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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江河淮济,滹沱河或许不算出名。
在唐代,它也还未归并入海河体系中,最终流入渤海。
但在靠地靠天吃饭的时代,滹沱河这条河流绝不可能被人忽略掉。
正如武媚娘在话中所说,滹沱河再往北,就是雁门关了。
所以李白会写下“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杜牧会写下“骨添蓟垣沙,血涨滹沱浪”这样的边塞诗。
这是文人笔下的边塞之河。
可对于多不识字的黔首庶民而言,滹沱河要更为真实。这条河既给了两岸以土地肥沃的条件,却也带来了尤为可怕的灾难
滹沱二字之中,“滹”是呼啸的意思,“沱”就是滂沱。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所以也无怪这条河还有个别名,叫做“恶河”。
在武媚娘指去的地图上没有地势高差之分,但武清月是学过地理的。
滹沱河的发源地,在现代应当叫做晋北黄土高原,当其从河东道流入河北道的时候,恰恰是从晋北高原突入平原,势必导致水流急湍,一时浪涌,也就会酿成
洪灾。
当滹沱河、薛仁贵和万年宫凑在一起的时候,饶是武清月还没到对于唐史如数家珍的地步,也猛地想到了一件事。
永徽五年,也就是今年,从五月开始便多有暴雨。
她们此时所在的万年宫地带也不例外。
暴雨甚至引发了山洪,冲进了万年宫之中,若非薛仁贵救驾,李治也险些要被冲入水中。
这份救驾之功在薛仁贵的升迁路上,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万年宫已属地势高处尚且如此,山下更是大难临头。
暴涨的山洪与河水将麟游县的民众与驻防兵马淹死了三千多人。
六月大雨不绝,灾害最盛之处便是恒州,在那里,滹沱河水泛滥,摧毁了五千多户百姓的屋舍,其中人员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这是一场已到近前的天灾
武清月掰着手指算了起来,今年的月份比较特殊,有两个五月农历闰五月。
那么距离这场在闰五月和六月发生的暴雨,还有
差不多三个月。
哎,等一下,她目前剩余的寿命是不是还没有三个月
趴在地图上的小婴儿脑袋放空了一瞬。
这是不是就叫,人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不对,不能这么想
她还是想努力续命活到武皇登基的,再不济也得死在李治后面。
几千条人命也不是玩笑。
她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传达出去。或许这也是她延长寿命的契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武清月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殿外有宫人来报。
正是一句“陛下驾到”
天子莅临,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刚把“河东道”前头的那块焐热了,她直接就被武媚娘给捞了起来。
再一抬眼,便见李治迈步入殿。
武清月一眼就瞧见,这位年轻天子的脸上比起籍田礼举行之时,还多些快意之色。
要么是因今日比之昨日春风和畅,李治的身体更趋康健,要么,就是因为他刚成功地给了朝中权臣以剑走偏锋一击。
大概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三两步间,他就已带着一阵微风来到了武媚娘和武清月的面前。
让武清月有点意外的是,李治上来的头一句话居然不是对着武媚娘说的。
他微微弯下了一点腰,让自己同被抱着的女儿视线平齐,“阿菟,你给韩王送了草编礼物,那给阿耶送些什么呢”
武媚娘一听这句开场白,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怎么还同个孩子说这等玩笑话。”
李治直起了腰杆,一本正经答道“这可不算玩笑话,是要计较一二的。”
韩王李元嘉找上他的时候,说起自己被“提点醒悟”的经过,到小公主将草编锄头送给他这一段,李治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瞎编的。
可李元嘉到底是什么人,李治与他打交道多年清楚得很。
他做不出这样的贴金举动,更像是在说实话。
那李治总该过问两句。
不过,这份巧之又巧的赠礼并未让李治觉得是他的女儿出了什么问题,也就是在这等亲子共处的时候,拿来当一句“兴师问罪”的理由。
凭什么韩王能得到赠礼,反而他这个做父亲的要落在后头了
这就过分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婴孩在看到面前移动物体时候的一挥。
要不是李治躲得快,这一下大概要往他的脸上落结实了。
在场的宫人极力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样子,全当没瞧见这场面。
李治混不在乎地一笑,“要不怎么说她聪明呢,明知道我不会对她这个小功臣还手的。”
“这哪里是陛下体恤功臣,”武媚娘道,“是陛下今日心情极佳罢了。”
所以也就放任女儿肆意妄为的举动了。
武媚娘没有说错,李治的心情确实不错。
籍田礼上韩王的一番表现,让他顺理成章地为武德功臣追封,甚至没给长孙无忌等人开口的机会。
这是这几年间自摆驾万年宫后,第二条没给他们任何一点置喙余地的决定
这出追封所给出的名位看似不重,但在此追封之下
他想扶持上位的妃嫔能从中受益,武德功臣的后裔能承蒙他这位天子的恩德,为图生存的韩王能彻底站明立场,长孙无忌等人也能看到他想要亲政的决心。
说是一箭数雕也不为过
个中影响尤在发酵之中。
李治毫不怀疑,他早年间希冀却未能达成的群臣上表谏言,达成真正的太平之治,或许能有希望慢慢实现了。
现在就看他的那些臣子中,到底有几个胆大货色了。
总得先有那么几个出头之人,来突破长孙无忌的垄断。
另一面,西域那头传来的战报,既是对大唐边境的危机,在他看来,同样是一次机遇
以李治看来,这可并不仅仅是外患在前,逼迫长孙无忌先在内斗中停手。
见李弘眼巴巴地凑在他的腿边,表现出了对他的亲近,李治干脆也在这幅展开的地图上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将小儿子揽在了怀中。
他摆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去,这才抬眸朝着武媚娘看去,“媚娘你来看这儿。”
比起道、州划分细致的中原地区,西域边陲的各种着笔,便显得稀疏很多。
当这张地图的尺寸不小之时,也就更是如此。
武媚娘顺着李治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见他伸手指向的,正是其中金莎山以南的位置。
这里是西突厥分支所在。
说起正事,李治的声音一改方才叙天伦的温柔,倏尔冷了下来,“我当年登基之时,何止舅舅觉得,我还是个不能掌权的孩子。就连西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也觉得我好欺负,悍然凭借着西突厥部落兵力叛我大唐,寇略边境。”
他话中肃杀之意,以武清月这个旁观者看来,大概率是冲着阿史那贺鲁去的。
阿史那贺鲁此人的大唐右卫将军和瑶池都督府都督官职,都是出自于唐太宗李世民之手。
可在李世民过世后,他觉得李治软弱可欺,自己掌控西突厥的时机到了,直接在永徽二年发动了叛乱。
然而让阿史那贺鲁未曾想到的是,李治表面的温和底下,依然是骨子里的强硬派作风。
李治一面发动了三万府兵和五万回纥骑兵征讨贺鲁。
一面,他借用西突厥内部真珠叶护与贺鲁之间的矛盾,调派大唐名将程知节程咬金与苏定方配合作战,给了贺鲁以迎头痛击,在去年便取得了阶段性成果。
这一点武媚娘是知道的。
“好在现如今陛下已告诉他,今时之大唐仍不可欺。”
“不错”李治眉峰一扬,“眼下西突厥各部中,处月、处密部落均已平定,故而早前我下诏划分此地为二州,行分而治之的法子,遏制贺鲁将其重新团聚在手。”
“程将军与那真珠叶护配合越发默契,若能继续增兵,阿史那贺鲁此贼不过瓮中之鳖而已”
“可惜,这场平乱中还多出了点新的波折。”
李治话说到此,将手指慢慢地指向了西面。
那里,正是新崛起的大食所在。
“大食发兵忽然攻灭波斯,甚至继续引兵东进,侵吞昭武九姓之地。”
一个敌人西突厥在北,一个敌人大食在西,看起来是有些两面受敌的意思了。
不过武媚娘并不难瞧见李治此刻的神情,他先提西突厥后提大食,不像是因身陷困厄而忧虑。
她旋即便听李治说道“这虽是一场打乱计划的外来战祸,但也说不定,又是一出转圜战机。”
“我想再给西突厥战线的两位将军升升官,在西突厥之地增兵,确保能在两年内正式铲除阿史那贺鲁。”
“另一面”
他顿了顿,“我想再选一位将领,联同此番来朝的各国使者,出兵反击大食”
以李治看来 ,这并不难办到。
西突厥战线只需要遵循早前的行军方针就好,有程知节、苏定方和真珠叶护等人在,大唐绝没有战败的可能。
而当西突厥战事由唐军占据上风后,西域各国就不用担心北面威胁,对于大唐势必更加亲近。
便如回纥骑兵可为大唐发兵助力一般,昭武诸国也当有余力兵马,作为他击退大食军马的前锋。
又因程、苏等将领都还盘桓于西突厥之战,这个负责督战大食的将领,完全可以由他敲定任免了。
这,才是李治最大的目的所在
他要一个能凭借这份战功站稳脚跟,又完全听从他号令的将领。
若是此前可能还没有那么容易,偏偏眼下大食的发兵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媚娘,你以为如何”
当这个问题从他口中发出的时候,武媚娘并未错过李治的脸色。
他素来平静的目光,在此时被一种更加锋利的气场所取代,让人不由地想到他的父亲。
大唐的天策上将。
这其中满是势在必得之意。
乍看起来,李治的决定也没什么问题。
看,他将王皇后安排去亲蚕礼,自己便能分出手来摆驾万年宫,好一出“各司其职”。
西域的情况也是如此。
程知节和苏定方是这一出计划里的“王皇后”,而他新委任的将军,就是籍田礼中的他。
刚从长孙无忌的围堵中咬出一个缺口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想要发起下一次尝试
然而武媚娘心中一番急转,却不是对李治这决定的认可。“我想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她开口之时,心中不无紧张。
就像她并不是一入宫就想着登临高位一样,她在军政事务之上的谏言,也只是因她和李治的利益一体,才循序渐进地提出。
所以今日李治的这出发问,对她而言,远比那移居万年宫的建议更危险。
她也很明白,这个问题没有让她避重就轻的资格。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真正将第一句回答说出的那一刻,她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明明是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的时候,李治却看到她露出了一个稍显轻松的笑容。
昔年翠微宫中相遇之时,李治便为她这份气度从容所折服,自她由感业寺回返后,他更是屡屡从她的身上得到神思慰藉,今日好像依然如此。
至多便是因为她怀中还抱着小女儿,在安定人心之余还多出了几分母性。
他方才的凌厉之色收起了些,“媚娘有话但说便是。”
此地随侍的宫人都已在他提及西突厥之事前被挥退到了外头,媚娘在此时说的话就算因驳斥天子而有僭越之嫌,这话也仅仅是他和媚娘两人知道。
在他身边的李弘听不懂什么阿史那贺鲁,甚至注意力也不在他们面前的地图之上,见阿耶根本没好好同他玩耍,早将目光转去看了一半的图册上了。
小女儿年幼,更不可能听懂他们话中的风起云涌,刀兵之争。
就当这是一场家中闲谈,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李治没料到,媚娘说出的话还真像是在唠家常。
她指了指那头关闭的殿门,“陛下觉得,若是让弘儿与阿菟跑到门前,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
李治一听这话便笑了,“阿菟哪里会跑啊”
连站都还得等上九、十个月的孩子,说跑简直是在开玩笑。
至于另一个孩子“便是弘儿也还跑得不够稳当,殿中跑跑无妨,若在外头是要有人看护的。总得先脚踏实地学好了走路再说吧。”
等等。
李治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忽然一愣。
当他再度看向身边的武媚娘时,便见她脸上的正经模样,分明不像是在开玩笑。
“媚娘问的,是弘儿与阿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