袜不见了,就连他的伤口也似乎在塞入猪肚前被人彻底清洗过,连半点证据都找不到。
不过经过尸检后,宋慈还是得出了结论,认为这孩子应是被人按住口鼻,活活憋死的。
至于这平板车到底是何时被何人拉到了城门,也需要好好调查一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平板车之所以会被拉到城门口,极有可能是为了将这只装了孩童尸首的死猪运出城去。
“你们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安盛平虽见过不少死人,但年纪这般小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因此心里免不得别扭,“真想掩埋一个孩童的尸体,怎么都比藏起一个大人要容易,但凶手不直接把他埋了或烧了,偏偏要想出这种诡异的办法把这尸体运出城,这么做,究竟是何种目的?”
“大概这孩子是哪家的少爷?”阿乐道,“说不定,这孩子被人绑架了,然后……”
“似乎有些道理。我这就带人去查,若是真出了劫质幼童之事,必须严惩!”徐延朔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一旁的赵东林赶紧提刀追了上去。
这时,半晌没说话的宋慈将他二人拦了下来,“徐大人少安毋躁,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宋某认为,这孩童是被人劫持后虐杀的可能性不大。”
“哦?”徐延朔不解,“宋公子何出此言?”
“徐大人请看,”宋慈边说边为大家解说道,“这孩童的手掌上有做粗活留下的茧子,这说明他平日里定是做惯了苦工,试问这样一个孩子,怎会被人劫走勒索赎金呢?”
听了宋慈的话,原本唯一的那点头绪也断了,因此几人脸上都露出了迷茫。
“其实从很多细微之处,我们都能推断出一个人所处的环境,以及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一些事。就好比这个孩子,他看起来虽像有七八岁,但从骨龄看,他其实差不多有近十岁了,只是身高较同龄人来说比较矮小,因此看起来并不像十岁。此外,他的左小腿曾断过,应该是年前受的伤,现已痊愈,可仔细摸摸,仍能摸出不同,而且他受伤时并未好好休养,所以左右腿不一样长,平时走起路来,怕是有些跛足。”
“这么说来,这孩子的出身还真的不太好?”安盛平不解,“既是这样,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另有隐情吧……”宋慈想了想,这才朝着徐延朔道,“徐大人,你不妨先去查查近期有哪些失踪的孩童,年约十岁,身材矮小,而且右股之上还带着一块巴掌大的胎记。”
“嗯,有了这些,倒是好查些。”徐延朔点头,这才吩咐人去调查。
不过比起那孩子的身份来,找到这平板车的主人倒是更容易些。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调查便有了结果。
那车是个姓王的老汉拉到城门口的,这王老汉倒也老实,一下子就全都招了。
他说他是受朋友之托,将那死猪运出城去埋了,结果途经城门,刚好赶上那场骚乱,还扯上了他平板车上的那头死猪,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死猪肚子里竟藏了个死孩子!
王老汉当时吓得不轻,车也不敢要了,什么都没拿就这么跑了。
待到进一步质问他这位“朋友”是谁时,他的回答令宋慈和安盛平他们都无法平静了。
原来,这老汉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卷入吴通被杀人分尸一案的屠夫夏望山!
“我看凶手极有可能就是他了!”安盛平对夏望山的印象很深,“他都敢提刀去杀人了,想必没什么是他干不出的!而且这人戾气重,又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主,只是没想到这才安生了几日,就又惹了祸事来!东林,我问你,这姓夏的是何时放出去的?”
因为平日里都是赵东林跟着徐延朔一起打理衙门中的大小事宜,所以这一次安盛平直接问了他。
好在,赵东林也是个有心人,这些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随时应答如流,“回安公子,夏望山不曾收监,吴通一案结束后,夏望山因有意伤人被罚银二两,并杖刑八十。”
“八十!”安盛平微蹙眉,“他扛得住?”
“当然扛不住,”一旁的宋慈摇摇头,解释道,“这八十杖刑分了几次,前两次分别为二十,最后夏望山自己嫌麻烦,领了个四十杖,直打得他几日下不得床,所以,你这般笃定人是他杀的,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这不是明摆着的!这猪是他的,他又有杀人的器具和本事,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这孩子哪里得罪了他,他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杀了这孩子!”
安盛平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单凭这一点就断定夏望山是杀人凶手,实在有些牵强。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将人带到衙门过审,而是直接赶往了夏望山的家中。
和上次来访相比,夏望山的家似乎比之前更萧条了几分,听说自从他雨夜伤人之事被传开后,街坊邻居都躲着他,认为他为人暴戾凶残,不想与之往来,所以他的生意日渐惨淡。
此刻,夏望山面露愠色,双手抱肩,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慈他们。
他本就长得又高又胖,肥头大耳,再加上那好似在看仇人一般的眼神,任谁也会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阿乐苦笑着轻咳了一声,往自家公子身边凑了凑,小声道:“还说自己没杀人,您看他这眼神,凶得跟个恶鬼似的……”
“你们才是鬼!一群阴魂不散的鬼!”
不等阿乐说完,夏望山就先往前冲了几步,当然,以他的身手是根本近不得几位贵人之身的。还离着老远,夏望山就被几个官差拦了下来,只能气得在那里干号。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走了这般霉运!上次冤枉我挨了八十板子还不够吗!我告诉你们,我夏望山说得出做得到,要是你们再逼我,我就跟你们拼了!反正我未成家,我不怕!”
说完,为了表现自己的凶恶,又朝着安盛平和宋慈挥了挥拳头,也许在他看来,安、宋二人比较像书生,一定不会功夫,十分文弱。
安盛平牵起嘴角,冷冷一笑,“你说我们冤枉你,难道那死猪不是你的?”
“不是!近日没几个客人上门,我几日没开过张了,家里只有些零碎,哪来的整猪?!”
“哦?这么说,也不是你让那姓王的老汉帮你把猪运到城外埋了?”
“当然不是!那老王头肯定是拿了你们的好处,一并来冤枉我!哼,枉我平日对他还算不错,偶尔还会分他些碎肉,想不到他竟害我!”
“夏望山,你口口声声说那王老汉陷害你,可王老汉也说就是你把那死猪交给了他,让他拉去城外埋了,还说这猪有病,你怕人家说你卖病死的猪,所以才给了他一串钱,让他偷偷帮你去办此事。”
“他胡说!他冤枉我,我还给他钱?”
“怎么,这钱不是你的?”
安盛平说着,从一旁的赵东林手中接过一串铜钱,这时福顺已经颇有眼力地端了碗清水过来在旁候着。安盛平笑笑,从那串铜钱上解下来几个,随手扔进了碗里。
铜钱沉了底,而原本清澈的水波上,立刻浮现出了几朵油花。
“知道这是何物吗?是油,你说这钱不是你给他的,那上面怎么会有油?”
夏望山有些懵,“这是何意?”
“你整日杀猪宰羊,还问我这是何意?”安盛平抚掌大笑几声,“夏望山啊夏望山,事到如今你还不招认吗?要不要我找人再打一盆水来给你洗洗手,或是洗洗你钱匣里的那些铜钱和碎银,看看是不是都带着油水!”
“你是说,这是那些肉上的油……”
安盛平当然不会告诉夏望山,这些事都是来此之前,宋慈教给自己的。不过,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判定王老汉没有说谎,那死猪应该就是夏望山托王老汉埋到城外去的。
但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即便被当面揭穿了谎言,夏望山还是死不认罪,他非但不认罪,还大喝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内室跑去。
“不好!”
徐延朔反应最快,一下子想起,他们将那姓王的老汉也一并押到了夏家,以便当面对质。此时,他正在夏望山的屋内候着。那夏望山拼了命地往屋里冲,必是要去找王老汉算账。
果不其然,夏望山刚走进屋里,看到王老汉,快走几步,顺手抄起一把藏在门后的剔骨刀,挥舞着朝他奔去。
王老汉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一般惧怕,看他凶神恶煞地提刀过来,直接“嗷”了一声,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
好在夏望山的手腕被紧随其后的徐延朔一把攥住,力道之大,险些让夏望山疼得叫出声来。那刀也掉在了地上。
这一次,倒是平日里不怎么跟着安盛平他们出来办案的福顺先有了发现。
“公子您看!”福顺指着床上铺散的被子道,“这怎么好似……”
血迹!福顺虽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能看出那被子上一块块暗褐色的污渍分明就是血迹。
“夏望山,你如何解释这个?”徐延朔扣着夏望山的腕子,沉声道。
“还能是什么,血呗!”夏望山眼珠瞪得溜圆,嘴上却仍旧嚣张得很,“要不要老子脱了裤子给你们验验,看看衙门里那帮狗打得够不够狠,能不能解了几位大人的气!”
他的言下之意,这血迹乃是他自己的。
不过宋慈并没被他的话扰乱,而是走到床边,弯下身,细细打量着那床薄被。那被面不算新,被角处还有些破损,显然已经用了有些年头了。
其实早在验尸时,宋慈就发现了那男童的口鼻处有些赭褐色的丝线,偏巧,夏望山这床被子就是这个颜色……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夏望山。
这时,又有小吏突然快步走进屋内,附身到赵东林耳畔低语了几句,赵东林微微色变,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对着徐延朔道:“大人,据附近百姓上报,数日前,夏望山曾与一上门买肉的女子发生口角,当日女子携带一男童,看起来年约七八,头上双髻。夏望山当时曾威胁那孩子,若是不听管教,便将他宰了,塞到猪肚子里去。那男童听后吓得大哭不止,因此有不少人可以作证。”
此言一出,似乎又为夏望山的罪行添了一笔证据。
“既是如此,那女子和孩童的身份可曾查明?”
“已经查到了,只是……”赵东林表情有些忌惮,“此女夫家姓陈,名初,在……在……”
“你吞吞吐吐作甚?”安盛平有些不耐烦,语气中带了几分责备道,“如实说来便是!”
“是!”赵东林双手抱拳,作俯首状,将头面低垂,“陈初与其妻张氏均为城北董府之家奴。”
“城北……董府……”安盛平闻言,原本英俊的面孔带了几分惊讶,“你说的,可是那个董府?”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即使是那方才还嚣张闹事的夏望山听了,也不由得乖乖闭嘴禁言,不再出声。
宋慈虽不是本地人,但也知晓城北居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而放眼整个长乐乡,姓董的,又有些身份的,就只剩一家了。
安雨柔的亡夫董疏城有一叔辈姓董,名兴邦,曾任职于枢密院,虽官位不及院事,但仍令人敬畏。便是身为郡国公之子的安盛平见了,怕也得生出几分忌惮。
而偏偏,那遇害的男童竟是出自城北董府。
安盛平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他苦涩一笑,仿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奇怪,那老狐狸不是最近才告老还乡了,怎么刚一回来,就惹上这种事?”
徐延朔与董兴邦虽不算相熟,但也曾同朝为官,有过一些交集,因此对于董兴邦的事情比旁人了解些,“若是本官没记错,董大人家的公子年纪与那遇害的小儿相仿,而且董大人曾说过,他家儿子平日最爱吃的,就是小炒肝尖……”
“徐大人的意思是,那陈初的妻儿极可能是来这里买猪肝,然后又和夏望山有了冲突?”
徐延朔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这一猜测。
“总之,先把人带回衙门收监!另外再派人去董府找那陈初和他妻子来认尸!”
安盛平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被带回衙门的夏望山说什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人,一口咬定是那姓王的老头冤枉自己。而被害男童的真实身份在陈初与其妻一起认尸后得到了证实,正是他们的小儿子陈小骞。
原来,陈小骞早在五日前就失了踪,当时陈初已来报过官,不过衙门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回复。就在一家人笃定了陈小骞是被拐走,怕是此生无望再见时,却又迎来了这样的噩耗。
陈妻伏在小儿子的尸体旁放声痛哭,陈初直吵嚷着要与夏望山拼命。
不过,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夏望山还没死,那告发了他的王老汉却先死了。
就在安盛平等人去夏望山家的翌日,王老汉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的床铺上。
据说,他得知自己带了个装死孩子的死猪出城后,被吓得不轻,但又怕担责,再加上被夏望山吓唬,回家当晚就活活被吓死了。宋慈验了尸,证实其确实是死于心悸,并没有什么疑点。
宋慈知晓那陈小骞于五日前便已失踪后,便陷入了沉思。
他不明白为何从那陈小骞的尸体来看,像刚死了一两日,可却失踪了那么久?
难道说,陈小骞并没有在失踪的那日就被害,而是被夏望山折磨了几日后才死的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宋慈决定再次提审夏望山。
而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见到夏望山时,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到了县衙的大门口。
此人正是那告老还乡的董兴邦,安盛平口中的“老狐狸”。
只看外貌,董兴邦还算儒雅慈祥,他两鬓须眉均带着点白霜,虽年事已高,但身板还算硬朗,腰身挺得笔直,一双眼睛里饱含笑意,嘴角微微上挑,即使不笑,也让人觉得倍感亲切。
可就是这么一张“老好人”的脸,在安盛平的眼中却透着奸诈虚伪。
“董老,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因为自小便受父兄的耳濡目染,安盛平虽心中厌恶,但脸上仍摆出一副恭敬的笑容,看起来十分自然。
董兴邦不愧是官场出身,举手投足间令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没有任何官威,反而透着股谦卑,“四公子倒是比年初时更意气风发了,想来这挖心一案,进展得颇为顺利啊!”
“哪里哪里,只是略有些眉目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像是相识多年的忘年交一般。
“董老这次过来,可是为了那陈小骞遇害一案?”
寒暄过后,话题终于回归到了案子上,安盛平看着董兴邦,明知故问道。
那董兴邦面露苦涩,微点了点头,“不错。陈初夫妇是我在回乡路上收留的难民,他夫妻二人自愿卖身到我董家为奴。至于他们那孩子,虽然年幼,但还算乖巧聪明,跟我家裕儿年纪相仿,这一路颠簸,倒也玩得到一处。谁知五日前那陈小骞突然失了踪,当时我便放了话,若有人寻得陈家小儿,便赏纹银十两。可谁能想到,他竟遭此横祸,死得这般凄惨!”
董兴邦边说边止不住颤抖,仔细看,竟似真的动了感情,连眼眶都有些红了。
“既然已经查明了凶手,还请四公子务必严惩,还陈小骞一个公道!”
这时,一旁的宋慈连忙上前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董大人,如今案情尚未查明,还望大人……”
“这位是?”
熟料不等宋慈说完,那董兴邦先沉下了脸,打断了他。
“这位宋慈宋公子乃是我昔日同窗。当年,我二人一同拜在了真先生门下。”安盛平有些不悦,但仍旧解释道。
“哦,原来是真德秀先生的得意门生啊!倒是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董兴邦变脸变得比这盛夏的天气还要快,“大人二字就莫要再提了,如今董某已不在朝廷,还请宋公子另做其他称呼的好。”
宋慈微颔首,笑了笑,想起方才安盛平对董兴邦的称呼,于是便也唤了声“董老”。
“宋公子说案情尚未查明?这话老夫倒是有些听不懂了,既然人证物证俱在,有何不能查明的?”
“董老,那夏望山尚未认罪,总不能屈打成招吧。”安盛平虽对夏望山没好感,但面对董兴邦,仍是不肯松口。
“哦?那照四公子的意思,若是凶犯不肯招供,就全当无罪了?”董兴邦冷哼一声,“不招,就用刑,重罚之下,必然开口。”
他虽已告老还乡,此刻又故作谦卑伤心,但身上那股戾气是多年养成的,并不会因为年事已高而退减半分,可见此人的行事风格即是如此。
安盛平被他气笑了,“用刑?那不是屈打成招了!”
“四公子此言差矣,对待恶人自然要用恶法,一味以礼相待,怎会有结果。”董兴邦的语气虽不算硬,可说出的话着实令人发寒,“老夫听闻那屠户就曾卷入过人命官司,还敢提刀砍人!而今陈小骞又死在了他手里,还有他那邻居,不也被他活活吓死了。这样的人,早就该诛。若是留在世上,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之人!”
这话说完,安盛平还没来得及回应,宋慈却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难怪提起董兴邦时,安盛平会面露难色,这人确实是只“老狐狸”。只用了短短一日,便将他们所查的结果弄得一清二楚,就连夏望山曾卷入过吴通被杀一案也查得清清楚楚。
不过最令宋慈意外的是,董兴邦竟连夏望山那邻居被吓死一事也知!
事实上,宋慈他们也是刚接到消息不久。虽然将那王老汉的尸体带回衙门做了检验,但因此事关系到到董府,所以一直秘密办了,并没多少人知情。
难道说……衙门里有人告密?
这个人,是不是那个教唆白樊的“内奸”?
想到这里,宋慈忍不住与安盛平对视一眼。而安盛平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因此脸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看。
董兴邦却不管这些,再次施压道:“人命关天。何况受害的还是孩童,此等丧心病狂之徒难道还要对他姑息不成!”
一时间,安盛平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宋慈再次行了一礼,“董老,既然您今日特意来衙门问及此事,想必对此案十分重视,晚辈刚好有些事想要请教。”
“宋公子但说无妨。”
“请问董老,那陈小骞是几时,又是为何去到夏望山家中的?”
“几时我不清楚,不过那陈小骞与他母亲负责后厨的采买。吾儿董裕自小便喜欢吃猪肝,隔几日就要吃上一顿。想来,是因为这个才认识了那凶犯?”
“原来如此……听闻几日前,陈家母子与夏望山起了冲突,这事董老可否知晓?”
“这种事我就不知晓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宋慈心道,这董兴邦果然是在装样子。虽然嘴上说什么要严惩凶徒,可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陈小骞的死活……
送走了董兴邦,安盛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老狐狸着实可恶!也不知他这次前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耀武扬威的,难道就是为了彰显他对待自家奴仆有多慈祥亲切?”
宋慈劝道:“你也无须如此动怒,我们该如何就如何便是了,难道还真因为他一句话,就审都不审,直接给夏望山定罪不成!”
“唉,你不懂……”安盛平犹豫良久,终于摇着头,苦涩一笑,“惠父兄可知我为何会对这姓董的有所顾虑?”
“因为,他与董将军一脉?”
“自然也有这么一层关系,就算董疏城不在了,可我姐名义上还是董家人,多少要给那老鬼留些颜面。更主要的是……我二哥安盛乾与那枢密院的枢密使左大人走得有些近。”
剩下的话,安盛平没有言明,宋慈也听懂了。
当今圣上龙生九子,除去几位早夭以外,还有三子尚在。虽看似一片和睦,但朝廷之中早就暗潮汹涌,各成一派。而枢密院与中书门掌管着文、武大权,他们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日后的储君。
其中枢密院更是掌军国机务、边备兵防、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以佐邦治,因此地位极重。而枢密院事左靖左大人是站在五皇子那一派的。
安盛平的二哥安盛乾和那五皇子曾是同窗,如此说来……
“可我记得,郡公他……”
“嗯,父亲和大哥是站在太子那派的,毕竟我父亲和史相同僚多年,交往甚密。”
他口中的“史相”乃是当朝宰相史弥远,这史弥远和安盛平的父亲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就连安盛平的大哥安盛熹也由史相作主,娶了他一位远亲的女儿范氏。
提到这些,安盛平脸上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其实派别之争,我素不感兴趣,但如今那老狐狸兴师动众地跑来,怕不仅仅是耀武扬威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安盛平背负双手,信步走到窗棂旁,望向窗外,他那眼神虽看着远方,却又无比黯淡,似乎根本看不到希望。
一边是父亲和大哥,一边是二哥,甚至可能还牵连到了他姐安雨柔。这些事,安盛平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直在刻意逃避,想不到一个孩童的死,竟将这些他有意避开的事情又摆到了明面上,逼着他做一个选择。
“旁的不说,这案子,惠父兄可有把握?”
“从目前获取的物证来看,那夏望山确实有作案的可能。”宋慈仔细回想着这几日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首先是他与陈家母子发生冲突那日,当时夏望山才受过第二次杖刑没几日,正要去受第三次,也是最严重的那四十杖。据悉那日夏望山出门前,刚好遇到陈家母子来买猪肝,陈小骞贪小便宜,顺了两个猪脚,恰被夏望山撞见,于是他便对陈小骞大发雷霆,还扬言要把他宰了塞进猪肚子里。”
“你说他当时刚受过第二次杖刑没几日,那他当时可否有能力杀人?”
宋慈面露苦笑,点点头,“应该是有的,不过那日他受了第三次杖刑后,是被人抬回去的。按照当日他所受伤势,至少三日内,行动都会有所不便。”
“可陈小骞是最近一两日才死的……据陈小骞父母所说,他是五日前,也就是和夏望山发生冲突没多久后失踪的,却在失踪几日后才遇害,这是不是说明,当时凶手虽然绑了他,却没有能力杀人?”
安盛平此话说完,宋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良久,这才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陈小骞明明失踪了五日,却直到最近才遇害?究竟这五日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他的踪迹无人知晓?”
安盛平见好友苦思不得其解,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了!除了夏望山,还有谁会去伤害一个孩子?陈小骞才几岁,就算再淘气,也罪不至死吧!何况你也说了,他是被人掩住口鼻活活憋死的,没有些身量和狠心,谁能做得到?”
这话倒是不假,宋慈初时也怀疑过,但现在已有的证据全都指向了夏望山,不管是发生的冲突,还是那口死猪……甚至包括他被褥上的丝线。也许一切真就那么简单。
“可他还没认罪啊。”
“惠父兄!我虽不喜那老狐狸的为人,但有句话他说对了。”安盛平叹口气道,“若是凶犯不肯招供,那就全当无罪了?所以招不招供,跟本人认不认无关,重要的,还是要看证据。”
“话说如此,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什么?夏望山脾性暴躁,本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何况那几日他又挨了板子,心里正憋着一团火,陈小骞偏在这时候招惹了他,岂不正是送上门的羔羊,正好被他拿来开刀泄愤!”
“可你也说了,这夏望山脾性不好,若是他杀人,会用憋死对方如此简单的方式吗?”
安盛平倒没想到这点,一时也有些语塞,“也许他当时身体欠佳,还没完全恢复,所以用不了多么暴戾的手段。”
“你这么说,倒是笃定他就是凶手了?”
“就事论事罢了。”
两人探讨完毕,都不再作声。就连宋慈也承认,虽然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夏望山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凶犯。
宋慈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还在等什么,也许,还少一个极有说服力的证据。
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证据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找,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而这“证据”不是别人,正是那董兴邦之子—董裕。
就在董兴邦到访后的翌日,董府竟下了帖子,请安盛平到府上一见。安盛平本不想前去,毕竟昨日里那董兴邦刚来过县衙,如今又请他们过去,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碍于董兴邦过去的地位,再加上此案关系到董府的家奴,宋慈也认为有必要去董府一探究竟,所以安盛平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只不过,这次的帖子只邀请了他一人,徐延朔又有官职在身,所以安盛平此番前往,只带了安广、福顺,而宋慈则因昨日与董兴邦也算有一面之缘,因此也一同前往。
福顺备好礼品,几人轻装上阵,一大早便来到了董府。
出人意料的是,董氏夫妇竟不在,直到此时安盛平他们才知晓,原来给他们下帖子的不是董兴邦,而是他那幼子董裕。
安盛平虽然不屑跟一个小孩子周旋,但多少还是顾忌到了董家的身份,耐着性子见了他。
董兴邦早年曾有一子,也曾大摆宴席,悉心照料,但那孩子福薄,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死了。后来又过了两年,董兴邦才又老来得子,再得麟儿。因此,他对这个儿子一直宝贝得很,也保护得很,许是有了上次的教训,自此之后,他一直把儿子藏在家中,再不肯让他外出,也几乎没带这孩子见过什么外人。所以关于董裕的一切,安盛平完全不了解,这也是他头一回见到董裕本人。
和董兴邦一样,这孩子也长了张极面善的脸孔,让人看了十分喜欢。他年纪不大,也就六七岁的模样,但衣着打扮显得有些小大人,他背负着双手,蹙紧了眉,来回踱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有些不耐烦了。
福顺所备的礼是一套上好的表礼,一套湖笔,一方青砚,外加四样首饰、四样点心,还有一包当季的龙井。这些物件都选得恰到好处。
董府丫鬟将那些点心打开,放入盘中端上来时,福顺也亲自上前伺候,从那几盘点心中刻意捡了盘金丝莲蓉卷,又打发丫鬟把茶水端下去,改送了一壶桂花酸梅汤过来。
董裕显然对这两样吃食很是满意,原本焦躁不安的情绪也平稳了些,他走回桌旁坐下,乖巧地吃了起来。
只是他从小娇纵惯了,即使吃得满意也忍不住表现出一副抱怨的姿态,“酸梅汤配莲蓉卷倒是不错,可惜酸梅汤不是冷的,不解暑气!”
一旁的安盛平摇晃着折扇,冷哼一声,“哼,你倒是会吃!还嫌不是冷的……那要不要找人把这酸梅汤吊到井水里降降温?”
“吊到井里?”董裕蹙眉,“哼,土包子!”
“你说什么?”安盛平将折扇收起,脸色阴郁,眼瞅着便要爆发了。
好在这时,福顺上来解了围。
“公子,小的听说,董大人家里有口冰窖。不知有没有冰块?若是将这冰块放进酸梅汤里,那味道一定美极了!”
董裕笑了,摆出副得意的表情,“算你识货。没错,我家里确实有口冰窖。来人啊,给本公子取些冰来,我要请客人尝尝新鲜!”
一席话说完,别说福顺笑得有些尴尬了,就连一直没说话的宋慈听了,也觉得不自在起来。
“董公子,你派人给我下了请帖,你父亲可知?”
安盛平想杀杀这孩子的锐气,所以故意逗弄他,像哄小孩一样朝着董裕微微一笑,伸出手,想要摸他的头。
熟料安盛平手还没摸到,那董裕往旁边一躲,狠狠地拍了安盛平的手背。
安盛平未来得及躲,这孩子手劲还挺大,惹得安盛平有些不悦。
“小鬼头,你别太嚣张!”
“什么小鬼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别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真是难看!”
“我?难看?”
一句话,险些把安盛平气歪了嘴,要知道,从小到大,还没人说过他“难看”。
宋慈就站在两人身旁,不由得低了头,咬着嘴唇忍住笑。
而宋慈的这个反应,令安盛平脸上更挂不住了,他向前几步,一把提起了董裕的后衣领,“胡闹!大人不在家,就准你没大没小了不是?”
“我才不是胡闹!”
“哦?”安盛平挑起一边的眉毛,“不是胡闹是什么,难道你找我们来还有别的目的?”
董裕此时已经被他提得踮起了脚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而站在他身侧的小厮也只能急得干跺脚,根本不敢上前阻挠安盛平。
“本公子知道小骞失踪那日去了哪里!所以我才想报官,可我娘不准我外出,我只能把你叫来!怎么,小骞的事不归你管吗?”
听了这话,安盛平这才暂时消了火气,松了手,把董裕放回了地上,“你说你知道陈小骞的去向,那为何不早说?若是你告诉家中大人,说不定我们早就破了这案子。”
“我早说了,可是乳母说不关我的事,叫我小孩子莫乱说话。”
安盛平与宋慈对视一眼,由于安盛平从一开始就充当了红脸的角色,这白脸,自然要让宋慈来当。
于是宋慈赶忙走过去,很自然地帮着董裕整了整凌乱的衣领,仿似不经意般轻声道:“董公子和那陈小骞一定相交甚好吧?”
董裕到底是个孩子,见有人对自己以礼相待,语气也立刻软了下来。只是提起陈小骞,他抽了抽鼻子,眼圈也有些发红,他这反应看起来倒是发自内心的。
“没错,我跟小骞特别要好,虽然其他人也跟我玩,但是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要么就是为了拍我爹的马屁,只有小骞跟我最好,所以他失踪以后,我连着好几日都未进食,且夜不能寐。”
“好,那你说说陈小骞失踪前去了哪里?”
“他去找那屠户了。”
宋慈轻轻蹙起眉,“那屠户……陈小骞找他做什么?”
“前几日小骞和他娘去买猪肝,我最爱吃炒猪肝了,小骞他娘做的极美味。我要是吃不完,也会分一些给小骞。”
“嗯,好,这跟陈小骞去找那屠户又有什么关系?”
董裕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小骞说那屠户长得肥头大耳,像一只胖猪,还说他为人吝啬,买了好多东西,也不肯送个猪脚。后来听说他吃了官司,被打了板子,就跑去看热闹……要不是我爹娘不让我出门,我也想去看看胖猪挨板子,定是非常有趣!”
他眨着眼睛,用最童真的语气说着残酷又无礼的话语,直听得一旁的安盛平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小子,你说陈小骞去找那夏望山了,可除了你,谁还能证明?”
董裕有些听不懂,“夏望山是谁?”
“就是你嘴里说的那个胖猪屠户。”
“哦,原来他叫夏望山啊……”董裕点点头,“谁还能证明,这我就不知晓了,那日小骞是在正午时跑来跟我说的,当时我正在用膳,只有个叫小红的丫头在屋里伺候,她应该可以证明吧?对了,当时我还给了小骞一个鸡腿,他贪嘴,吃了鸡腿还不够,我又赏给他两个肉丸。”
“既是这样,那董公子有没有注意到别的?”宋慈微笑着提醒。
“别的?”
“是啊,比如那日陈小骞穿了什么衣裳,他去嘲笑那夏望山时,手上可有拿了什么东西?”
“你这么说的话……小骞走的那日穿了件豆青色的小褂,黑色的布鞋,头上梳了一对团髻,至于他拿着什么,别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前些日子赏给他一个碧玉的蟋蟀,他很宝贝,总是随身带着。”
“碧玉蟋蟀!”
“是,我爹叫人给我做的,那蟋蟀做得栩栩如生,通体碧绿,比真的还好看,我玩腻了,又看他喜欢,就随手赏给了他。”
安盛平摇摇头,心道这董裕即便是个孩子,也仍旧是随了他父亲董兴邦,就算真的和那陈小骞生出了几分感情,也终是敌不过根深蒂固的门第之别,在这董裕心里,陈小骞仍旧是个下人,“那蟋蟀如此贵重,你赏赐给了陈小骞,不怕你父亲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一个破蟋蟀罢了,我房里还有一大盒,什么样的虫子都有,有金的,有玉的,你要是想要,我也可以送你两个。”
听到这里,就连一旁的宋慈也跟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多谢董公子特意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现在就去查,一定会还小骞一个公道。”
“好,我姑且信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查,可别让小骞不明不白地死了!”
董裕说完,朝他二人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然后命人送客。
离开会客的屋子,几个人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安盛平忍不住道:“这小子说的话,可信吗?”
“倒是可信,徐大人这两日正带人彻查夏望山家,要是能找到陈小骞的衣物,又刚好和董公子说的一样,那也就是说,陈小骞确实是去了夏望山那里。”
“可若夏望山一把火把那些衣物鞋袜都烧了呢?”
“那就但愿烧不尽,可以找到些残留的衣物碎片吧。”
正说着,侧院那道月亮门后突然传来一阵指责声,宋慈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数落方才那个斟茶端点心的小丫鬟。
小丫鬟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她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大碗,碗里正往外冒着点点白烟。
“啧啧,想不到董家还真有冰窖!”安盛平撇嘴,“这些年怕是没少贪啊!我姐夫家三代为官,也没有这般排场,我姐现在还只能用井水浸冰酪吃呢!”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那井已经封死了!不能碰,不能碰!结果你还把那井里的水拿去冰窖冻着,你也不怕老爷和太太知道了把你打死!”
许是被骂得太委屈了,那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回了嘴,“舅舅,不就是个井吗?以前都是这么吃的,怎么现在就不成了?我要是等厨房送水过来,根本供不上少爷的吃食,明明后院就有口井,还要从外面买水,这也太奇怪了吧!还有那冰窖,最近是不是被翻修过,怎么弄得乱糟糟的。”
原来,这小丫鬟是那位中年男子的侄女。
“你懂什么!太太说那井不干净,里面的水不能喝!还有啊,冰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说话,多干活!知不知道大户人家最忌讳什么?就是忌讳下人瞎打听!”那男子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小丫鬟的前额,“总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把这些冰块给我扔了,换了新的来!”
“跑来跑去太麻烦了,您就睁一眼闭一眼放我一回吧!”
“放?若是被发现了,我可救不了你!”
绕过这两人,安盛平他们继续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福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何事这么好笑?”安盛平摇着折扇,随意问道。
“哦,回公子,小的只是想到那董夫人说不能用井里的水,不知要是着了火,是否也不打算用井里的水去救火?”
“这问题倒有趣,哼……”安盛平听罢,也跟着笑了,“不喝井水只喝买来的水,如此精贵,怕也只有她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官太太能办得到。”
宋慈虽然好奇董家那两个下人的对话,可这事毕竟与他们今日来访的目的无关,所以也没多发表意见。
毕竟,他此刻满脑子只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究竟能不能在夏望山的家里找到陈小骞去过的痕迹?
结果证明,董裕所言非虚,徐延朔他们不仅在夏望山家的灶台里搜到了几块被烧过的豆青色布条碎片,还在柴房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摔断了腿的碧玉蟋蟀。
而柴房的一角,还立着一口大水缸……那弧度看起来,与陈小骞后背的伤痕有些相似。
这很可能意味着夏望山在过去的几日里,将陈小骞囚禁在了自家的柴房,并且时常将他扔起,导致陈小骞背向后,撞在了水缸的边缘。等到夏望山可以自由行动之时,又残忍地捂住陈小骞的口鼻,将其活活闷死,而他所用的,极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盖的那床薄被,否则也不会在陈小骞的鼻子里发现相同的丝线。
尽管夏望山仍不肯认罪,可证据确凿,容不得他再作辩解。由于他不是初犯,受害的又是个孩童,是以这次严惩不怠。如今已是盛夏,便判了夏望山一个秋后问斩。只等到了时日,人头落地,还陈小骞一个公道。
被判了死刑后,夏望山在牢房里发了疯,初时还喊着自己冤枉,后来干脆也不替自己喊冤了,只没日没夜地骂人,把以安盛平、徐延朔和宋慈为首的几人骂了个够,无论怎么劝说也劝不住,最后索性连牢头也不管他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每个人都似又回到了原点,继续调查着女鬼挖心案的线索,可宋慈一直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日,宋慈闲来无事,独自一人凭着记忆又来到了城门口,他们发现陈小骞尸体的地方。
城门人来人往,纵使当日发现死猪里的小孩造成了极大的骚乱,可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恢复了以往热闹又平常的样子。
宋慈站在道路旁,看着熙攘的人群,一言不发地默然了很久,直到两边的商贩突然一个个抱起货物,四散逃窜,他才回过神来,看向引起骚乱的方向。
仍旧是一袭黑袍,他认得这个身影。
那人正是当日撞到了死猪的重玥姑娘。
自上次之后,原本就背了无数骂名的重玥更是被冠上了妖女的污名。所到之处,虽少了喊打,却更令人退避三舍,因此一看到她进了城,商贩和路人们都纷纷躲避,生怕沾染上什么邪气。
重玥对此早已习惯,黑布下的一双眼平静而清澈,只是略加快了脚步,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她微微低头,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宋慈,重玥身后的不远处跑出几个孩童,一边骂她一边朝她扔石头。
宋慈皱眉,他虽不会武功,但身为男子汉,怎能看一个弱女子在自己面前被人欺负。他来不及犹豫,直接上前几步,挡在了重玥的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悉数砸上了他的胸膛。
见打错了人,那几个孩童四散逃窜,瞬间没了踪影。
宋慈揉着隐隐作痛的胸前,转过身,朝着重玥微微行了个点头礼,“重姑娘。”
重玥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亲祖父,从没人替自己挡过别人扔过来的石头,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她一下愣了。
不过她仔细看了看宋慈的脸,觉得有些熟悉,略思索一番,终于想起了他就是那日在城门口给人代笔写信的公子。
后来,她亲眼看到这人与那位他人口中的徐大人还有安公子一同离去,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是一道的。
想到这里,重玥有些警觉,低声道了句,“多谢。”便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宋慈本无意阻拦她,可看到她这慌张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不放心,“重姑娘慢走!”
重玥停下脚步,却不肯转身看他,只觉得自己脖颈上已冒出细细汗珠,正顺着衣襟滑落。
因为,她想起了那日掉在自己身上的蛆虫,还有那死猪肚子里,血淋淋的孩童手臂。
宋慈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走过来,温文尔雅地朝她解释道:“重姑娘,晚生姓宋,单名一个慈字,那日在城门口,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若是重姑娘不介意,可否让宋某送你回去?”
“送我?为何?”
宋慈蹙眉,看了看不远处仍躲在摊位后面探头探脑的几个孩童。
重玥没来由地心头一暖,脸上也跟着有些发起烧来,好在她戴着块黑纱,遮住了脸颊,不然被宋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岂不是要羞死。
虽然想要开口婉拒,可重玥毕竟与人接触得少,这个时候还真不知要如何开口。等到她再想拒绝之时,宋慈已经先行一步,朝着前面走去。
他为人还算规矩,与重玥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期间他一直背对着重玥,不曾回头看,直到走了一段距离,不知该往什么方向去时才回头,示意重玥指路。
重玥方才一直在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见他突然回了头,脸上又飞出一抹红霞,举起手,朝着前面的小路指了指,“那边。”
宋慈点点头,继续往前行,随着他们越接近城西,周围也越发简陋,这里不光房屋破败,而且人烟稀少,一片荒芜。
宋慈不了解长乐乡的情况,不禁好奇道:“怎么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西城竟这般偏僻吗?”
一直没说话的重玥此时稍稍放松了些,“宋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嗯。”
“我听你的口音也不像,这西城住的,多是些贫苦之人,有很多还是三年前那场时疫的幸存者,所以比起别的地方,要更荒凉些。”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声,“一般人不会随便来这里,生怕会染上疾病。”
听了她的话,宋慈摇头,叹了口气,“听说重姑娘还有个祖父?”
提到祖父,重玥终于露出了笑容,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嗯,我和祖父就住在前面。”
“你们……也是三年前……”宋慈不敢问得太详细,毕竟关系到人家的私事,也许,还是不堪回首的伤心事。
重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正如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唾弃、误解,“我们也是从荆河镇过来的,三年前,我祖父就告知大家会有时疫,但他们都不信,后来真的出了事,却又把一切罪过怪到祖父头上,我娘死得早,家中只有我和爹爹、祖父三人,爹爹被他们活活打死了,祖父带着我一起逃到了长乐乡。”
这番话原本极残忍,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宋慈不由握紧了袖子下的双手,“你祖父告知大家会有时疫,他难道会未卜先知?”
“不是,是孩子们告诉祖父的。”
“孩子们?”
“正是,”重玥看着不远处残破的篱笆墙,那墙后就是她和祖父的家,许是很多年没和陌生人说话了,又许是因为这番话在心里藏了太久,今日她竟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三年前,荆河镇多处民宅失火,很多人流离在外,无家可归,也是那个时候,蛇虫都从土里钻了出来,拼了命地往外面爬,猫狗彻夜狂叫,好多小鸟无故死在了河边,祖父说这些都是要出大事的前兆。”
听到这里,宋慈点头,表示赞同,“的确,牲畜有时要比人更灵敏,总能先察觉到危险。不过你祖父也是好心提醒,他们怎能把这场灾祸算到你们头上。”
“并非所有人都像宋公子这般明白事理……”重玥背对着他,朝着自家的方向,仿佛回忆起了多年前爹爹还在世时,他们三人一起在树下乘凉、吃果子的情景,眼圈也不禁湿润了,“其实祖父在劝告大家之前,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想着或许会被误解,可祖父没想到他们……”
宋慈顺着她的目光,遥望着那堵残破的篱笆墙。他试想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否曾有过悔不当初的心境。
“若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
良久,宋慈才道出这么一句话来。
重玥侧目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
宋慈却笑了,不带丝毫的动摇,“若是能以一人的牺牲换得更多人的安全,那又有何不可?”
“可若死的不是你,是你至亲的人呢?”
宋慈拧眉,显然是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然后道:“在苍生面前,你我都只是蝼蚁。究竟是保全自己的家人还是救助更多的人,我想这样的问题怕是无人能答,但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只能作出最正确的选择。”
正确?可你又曾想过,那个被牺牲的人是什么心情?重玥很想这么问问他,但这番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宋公子,阿重有件事想问您。”
从小到大,祖父一直唤她为“阿重”,这个称呼,除了自家人外,她从没告诉过别人,但在今日,她却把自己的乳名告诉了宋慈,这个她才见了两次,却愿意对他坦白一切的男子。
宋慈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似和煦的阳光般温暖的笑,“阿重姑娘请讲。”
重玥看着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之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摘掉了面上的黑纱与头上的黑袍。
她长得并不算美,许是常年身披黑袍不见光的缘故,她的肌肤如隆冬的第一场雪一样白得炫目。
“宋公子,您和那日在城门口管事的徐大人是何关系?”
“这个……”宋慈斟酌了一下措辞,道,“算是朋友吧。”
“那姓安的那位公子呢?”
“我和他乃是同窗。”
“这么说来,您在他们二人面前,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了?”
宋慈微微一笑,“算是吧。”
“好,”重玥说着,上前几步,“我听说那杀人者是个叫夏望山的屠户?”
“是,”宋慈答道,“证据确凿,杀人者就是夏望山。”
他这话答得肯定,却不知是在告诉重玥,还是在告诉自己。
“可阿重觉得,这事似乎有些不对头。”
“不对头?哪里不对头?”
重玥面色凝重,带着股与她年纪不相符的严肃,她冲宋慈招招手,示意他随自己一起返回家中。
宋慈心有好奇,跟了上去。这两人一前一后,全然不知街角的暗影中正有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他们。
绕过篱笆墙,宋慈随着重玥一起走进了屋内。
这房屋是用砖石堆砌的,看起来还算牢固,但只要抬头看看,就会发现屋顶早已破烂不堪,恐怕在这多雨的季节,这祖孙俩必定不会好过。
屋内看起来十分简陋,除了个缺角的桌子和两把破旧的木椅,再无其他摆设,里屋挂着个门帘,看不真切,但显然是祖孙俩的卧房。
“不知阿重姑娘叫我进来有何事?”
“这个,给你看。”
重玥来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布包,递到宋慈眼前。
宋慈接了,放到掌心里摊开。
那是块藏青色的毛布,在夏日里显得有些厚重,打开那布包,里面的东西却把宋慈弄得一头雾水。
“这是……”
“是蛆!”阿重走过来,站到他身侧,“你瞧,这些蛆虽已死了,可才不过几日,还没干腐,尸身还新鲜得很。”
“这……”宋慈苦笑,“阿重姑娘给我看这个做甚?”
重玥见他不明白,有些负气地摇了摇头,将蛆虫往他跟前递了递,“这些蛆是我那日在城门口撞上死猪时,不小心被溅到的。通常蛆从幼虫化蛹需要三到四日,而蛹羽化为成虫则需要一到两日,如果天气热,那生长的速度也要更快一些。”
宋慈听着她的阐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不太明白,“所以?”
“我觉得这事太蹊跷了!那日我虽没看到那孩子的全部尸身,可我离得近,好歹看到了一条胳膊……三年前荆河镇死了好些人,我每日都会看到很多,那孩子的手臂看起来就像是刚死没多久,可这蛆却已经这么大,都快成蝇了!”
宋慈只觉心弦一紧,仿似被什么牢牢揪住一般,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你说什么?”
“我说这事必有蹊跷!那蛆是从猪肚子里出来的,从蛆的大小来看,起码已经五六日了,可那孩子看起来却像是刚死的。”
在听到重玥说这番话之前,宋慈虽有隐隐不安,却并不曾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正如安盛平所言,一切证据均指向了夏望山,所以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就是如此。
可重玥的话却点醒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观察尸体时一些说不清的细节……
“多谢阿重姑娘!”宋慈屈身朝着重玥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重玥看着他,有些发懵,“你干什么去?”
“回到原点,”宋慈回首,露出舒心的笑容,“找出真相!”
随着宋慈踏出重玥家的小院,渐渐远去,那在阴影处隐藏的人才终于现出了真身。
此人身量不高,一张圆脸,看起来平凡得很,唯独那双眼睛透出一道精锐的光。他的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回头又瞅了瞅那正从自己院落探出头的重玥姑娘,心道自己这番好布局,饶是宋慈也陷入其中,看来,安盛平与那徐延朔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有得头疼了。
三日后,不知是何缘由,原本定在秋后问斩的夏望山被提前行刑。安盛平更是亲临现场,连董兴邦也被叫到了法场观刑。
那一日正午,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
安盛平坐在屋檐下,有些不耐烦,眼看就要过了行刑的时辰,于是刻意挤出个笑容,朝着董兴邦问道:“董老,这几日令公子的心情平复了些吧?”
董兴邦蹙眉,但很快明白了安盛平的意思,点点头,下意识摸着自己的一缕长须道:“托安公子的福,早日把这恶徒惩办,也算让小犬了了个心愿,免得他时常惦记起陈家小儿,总觉得自责不已。”
“自责?”安盛平有些不解,“那杀人的是夏望山,董公子自责什么?”
“唉,他至今都觉得自己那日应该拦下陈小骞,不让他去看夏望山的热闹。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夏望山才恼羞成怒将陈小骞软禁并杀害了他。”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那陈小骞的命,哪能怪到董公子头上。”安盛平摇起手中折扇,却终究赶不走满满的压抑之感,“总之,都是那夏望山太过凶残,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实在是可恨!”
说着,安盛平愈发焦躁起来,看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帘,终于大喝了一声,“来人,时辰已到,即刻行刑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中令签落地,本就等在一旁的刽子手冒雨走上刑台,一把揭开夏望山头上的面罩。他背对着安盛平他们,虽然面罩已被摘去,但嘴巴的位置还是系着一块布条,在脑后绑了个结。
“这是?”
见董兴邦发出疑问,安盛平解释道:“这屠户嘴巴不干净,给他堵上,省得他说些不该说的,惹人厌烦!”说完,朝着刽子手点头示意,那刽子手也不含糊,直接手起刀落,不带丝毫犹豫。
夏望山人头滚落,在雨中连打了几个滚,雨水和血水混作一片,脖腔处喷出一股鲜血,身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此时的董兴邦正端着一杯茶,不动声色地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胡须下的嘴角轻轻牵起了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笑。
安盛平没说话,站起身,冷冷地命令身后的小吏们,吩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是夜,董府。
董兴邦体恤陈初夫妇痛失爱子,便赏了他们一笔钱财,将他夫妻二人辞退,让他二人离开这伤心地。陈初夫妇则决定待到一切结束后,领回停放在义庄的儿子的尸首后便离开。
董氏夫妇房内,董兴邦在妻子于氏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就寝。于氏并非董兴邦原配,比他小了近十岁,如今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是否因早年痛失过一子,因此显得略有些苍老,就连鬓角也现出了点点斑驳的银丝。
她先是服侍着董兴邦上了床,然后才坐在床沿,背对着自家官人,用帕子擦了擦带泪的眼角。
董兴邦原本面朝壁,听见她啜泣,不由地转过脸来,沉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赶紧歇息吧。”
于氏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自己的枕边人,“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妾身平日里吃斋念佛,就是想要裕儿好好的,可眼下……唉,都怪我,要是我看牢些……”
“算了,这都是命!”董兴邦的脸上表现得颇不耐烦,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何况我手上的人命又何止这一条。”说到这里,他竟自嘲地一笑,“保不齐就是我以前造孽太深,老天爷这是在惩罚我!”
“老爷,您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要不是您,我和裕儿哪还有今日!怕是七年前,就被老夫人当成妖孽给弄死了!”
“老夫人?哼,一个续弦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唉,我不是说你,你怎么又哭了!”
于氏与董兴邦成亲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性,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他最大的温柔了,因此于氏心情也平复了一些,慢慢止住了哭泣。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就灭了灯,准备就寝了。
黑暗中,于氏还是有些担心,压低声音,在董兴邦枕边低低道:“老爷,真的没关系吗?”
“你放心吧,一个安家小四还扳不倒老夫。别忘了我背后还有左大人!”
“可是……您都已经离开枢密院了……”
“哼,那又如何?!”董兴邦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笃定,“我手上有件宝贝,莫说我才刚告老还乡,就算我老得走不动了,只要有这宝贝,他左靖也得巴着我!不,莫说他了,就连……”
话音未落,突的被一声尖叫打断了,紧接着,外面一阵骚乱。
“起火啦!快救火啊!”
“来人,来人啊!快来救火!”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惊叫,董兴邦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连件外衫都来不及披。
于氏睡在床外侧,也赶紧起身,不过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反应不如董兴邦快,被一把推开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喊道:“怎么回事?老爷,是起火了吗?”
董兴邦没回应她,慌乱间人已经下了地,鞋子都没穿就推门跑了出去。
屋里的于氏这才反应过来,又想起独自睡在另外一间屋子的儿子,大呼小叫地紧随着自己官人一起跑出了卧房去找儿子。
“到底哪里着火了?火势如何!”董兴邦随手拉了个家丁,气急败坏地问道。
“老爷!是宁竹轩!”
那家丁正端着个水盆,脸上被熏得黑一块灰一块,十分狼狈。
董氏夫妇一听到起火的地点,全都被吓破了胆,连命都不要地朝着那宁竹轩的方向跑去。
“裕儿!我的裕儿!”
原来那宁竹轩正是董裕平日居住的地方,如今又是半夜,董裕肯定早就上床就寝了,若是他没能跑出来,那岂不是……
夫妻俩不顾下人们的阻挠,终于跑到了宁竹轩的门口,于氏因为心急,半路还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但是她顾不上疼,一心只想确认儿子的安危。
出乎意料的是,大火虽然确实是烧在了这个方向,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也没有真的烧到董裕住的地方,只是把外面的一排翠竹给点燃了。
竹子遇到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烟雾缭绕。尽管暂时不会对宁竹轩内的董裕造成威胁,却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若是不能及时灭火,后果则会不堪设想……
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董氏夫妇开始张罗着让下人们速速救火。
“快!快快!还等什么,多提些水来!”
“可是老爷,水不够!”
“怎么会不够,不都是现成的嘛!”
“您忘了?夫人叫人把院子里那口井给围起来了,不让用,我们只能用各房存蓄的水来灭火!”
“混账!”董兴邦气得照着那家仆的脸就是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围住了拆开不就行了!一口井重要还是少爷的命重要!”
说完,大叫了几声,叫周围的人赶紧去井里取水救火。
黑暗中,有几个奴仆暗自对视,他们的脸都蒙着灰,看不清面容,其中一个年纪非常轻,而且说话的口音有些像阿乐。而他附近一个提着水桶,满头大汗的,正是那在安盛平身边做事的福顺。
不过董兴邦现在可顾不上这些,他只关心那还被困在宁竹轩的儿子。
有了井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火势就被控制住了。于氏等不及下人们扑灭最后的火苗,哭喊着跑了进去。她穿着白色的里衣,后来又披上了丫鬟送来的外袍,但仍旧单薄,尽管夜风中还带着燥热的火气,可想到生死未卜的儿子,于氏还是急出了一身汗。
好在,她刚跨进被熏得焦黑的宁竹轩大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董裕的呼喊声。
“放开我!快让我出去!”
“裕儿,我的裕儿!”
于氏喜极而泣,不由加快了步伐,待到冲进院子,才发现奶娘和丫鬟吓得哭作一团,死死将董裕围在房间最里面,不肯放手。
这其中尤以奶娘和一个年轻丫鬟最为显眼,她俩手拉着手,紧紧将董裕圈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身体当做屏障,一心保护着小主人的安全。
董裕看到了自己的亲娘,推开身前的那个粉衣丫鬟,跑了过来,“娘,到底怎么回事?”
他竟没有哭,也没有怕,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淡定。反而是于氏,赶紧将儿子搂进了怀中。
“裕儿啊!吓死娘了!娘已经失去你一次了,可不敢再有第二次了!”
董裕任由她抱着,“到底怎么会失火的?难道……有人想害我?!”
“裕儿,你想太多了。”
随后而来的董兴邦也踏入房中,他背负着双手,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情绪,“裕儿,有没有受伤?”
董裕没说话,摇摇头,露出个苦笑。
“父亲,真的不是有奸人想要暗算我们吗?”
董兴邦欲言又止,看看跪在床边的那一排女眷,尤其多瞅了几眼那个跟在奶娘身边的粉衣丫鬟。那小姑娘还很年轻,垂着头,也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方才经历了火灾惊魂未定。董兴邦总觉得自己并未见过她,否则不会连半点印象都没有,也许她是新入府的也说不定呢。
“下去吧,你们保护少爷有功,明日我会安排赏赐。”
“是,谢老爷。”
待到丫鬟们散去,屋里再没了外人,董兴邦环视周围,这才谨慎地上前几步,扶住董裕的肩膀,“那东西可还安好?”
董裕点头,从衣领内掏出一条红绳,那红绳吊着个小小的香囊,口部封得极紧密,看起来宝贝得很。
“父亲放心,信好好的,一直在我身上。”
父子俩言辞谨慎,表情严肃,倒是一旁的于氏看着自己的官人,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危急关头,他竟还有心思担心这个,难道裕儿的命不比那张破纸重要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很快就回到了对儿子的关心上,“裕儿真的无恙?”
“真的,娘,您放心吧!”董裕回首对于氏微微一笑,纵使年纪不大,却也有种玉树临风之感,言谈举止更是似足了董兴邦。若是年纪再长上几岁,定会成为一位翩翩公子,惹无数姑娘青睐。
“父亲,您说这火究竟为何而起?”
董兴邦蹙眉,“也许,只是因为天干物燥,所以发生了意外吧……”
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自己都不信,又怎能消除董裕的怀疑。
“孩儿觉得不是,”因为现在整个宁竹轩并无外人,只留了他们一家三人,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了避讳,“莫不是左……”
“胡说!”董兴邦打住儿子的猜测,“我与他共事多年,多少还有些情分,他若想害我,也不会放我们回乡。如今我拿着这封信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又怎敢害我?”
董裕冷冷一笑,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边说,边用手指勾住自己脖子上的红绳子,道:“人心叵测,他就算真念旧情,也耐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况且这玩意儿总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保不准哪日他听了什么耳风,就把父亲这些年的辛劳都忘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老太太……”
于氏想起那曾经害过裕儿一次的老太婆,即使时隔多年,仍气得有些发抖。
“就凭她?”董兴邦不屑一顾道,“我还能供养她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定不敢再折腾,当年我就说了,要是她敢故技重施,我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于氏点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还真的是自己起了火?可为何哪里不烧,偏偏烧到了宁竹轩……”
就在三人沉默不语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谁?”
董兴邦早年有些功夫,纵使后来荒废了,但底子仍在,因此警觉性极高。
可外面非但无人回应,那脚步声还更近了些。
听起来步伐不算大,而且那声音着实有些恐怖,像是一个孩子光着湿漉漉的脚丫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一步步地靠近了他们。
于氏有些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将董裕拦在了自己身后。董兴邦轻轻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随着脚步,想要一探究竟。
夜,静得仿佛能听到他们三人的心跳,空气里还带着些烟火气,有点烟雾缭绕的感觉。
突的,传来了一声孩童的轻笑。
这声音低低的,却让屋内三人顿时脸都变了色!
董兴邦到底是一家之主,也见过世面,胆子比起妻儿要大上不少。董裕房里挂着把宝剑,尺寸不大,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董兴邦疾步走到床边,将那挂在案几上方的剑一把取了下来。
“谁?”他对着窗外大喝道,“别装神弄鬼的,快给我出来!”
那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听起来极幽远。
于氏大惊,转身搂紧了儿子,瑟瑟发抖地对着董兴邦道:“老爷,这声音……莫不是,莫不是那陈家的小子……”
董裕被母亲拥在怀里,逞强地摇着头,“娘您说什么呢!那陈小骞已经死了,死人怎会跑,还会笑!”
“裕儿你不懂,这鬼神之事,实在是……”
“哼,若真有鬼,老夫早就死过很多回了!”董兴邦冷哼了一声,“不管你是谁!你现在给我出来,我保证不追究!可要是还继续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他的威吓,屋外的声音真的止住了,周围一片安静,可就在他们以为这灵异之事已经过去之时,那仿佛光着湿脚踩地的声音却更近了。
“呀!”
随着于氏的一声尖叫,董兴邦提着宝剑的手也开始不断颤抖,董裕挣扎着从母亲怀中探出头,发现地上有一双脚印,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屋内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其他人的身影,地上的那对脚印不大,看大小应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还没有穿鞋,脚趾清晰可见,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脚印竟像是会动!
待到仔细观察,几人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脚印是由一只只蚂蚁拼凑而成。那些蚂蚁不知为何聚集到了一处,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足印,正朝着他们的方向一步步前进而来。
董兴邦纵使胆子再大,也被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何况是于氏和年纪尚轻的董裕。
这一次,董裕不再嘴硬,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地从于氏衣袖的缝隙处往外张望着。
那些蚂蚁似乎有着眼睛一般,一直蜿蜒到了他们脚下,却又在马上要沾染他们的脚尖时戛然而止。
笑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而且不光是脚印,这一次,墙壁之上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响动,抬眼望去,竟有个孩童的手印印在上面,且也是由虫蚁集结而成,这情景太瘆人了!
那手印随着笑声一点点向上,竟攀附上了近屋顶的位置……
董裕的脸色由苍白转红,甚至连眼睛都像红了一般。
“这……这是……”他指着那些手印,颤抖着声音道,“是陈小骞!”
“别胡说!”董兴邦制止住儿子,“那陈家小儿已经死了!你不是亲眼所见!死人怎会出现在这屋里,怎会爬到屋顶上去?”
“所以,这一定是陈小骞的鬼魂!”
董兴邦就是不信邪,“你以为你老子是吃素的!再厉害的人都变不成鬼,偏他一个孩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对,这肯定是陈小骞!错不了的!”
“你这么肯定,有什么证据?”
“爹您看!”董裕往前几步,想要靠近又有些惧怕,生怕那些蚂蚁会爬到自己身上,“这些脚印,左右脚深浅不一样,您难道忘了陈小骞的脚!”
董兴邦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一旁的于氏也想起了什么,面容惨白地回应道:“不错,我记得那孩子有些跛,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虽然不太明显,可确是如此,老爷您不是还说过让裕儿以后少跟那小瘸子在一块儿,免得拉低了身份!”
不错,董裕和于氏这么一提醒,董兴邦便想起了那陈小骞确实有些跛,所以,按照这个来说,这地上的脚印说不定还真是……
“可笑,就算真的是他又如何?难道他还想报仇不成!他活着都无足轻重,何况已经死了!”
且不说董裕,于氏看到了地上的脚印和墙上的手印,也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她不像董兴邦那样大胆,对她来说,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儿子重要。
“陈小骞!”她明明怕得厉害,却仍旧鼓足勇气对着周围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寻仇就冲着我来!千万不要伤害我家裕儿!他就是贪玩,他没有坏心!”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却从笑变成了哭。
那哭声断断续续,声音不大却透着凄惨可怜。直叫人听了忍不住怜悯,这屋里的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偏偏这样还不够,不知从这屋里的什么地方还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仔细一听,竟是虫鸣。
董兴邦夫妇虽听不太明白是什么声音,但董裕却听出了端倪,“这是……蟋蟀?”
话音刚落,突的一声脆响,上面掉下个什么物件来,笔直地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几段。
董兴邦离那东西最近,上前几步,弯腰去看,才发现是个翠玉的小把件,捡起来拼到一起,竟真是个蟋蟀的形状。
“真的是他!”董裕吓坏了,搂紧于氏的腰身,大惊失色道:“是他,是陈小骞!娘,那蟋蟀是我赏给他的,他果然变了鬼,果然来找我报仇了!”
董兴邦不安地和于氏交换了眼神,就算他再不信邪,可看到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也不由信了。
“老爷,真的有鬼啊!”于氏呜咽着搂住儿子,“他是死得不甘心,所以才化作厉鬼来报仇雪恨啊!”
董兴邦的头上冒出了汗珠,但在妻儿面前,始终要保持一个威严的形象,于是拂袖对着周围正色道:“陈小骞,关于你的事,我夫妇二人愿意承担全部过失,只要你不为难裕儿,我们夫妻俩你要杀要剐随意!”
于氏也赶紧补充,“是,这事都怪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不关裕儿和老爷的事!”
谁知她话音刚落,屋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只是这身影看起来非常庞大,怎么也不像是个孩童。接着,一个幽怨的男声响起。
“头,我的头……”
这话别人也许不明白,但董兴邦一下子便想起了被砍头的那个夏望山。如果说方才已经被陈小骞的鬼魂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么现在,他真是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连眼睛也瞪圆了几分。
于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还是紧紧地搂住儿子,母子俩瑟瑟发抖,只恨不得赶紧昏过去,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夏望山!你的死与我三人何干,为何跑到这里作祟!”董兴邦颤抖着声音,急着撇开关系。
他与夏望山只见过一次,就是今日行刑之时。至于于氏和董裕,根本连夏望山的面都没见过,所以完全无法分辨这声音的真伪,只觉得那随风而来的声线低沉幽怨,带着股说不出的鬼气。
黑影一闪而过,但声音还在继续。
“冤枉!我没有杀人,为何要砍掉我的头?!”先是低沉的喊冤,接着,又变成了暴戾的不忿,“我的头!我的头……你们冤枉我,快还我的头来!”
话说到这里,于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鬼魂的身份,她迅速瞅了一眼董兴邦,“老爷,这难道是那屠户?”
董兴邦没有答话,但他的表情无疑默认了这个事实。
董裕从于氏怀中探出头来,嘴角挂起一抹鄙夷,看起来十分瞧不起夏望山。他虽然没见过那个杀猪的,却打从心底觉得夏望山就是个粗人,不值得自己同情。
“我没有杀人,人是你们杀的,凭什么冤枉到我的头上?!”
董兴邦眼珠转了转,“你怎知人是我们杀的?”
夜风中传来一声冷冷的笑,“我见到了那陈家小儿,他与我说的,他说有愧于我,还说我隔壁那个王老头的死也和你们有关!”
事到如今,董兴邦已知自己无法隐瞒了,于是负气一笑。
“夏望山,这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冲动,若不是你和陈小骞母子起了冲突,又怎会令我们有机可乘?至于你家隔壁的老汉,他收了钱就该为我们办事,谁知他竟因为见了官就怕了,想要去衙门翻供!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留下他这祸端!”
“真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们杀了人,却反过来怪我们!”
“哼,你贱命一条,怎么能与我们相比!”董裕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着实气人。
果然,窗外的夏望山气得连声音都变了,“你们这些富贵人家根本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我和陈小骞死得这么惨,你们也休想逃过去,没人替我们申冤,我们就自己寻仇!”
接着,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们为何要害死陈小骞,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有多大仇怨?”
“怎么,你不是见到他了,他没说与你听?”董裕撇撇嘴,似乎忘记了方才自己被陈小骞的鬼魂吓得半死的情景,“他就是该死,他活着就是在碍我的眼!”
“碍眼?他一个小孩,能碍到你一个大少爷什么?”
董裕虽然怕陈小骞的鬼魂,却似乎并不惧怕夏望山,也许是因为他与夏望山本身并无接触,而且也没有直接对夏望山的死负有责任,所以带着股无关痛痒的语气道:“他就是碍眼,我眼见他就烦!为何他能变高,他能长大?!不过是个小瘸子,有何了不起的!他该死,所有小孩都该……”
话未说完,他被于氏一把捂住了嘴,“你不想活了!陈小骞就在旁听着,你还说这些!”
“陈小骞到死都不知你们为何要害他,你把话说清楚,起码让他死得明白!”
董裕不顾母亲的阻挠,有些破罐破摔地将心里话一股脑地喊了出来。许是在心里憋了许久,所以当这些话说出口时,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隐瞒。
“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妖孽!小时候他们都夸我聪明,称我是神童,可就因为我没能长大变高,我就从神童变成了妖孽!为何?!我比他们都聪明,却要永远做一个小孩!”
“裕儿!”
“娘,您让我说,我憋了好些年了!我是董裕,可我还有另一个名字董筠,我爹娘从没有别的儿子,我也没有什么哥哥!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就是多年前那个死去的董筠!”
此话说完,就连夏望山也似乎被惊到了,窗外再没了任何声音,周围死一般地寂静。
而就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自屋外飞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董兴邦的面上飞去。
董兴邦下意识地用手一挡,那东西即刻被打飞了出去,撞到墙上,留下了一片血迹斑斑……
“这……这是!”董裕眼尖,第一个看清了那被父亲打飞,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的黑东西,他发出了连父母都未曾听过的尖叫。
待到那东西终于落了地,停止了翻滚,董氏夫妇才看出那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而且,就是夏望山的头!
董家三人直到此时终于被吓疯了,一时间,于氏和董裕的尖叫不断,就连董兴邦也落下了汗珠。
“饶命啊!求求放过我们!我们绝非有意的,可你要怪也莫怪我们,又不是我们杀了你!”于氏尖叫,“你要寻仇就去找那个安公子,是他下令把你问斩的!还有那什么徐金刀,他是皇上御封的名捕,却这样草菅人命!”
“死到临头了还敢撒谎!我明明就是被你们陷害而死!还有你那儿子,他一个小屁孩,有什么本事杀人!”
那声音似乎有了些变化,不论是声线还是语气都和方才有了些许不同。只不过,这屋里的人都没有察觉,仍是沉浸在恐惧中。
董裕最恨人说他不够高大,像个孩子,如今夏望山这鬼话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不过一想到自己做了那件“不可能”的事,便有些得意起来,“我不过是告诉陈小骞,如果他能从井沿跳过去,跳到井的另一边,我就给他五两银子!那陈小骞自己贪财不要命,关我何事?”
屋外仍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夏望山道:“可陈小骞说,他是被人捂死的。”
听到这里,董裕也是一愣,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回应。
于氏将董裕护在怀中,仰起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错,害死他的人不是裕儿,是我!我本就说了,有何仇怨,冲我来就好,不关老爷和裕儿的事,是我!真正杀人的,是我!”
“夫人……”
董兴邦与于氏到底还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尤其是想到当年发现被自己和整个家族视为骄傲的儿子竟会得上这种怪病时,于氏那肝肠寸断的哭泣。想到董家的老夫人,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女子,从此视于氏母子为扫把星,几次三番想要将于氏休掉,将董裕或者说是董筠害死……董兴邦就愈发觉得心痛难耐。
“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不想裕儿背上杀人的罪名,不过后续的一切,都是老夫安排的。是我把杀人的罪名推到了你这个倒霉鬼身上,也是我找人陷害你,你若真的是条汉子,就冲老夫来!不要吓唬女人和孩子!”
“爹,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听了这些,董裕似乎明白了这一切。他一直以为当日陈小骞掉入井中便死了,谁知那陈小骞被救上来时还有气息,后来被母亲捂死了。难怪父亲会绞尽脑汁把这件事栽赃到那屠夫身上,原来不仅是为了护住自己,还为了保全母亲。
是的,他真的已经不是孩子了,算上那恍若前世的董筠,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当年那些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伙伴,有的已经定了亲,有的也已考取了功名。
只有他,纵使当年名动八方、才华横溢,如今却仍旧像个六七岁的孩子,需要被人保护,被人照顾。
“这么说,你承认陈小骞和夏望山,还有王名之死,都是因为你们夫妇二人了。”
那声音既不是夏望山,更不是陈小骞,斯文儒雅,透着股清冷,在这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格外动听。
而他所说的那番话,显然不是在发问,而是已经确认了这一事实。
董兴邦脸色大变,“是谁?”
此时夜风阵阵,方才救火后的烟雾也终于散了去,虽然没了孩童的脚步和嬉笑,却有一个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他穿着件月白的长衫,从宁竹轩大门跨入,带着一身莹白的光晕,眉眼清隽,温润如玉。迈步踏入房门,站在董兴邦面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眼神中,似乎融合着很复杂的感情,有无奈,有愤怒,甚至还带着一丝遗憾。
董兴邦愣了片刻,很快就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错,他就是那日在衙门里见过的,安盛平的同窗—宋慈!
“你怎会在这里?”
此话一出,董兴邦便意识到,若是这宋慈出现在了这里,这也就说明他们方才与那“鬼魂”的对话一定有诈!
想到这里,董兴邦立刻警觉地四处张望,“只有你一人?”
“当然不会只有惠父兄一人了!”
一个带着笑意、桀骜不驯的声音从宋慈身后不远的黑暗处响起,紧接着,手持折扇的安盛平自雾中走来。他一边摇着手中扇子扇着还未散尽的烟火之气,一边面露鄙夷地走进了屋里。
和往日不同,今晚的安盛平穿了一袭黑袍,发色如墨,只用根玄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俊朗之中又带着几分潇洒,反而比往常更多了些许的不羁与恣意。
而继安盛平之后,又陆续从那宁竹轩的大门走进了好几人。
一身官服,腰束金刀的徐延朔,还有总是不离安盛平左右的那个年轻侍卫,最后,还跟上来两个低着头,一身狼狈的小厮。
董兴邦心中暗道不妙,脸上却尽量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朝着这几人冷冷一笑,“这么晚了,四公子和徐大人不请自来,不知是有何事想找董某?”
安盛平则微微扬起眉头,“事到如今,董老还想继续装傻吗?”
“装傻?”董兴邦道,“你父亲是如何教你的?竟这样和长辈说话!”
“都到这个地步了,就不要垂死挣扎了。”安盛平撇嘴,摇了摇头,“方才你们一家三人的对话,我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哼,我有说过什么吗?”
“你说的可不少呢!陈小骞的死,夏望山的死,还有那个姓王的老头……只短短几日,你就害了三条人命!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哼,良心!”
董兴邦回头看看抱在一起,又紧张又害怕的妻儿,突然什么也不怕了。此时的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若刚才的一切都是安盛平等人装神弄鬼的把戏,那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鬼魂,而只要鬼魂不在,就不会有人危害到于氏和董裕的安危。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鬼更可怕的?
“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是我杀了陈小骞,”他知道,走到这一步,除了舍弃自己,再没了其他保全妻儿的可能,“夫人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才替我顶罪,其实她们母子根本不知情,这一切都是我一手谋划的。”
董兴邦在朝廷叱咤了大半辈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这次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罪行。而现在,他可以抛弃自己的一切来保全妻儿,可见他是真心地疼惜他们。
“好,既然你说是你干的,那你就把事件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我倒要看看你所说的和事实是不是相符。”
董兴邦冷哼一声,用手紧紧攥住身后的于氏,示意她少安毋躁,这才抬起头,直视着安盛平的双眼,冷静地回道:“事情就像你们听到的那样,裕儿其实就是我的大儿子董筠,事实上,我董兴邦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筠儿七岁后就一直未长高,老夫遍寻名医,直到请了已经告老还乡的御医周成,才得了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结果,原来,筠儿是得了不老症。”
“不老症?”
“确实有这么一种病,”见安盛平不解,一旁的宋慈帮忙解答道,“患了这种病症的人,不论是身量、样貌,还是体内的各种感官都会一直停滞不前,虽看起来十分健康,却不能长大,不能娶妻生子,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点点老去……”
听了这些,莫说安盛平了,就连见多识广的徐延朔也觉得不可思议,“不会老?那岂不是成了长生不老的神仙了!”
“不,虽然生长缓慢,却并不代表可以永生不老,而且生命都是有限的,即使看起来没有长大,可总有一日,还是会死去。这种病症极少见,我也只在一本老旧的医书里看过,想不到现实中,竟真有人得这种病。”
徐延朔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能长大,却还要死亡……若他一直是个孩子,将来有一日爹娘不在了,那谁还能照顾他?如此说来,也难怪董大人和董夫人会这么溺爱董裕了。”
所以董兴邦才会主动提出告老还乡,他现在对权势的渴求已没有那么大了,相反,他想要远离这些纷争,留存更多的钱财来为董裕以后的日子作打算。
“所以,董裕就是董筠,你只不过对外谎称董筠意外身亡。而后又过了两年,你说你又得了个儿子,却视若珍宝,不让他见人,这么一来,就隐瞒了董裕长不大的事,不会让人对此产生怀疑。”安盛平摇着头,啧啧称奇道,“董兴邦啊董兴邦,狐狸都没你精明!你这点子简直妙到令人生畏啊!”
“哼,点子再好又怎样,又是一个七年过去了,我却又要再经历一次轮回……”背负起双手,董兴邦仰头长叹,这一刻,他显得无比苍老,“所以我想着若是回到家乡,关起房门来,远离朝野,远离枢密院,说不定我们父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你没想到,这仅存的一线生机,被你的儿子亲手毁了。”
“其实裕儿并非有意的,他只是有些任性罢了。”董兴邦说着,无奈地一笑。
“任性?恐怕远非这么简单吧!”想起方才董裕大喊大叫的那番话,安盛平实在忍不住,“他方才不是喊着陈小骞该死,所有小孩都该死吗?若如你所说,董裕就是你那大儿子董筠,那他今年少说也有十四五了,他比那陈小骞大了足有七八岁,却绞尽脑汁想把那陈小骞置于死地!着实阴险!”
“我儿才不阴险!阴险的是你们!”于氏终于忍不住叫嚣起来,“你们装神弄鬼,欺骗我们,还企图放火烧死裕儿,你们才该死!”
“董夫人,事到如今,您就别顾左右而言他了,赶紧交代你们作案的经过才最紧要吧!”
于氏眼珠转了转,似乎十分不安,不知要如何作答,好在董兴邦又适时将话头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裕儿不过是与那陈小骞玩闹,不幸发生了意外,陈小骞坠入井中,我们把他打捞上来时,他已经陷入昏迷,我以为他死了,想着万不能让裕儿惹上人命官司。”说到这里,董兴邦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惋惜的姿态,“我本想赔他父母一些银钱,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可谁曾想那陈小骞突然活了过来,老夫一时惊恐,下意识地便捂住了他的嘴,他挣扎了几下便没了气……”
“于是,你就想起了那和陈氏母子发生过冲突的夏望山,想让他当一回替死鬼?”
“我初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陈小骞的尸体运出城去悄悄埋了。当时给了那姓王的老头一些银两,遣了他去做此事,至于为何陈小骞会被塞进猪肚子,又为何会扯上那姓夏的屠户,我真的不知晓,或许,只是那王老汉与夏望山有仇,又或者,是他被抓后随口胡扯。总之,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将错就错。还有那王老汉的死,我也并不知晓,也许他心里有愧,所以才被吓死了。”
他果然是个老狐狸,方才与鬼魂对话时,虽也涉及了夏望山和王老汉的死,但并未正面承认什么,所以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仍有翻供辩解的机会。
宋慈摇了摇头,上前一步。
“董老,您这案子算是天衣无缝,不论是人证还是物证,就连夏望山杀人作案的时辰都掐算得刚好,按道理是不会引人怀疑的。所以,您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我们查到您头上的吗?”
董兴邦沉默不语,眼睛往下看,不愿直视宋慈。
“我们先来说说陈小骞的死因,他死之前曾坠入井中,因为向后滑倒,导致后背撞到了井沿,因此留下了一个圆弧形的痕迹。”
宋慈说着这些话的同时,他身后走上来一个布衣小厮,这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阿乐,他见自家公子在说明案情,就自觉地上前给众人做起了演示。
随着宋慈的描述,阿乐时而做出往前跳跃的姿势,时而又向后倾倒,假装跌伤,最后则躺在了地上,做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宋慈从袖中取出三张叠好的宣纸,当着众人的面依次打开,并交给徐延朔、安广还有那一直没有抬头的奴仆,让他们并排站好,将宣纸高高举起。
董家三人看着那三张用墨汁画了圆环的纸,面面相觑,不知这宋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慈则上前解释道:“这三张纸上,分别画了三个圆,这第一个是我根据陈小骞背上的那半个圆形痕迹画出来的,若按照那个伤痕的弧度,这个圆展开后,就应是这般大。”
接着,他又走到第二张纸跟前,用手指着上面的圆说道:“至于这个,是我用夏望山家的水缸拓下来的,这个圆显然比陈小骞后背的那个圆小了很多。凶手很聪明,知道扒光陈小骞的衣衫鞋袜,还给他冲洗了尸身,以防留下证据,可这个圆弧状的痕迹却是怎么也去不掉的!所以凶手才会把陈小骞的遇害地点安排在夏望山家的柴房,而那里刚好有一口水缸。若是官府调查得不够仔细,很有可能就这么结案了,就连我也险些因为疏忽造成了冤假错案,铸下大错。好在,我又找出了其他蹊跷之处,看出了案件的端倪。”
宋慈说着,接过第一张由徐延朔举着的那张纸,来到了最后一张纸的跟前,“你们看,这两个圆不论是大小还是弧度都完全一致!而这,正是我在董大人府上那口被封的水井上拓下来的!”
说完,宋慈上前一步,将两张纸重叠,昏黄的烛光下,光晕透过宣纸,可以明显看出那两个圆完全吻合,不带丝毫分差!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怀疑这口井,还要多谢董公子的提醒。”
“我?”董裕瞪着他,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离谱,自己何时提醒过他!
“那日若不是董公子邀请我们来府上,我也不会恰巧听到下人们谈及那口井,那时我就好奇,为何董府明明有井却不肯取水自用,反而要从外面买水,后来当我想通了陈小骞后背那道痕迹是由董府这口井造成的,我便明白了你们不肯饮那井中之水的原因!原来,是因为陈小骞曾经溺于井中,你们对此有了忌讳,才不愿再用那井中之水了。”
于氏听了,似乎欲言又止,她斟酌了好久,终于问道:“你又怎知陈小骞不是溺死的?”
“他确实有溺水的迹象,但你们打捞得还算及时,所以并不足以致死。因为溺毙之人必定腹部肿胀,口鼻之内也应有水沫及些许血污,但陈小骞并没这些症状。相反,若是被人掩住口鼻窒息而死,则应是眼开睛突,口、鼻之内也会流出清血水,满面血荫,呈赤黑色,一小部分人会有粪门突出,弄脏衣物的情况发生。你们虽给陈小骞扒去了衣衫,清洗了尸体,但他身体上的反应迹象不是你们可以改变的。”说到这里,宋慈不由摇头一笑,“董老不愧是过来人,想必在枢密院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所以您很清楚不同的死法,尸体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可您聪明反被聪明误,偏偏在清洗了陈小骞的尸身后,在他口鼻中塞入了夏望山家那床薄被的棉絮。试问一个能将尸身清理得如此干净的凶手,怎会留下这么致命的证据!”
“哼,”董兴邦点点头,承认自己这一次确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不错,你说得很有道理,若是所有的证据都被掩盖,偏偏只留下这么一处指向夏望山是凶手的证据,那就不是大意,而是有意了……不过老夫还是坚持方才所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知情,也许只是那姓王的老汉自己谋划好的。”
“董兴邦,你要撒谎也要先打好草稿!口供换来换去,真以为我们没了证据,任你如何说就如何吗?!”
安盛平不耐烦地拍拍手,安广马上递上了一张银票。当看到那银票上的字样时,董兴邦已心知肚明,他这一次怕是不能简单糊弄过关了。
“这可是纹银一百两!你让那王老汉给你扔尸体,也不过赏了三十两而已,这一百两是我从你派去的杀手身上搜出来的!当日夜里,那王老汉知道了你的诡计,又害怕又自责,他不想夏望山枉死,所以想去报官揭穿你,于是你就派了杀手去暗杀他。王老汉确实是死于心悸,因为他本就胆子小,再加上做了亏心事,杀手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吓唬了一下,那王老汉就一命呜呼了!”安盛平说着,将那银票在董兴邦面前抖了抖,“这银票来得容易,那杀手自然也乐得轻松。徐大人抓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银票在芙蓉阁的包间里享受呢!还不等我们审问,就自己把这事跟芙蓉阁的姑娘们先交代了!”
说完,还跟后面的徐延朔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徐延朔也觉得此事董兴邦办得不够小心,千算万算,选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杀手。
事已至此,董兴邦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不过他依旧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露出了破绽。
“你说,你发现了蹊跷之处,才看出这起案件另有隐情,究竟……”董兴邦将目光投向宋慈,这个他之前一直轻视的年轻人,“是什么令你产生了怀疑?”
“因为一个姑娘,”宋慈想起了那日在城门口巧遇了重玥的情景,至今仍觉得心有余悸,若不是那日遇到了她,也许这个案子就这么草草了结了,若是这样,就害了夏望山,自己往后也必会饱受良心的谴责,“当时刨开猪肚之后,从里面飞溅出了一只蛆虫的尸体,按照那蛆虫的大小,那位姑娘推测出这蛆虫起码已有五六日这般大了,可陈小骞看起来却像刚死没多久。于是我想到,也许这蛆虫并不是陈小骞身上带出来的,而是那只一直被我们忽略掉的死猪。”
“人可以依样貌查出身份,死猪当然也可以,夏望山说那猪不是他家的,我们就按那猪的大小与花色一户一户去排查,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只猪真正的来源。原来,它真的不是夏望山家的,而是来自城南一户普通人家,而前去购买那猪的,正是董府的一个管事。此人是长乐乡本地人,在董府当差后更是引以为荣,四处宣扬,所以人尽皆知,都知道他在董府当差。那人将死猪买走的那日刚好是初八日,也就是我们发现陈小骞尸体的六日前,买猪的时候天色已近戌时,早就过了准备晚食的时辰,那人急匆匆的,说是主子着急要,所以出手要比平常更阔绰,因此那养猪的商户都记得清楚。”
“那又如何,这只能说明我府上着急买了一头猪,跟陈小骞的死亡日期又有什么关系?”董兴邦道,“这位宋公子要是能靠陈小骞背后的伤痕找到我府上来,想必对验尸也有着一定的见解吧。怎么,你难道验不出陈小骞是哪日死的吗?”
“原本还真让董大人给骗了,以陈小骞尸体的腐烂程度,他死亡的时间应不超过两日,可董公子自认为骗过了所有人,所以有些得意起来,还特意把我们叫到董府,想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到夏望山身上,给夏望山定罪。可他当时说的一句话,却成了破案的关键。”
董兴邦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说了什么?”
“他说陈小骞失踪那日的午时,在他屋里吃了一个鸡腿,两个肉丸。”
董兴邦蹙眉,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宋慈叹口气,道:“陈小骞腹中尚有半个肉丸,这说明他自那日午时后就再没进食,或者说……那日进食没多久之后,他就遇害了。”
董裕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成了破案的关键,更没想到他只不过弄死了一个小鬼,就害得爹娘和自己都担上了杀人的罪名。
“所以我推测,陈小骞真正的死亡时间并不是发现尸体的前一两日,而是更早的时候,夏望山之前挨了板子,那几日还不能行动自如。不过现在是盛夏,尸体腐烂的程度只会快,不可能如此慢。究竟你们用了什么法子延缓了陈小骞尸体的腐烂呢?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许久才想通。”
宋慈说着,突然举起右手,指向窗外,“整个长乐乡都知道董大人会享受,在家中造了个冰窖,即便是盛夏暑伏,也能让府里人吃上冰酪,喝上冰镇的酸梅汤。冰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可以消暑降温,还能延缓食物的腐烂,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把陈小骞的尸体放到冰窖里了?”董兴邦露出一脸鄙夷之色,不屑道,“我看宋公子怕是没吃过冰窖里拿出来的东西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在冰窖中放一会儿再取出来,定会……”
“定会周身挂上一层水珠,那东西也会因为被冻过而变得奇怪,好比解冻的肉,只要按一按,就能按出水来。”安盛平看不惯董兴邦摆阔,适时站出来为好友解围,“我知道董老不傻,当然不会用如此简单的方式。你并未把陈小骞直接放入冰窖,但这并不说明你没利用冰窖。”
“没错,”宋慈继续道,“陈小骞虽没有被直接放入冰窖,却被人在冰窖下掩埋了几日,这种做法一来可以利用土壤本身来拖延尸体的腐烂,二来也能让他在不被冰块直接冻住的情况下,最大可能地维持原状。我想关于这一点,只要去冰窖看一看就能一目了然了,在冰窖之中,必定有一处土壤松散,早先用于掩埋陈小骞的尸体!”
“好,非常好!”董兴邦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疏忽,而且他也确实小瞧了这个叫宋慈的人,“如今你已知道了陈小骞真正的死亡时间。”
“对,那个时候,夏望山刚受过杖刑,连下地都困难,怎么可能去杀人!”
“事已至此,董兴邦,你还不快快认罪。”安盛平朝身边的安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抓人。
而安广还没近董兴邦的身,就被他大声喝止住:“放肆!你们是何身份,竟敢动我!”
“安某是没什么身份,可这次长乐乡之行,我是受了圣上之命,况且就算我动不得你,你别忘了,还有徐大人!”安盛平本不想压他,无奈他不见棺材不落泪,“董兴邦,你不会以为自己还在枢密院吧?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位董大人了!”
安盛平语毕,不等安广和徐大人出手,自己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董兴邦早就料到最后会直面交锋,因此根本不给安盛平这个机会,一个闪身,直接举起了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柄短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也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他举起那短剑后并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就连徐延朔也没能反应过来,待到众人扑过去时,董兴邦已然毙命。
一时间,屋内乱做了一团,于氏崩溃大哭,董裕则呆愣愣地望着血泊中的父亲,双眼之中再没了往昔的神采。宋慈他们几人则面面相觑,不曾想这董兴邦竟这般决绝,愿以死来承担一切,撇清妻儿的罪行。
“你们逼死我家老爷,我恨你们!”于氏大喊,脸上满是泪水。
“怎会是逼死?他害了两条人命,难道不该抵命吗?”阿乐一向喜欢凑热闹,所以全然不顾身份地凑到了跟前,“陈小骞的死,还有那王老汉的死,不都是因为你们!”
“夏望山呢?”董裕回过神,问道,“难道夏望山没死!”
“既然已知他不是真凶,难道仅为了引你们上钩就把他杀了不成。”安盛平苦笑着摇头,“那日行刑所杀的,不过是另一个等着秋后问斩的犯人罢了。你爹没见过夏望山,所以根本不清楚他的样貌,再加上我们先入为主,让他以为那就是夏望山,他便笃定了那个被砍头的就是夏望山本人了。”
“方才那颗头……”
“不过是个玩偶罢了,还有小孩的哭声,夏望山的质问,都是我命人假扮的。”
“地上那些蝼蚁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安盛平苦笑,回头看看宋慈。
“是蜜糖。”宋慈也没料到董兴邦会以死承担下所有罪名,但宋慈心中仍不是滋味,“起火时,我们趁乱在你房中用蜜糖照着孩童的手脚印画下了一些图案,有了蜜糖,蝼蚁自然而然地就聚到了一起。”
“蜜糖?你们何时画的,为何我完全不知情!”
“你还记得前几日府中新收的那个叫小桃的丫鬟吗?”
“我当然记得,小桃这几日都在我跟前当差,你的意思是,她是你们的人?”
“她原名粉桃,是之前……总之,她现在跟在安公子身边,这一次,也是冒险进了董府,多得她帮忙,不然也不能如此顺利地逼你们说出实情。”
董裕仰头苦笑,方才院外发生火灾时,小桃忠心护主,他本还想着等过了今晚,要跟母亲提一提,升了那小桃做一等丫鬟……现在看来,都是假象了。
“依我看,不止那小桃一人吧?你身后这两个奴才就是放火的元凶,对不对?”
宋慈没有回答,无疑是默认了。
“哼,是我太自大了!我以为杀了陈小骞,又嫁祸给那屠户,此事算是做得天衣无缝。我有意把你们叫到府上来,想要看你们的笑话。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董裕说着,低头看看正抱着父亲尸体痛哭流涕的母亲于氏,“娘亲,裕儿对不住您,更对不起父亲……您二老为我这个不孝子承受了太多……若早知如此,当年我还不如直接以董筠的身份死了,也让您们落个清净。”
“裕儿,你胡说什么!”于氏站起身,满身血污,却顾不得整理,“为了你,我和你父亲就是死也甘愿!那些看不得你的,都是在嫉妒你!莫说是一个下人的儿子,只要有人敢伤害你,就算是皇亲国戚,爹娘也敢为了你不管不顾!”
“放肆!”徐延朔一向话不多,但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哼斥一声,“于氏,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是不是不想活了!”
“哼,老爷已经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于氏说着,用手轻轻抚着儿子的鬓角,她的目光落到董裕的衣领口,看到了他藏在衣领下的那根红绳……
其实,她身为董兴邦的妻子,又怎会不明白他自杀的真正原因,老爷之所以走到了这一步,无非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为了揽下所有罪名,让她们母子脱罪;二是因为那枢密院的左大人。董兴邦这些年知道了太多事,也得罪了太多人,若不是靠着他藏在裕儿身上的那封信,他们董家人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若是董兴邦死了,这些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左靖没了后患,总会念及旧情,给董裕一条生路。
可于氏呢?
难保董兴邦不会把秘密告诉了于氏,董兴邦毕竟是自己的旧部,定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可于氏一个妇道人家……
所以,只要她活着,裕儿就永不会安生。与其这样,倒不如随老爷一并去了。
想到这里,于氏弯下腰,最后看了看董裕哭得满面泪痕的脸,勉强笑了笑,“裕儿,你好好的,莫怕!陈小骞是娘捂死的,其他人也是你爹害的,全都与你无关,我相信徐大人和这两位公子定会明察秋毫,断不会冤枉了你!”她边说边挑衅似的看了看在场的那些人。
徐延朔点头,“你且放心,我们既不会冤枉无辜的人,也不会放过恶人。你儿子虽心术不正,但毕竟人不是他杀的,该罚的地方自然会罚,可也绝不会让他背上杀人的罪名。倒是你,必得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了。”
于氏笑了笑,苍老的脸上闪现出一抹神采,“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于氏在被收监的那晚在牢房里自尽了。她将衣物拧成绳索,在大牢里上吊了。
至此,董氏三人,有两人都已殒命,唯留下董裕一人。
不论董裕的真实年纪是不是十五岁,但从外表上看,他就只是个孩子。给董兴邦夫妇出殡那日,宋慈、安盛平等人也去了,只有徐延朔为了处理后续之事,带着赵东林留在了县衙。
董裕披麻戴孝,小小的身躯跪在灵前,显得既单薄又无助。他一滴眼泪也没流,甚至在看到宋慈等人来访时,还幽幽一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仪式结束后,董裕主动起身,将他们送出来。只是走着走着,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蓦然笑了,回过头,看向宋慈道:“亏你能想到用蜜糖这个招数,哼,虽然装神弄鬼且无耻,可这一招用得确实巧妙!”
“这蜜糖的法子倒不是我想出来的。”
“哦?不是你,会是谁?”董裕心道,这几人当中,怎么都觉得这姓宋的书生最为精明。既然不是他,难道是安盛平那纨绔子弟?
宋慈浅笑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一位对虫蚁十分有见解的姑娘?若不是有她帮忙,宋某这次险些犯下大错。”
宋慈说完,又想起之前与重玥对话的情景。当重玥告诉他可按死尸身上的蛆虫推算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时,宋慈喜出望外,因为这法子若能作为证据,那就很好地解答了有关死者确切死亡时间的疑问。
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并事后与重玥再三探讨,试图掌握更多在验尸时可用到的方法。而当他与重玥讲述自己所知的关于尸检的经验时,重玥也是啧啧称奇,连称若是他能将这些整理记录,编纂成书册,一定可以让官府受益,帮助更多无辜的人洗清冤屈,为受害人申冤。
宋慈听了重玥的提议,心中隐隐闪现出一个念头,也许这事真的可行。
自己的父亲宋巩在任多年,宋慈从小耳濡目染,从父亲那里学了不少,再加上他看过不少相关的书籍,不过有些方法写得极其笼统,有的甚至不可信,并未根据尸体不同的情况而一一阐述分析,看书的人根本不能正确掌握验尸时应当注意的事项。
也许,自己真就可以将书中的知识和平日里自己累积的经验相结合,编纂出一本或许能帮助他人的书来……
当时的宋慈还不知道,就因为重玥姑娘这随口的一个提议,因为自己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他竟真的改写了历史。
“哼,这么说,害死我董家人的倒不是你,而是那位姑娘了。”
董裕轻笑,云淡风轻地回道。
“怎会是他人害死你董家人,”见他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改,安盛平不由心生厌恶道,“害人终害己,明明就是你董家人咎由自取。”
安盛平说这些话时并未多想,一旁的宋慈却蹙紧了眉头。董兴邦夫妇虽不在了,可董裕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
一念而动,还未来得及反应,走在最前面的董裕突然疾走几步,一个翻身,上了井沿。
这正是那口差一点淹死陈小骞的井,也就是因为这口井,才引发了后续的悲剧。
“臭小子你干吗?”安盛平脱口喊道。
“干吗?”董裕轻笑,脸上仍带着往日那抹自负,“你们不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吗?竟还看不出我要做些什么?”
“你要寻死?”
董裕走到今时今日,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他根本不在乎。
“于我来说,这十五年只有煎熬,我被人唾弃,被视为怪物……若不是因为父亲和母亲,几年前我便已死了。”董裕说着,忍不住鼻头一酸。要不是当年扮假死,且换了身份,他早就死在泱泱众口之下了。
“那日,陈小骞便是站在这口井上跳了过去……第一回,他跳过去了。于是我便说,要是他能跳过三回,我就赏他五两银子。第二回,他又跳过去了。等到第三回,我叫他先去喝口酸梅汤,休息片刻,然后趁他离开之时,我偷偷在井沿抹了油。第三回,他终如我所愿掉了下去,他倒下时,背朝后,磕在了井沿上,这才摔进井里。”说到这里,董裕似恶魔般笑了起来,“偏那阿贵多事,想都不想就跳进去,把那陈小骞给捞了上来。陈小骞醒了以后,又哭又号,说我要害死他,把我娘也惊动了。我娘叫他闭嘴,他不听,还越喊越大声!我娘一时心急,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再后来,我娘把阿贵送出了府,我爹也来问我知不知陈小骞和谁有过节?我就想起了他们母子在出事的前几日,恰巧和那姓夏的屠户吵过嘴,于是我爹将计就计,设下了这个局。归根结底,我就是个怪物,是个害人精。”董裕苦笑,那表情和他这张看起来稚嫩的脸一点也不相符,“所以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吧,也省得留在世上祸害人间了。”
说完,人往后轻轻一退,他身量矮小,一脚悬空,直接朝着井口跌了进去。
其实,见董裕笑了,安盛平便知事情不妙,这小子虽长得面嫩,可办事一点不含糊,跟他爹娘一样,决绝得很。可相隔这么远,他纵使会轻功,怕也来不及了。他正想着,有个人影比自己还快,竟是飞一般地冲了过去。
这个人,却不是安广,而是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们左右,又细心观察情况的福顺。福顺一向懂得察言观色,早在那董裕爬上井口时,他就已经默默朝着井边的位置去了,就等着伺机将那董裕给救下来。
不过福顺到底不是练家子,纵使跑得再快,也没能在董裕掉入井中时将他抱住,只是伸手扯住了他的领口,却并未抓牢。两人目光有了一瞬的对视,紧接着,董裕便坠入了井中……
安盛平和安广紧随其后冲了过来,只听得“噗通”一声,那董裕已沉入了水里。慌忙之中,宋慈赶紧喊了董府的下人来帮忙。
众人乱作一团,却无人注意到救人失败的福顺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退后几步。他右手背到身后,将一条红绳偷偷藏进了袖口。
他这一连串动作极其小心谨慎,没被任何人发现,待到将那红绳藏好,他才大声呼喊救人。
董裕显然没有陈小骞幸运,陈小骞跌入井时后背撞在了井沿,虽受了伤,却因为打捞及时,并没有丧命于这水井之中。但董裕跌断了脖子,还没落入水中就一命呜呼了。
为了保护董裕,董兴邦夫妇费尽苦心,甚至搭上了性命,却全都白费了。
这董裕,最终也只能带着对人世无尽的怨恨,了结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