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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婚礼
这夜的一场谈话,让两个男人维持在场面上的最后一点儿客套也彻底消失。渃宸说完该说的,率先离开。
走出乔安会所后,他眼底的怒意很快消散,他的目光掠过停在路旁的车子,短暂的一瞥并未久视。随后拦了辆车,返回老街。
此刻已接近午夜,老街上的住客们早已睡下,昏黄路灯下,狭窄的老街静谧而深幽,似乎有一道视线在暗中注视着他。
渃宸何等耳力,他朝阴影处看了眼,笑着摇头:“还不出来?”
纤长的窈窕身影闪了出来,年轻女子浅麦色的脸孔带着讨好的笑:“大师兄……”
看着她一身热裤T恤外加贝雷帽的利落打扮,他好气又好笑:“翻墙出来的?”
“没有。老爹坐在墙边上捧着茶杯看月亮呢,我是走大门出来的!”她老爹天天糊涂,难得精明,知道小宝告密后就明白她不可能待得住,特地在墙边等她就是为了不让她带伤翻墙。
她上前勾住渃宸的手臂:“凌泰找你都谈了些什么?”
他避而不答,只盯着她问:“这么晚还回去找他?”
“明知故问。”她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她的模样,他又有些想笑,然而敏锐的触觉再度忠诚地反馈给他一些讯息。他骤然拧眉,借着摸头的动作,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斜后方的另一处阴影,那尚未凝结的笑意就这么消失无踪。
他收住脚步,逐渐凝神:“其实凌泰今晚问了我一个问题。”
危瞳抬头,月色下,渃宸俊挺的五官越发显得深邃立体。
“然后,我就一直在想,当年执意要出国发展,到底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不出国又怎么会拿摄影大奖?”
他叹了口气,目光停顿在她脸上,缓缓将他手臂上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可惜我得到了事业,却失去了你。”
“啊?”危瞳被吓得不轻,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对话?!
“瞳瞳,我真的很后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么近距离听来有种不真实感。危瞳不傻,若是这样都听不出背后的意思那就是白痴!
可正因为听懂了,才越发震惊,尤其在全无准备的状况下。
她张张嘴想说话,却被他摸着头发打断:“不用问了,就是你想的那样。这些话我本不打算说,可现在我才知道骗不了自己。从小看你长大,你是我重要的家人,也是我最重要的女孩。我不该离开三年,以为你还小,以为你对感情总是懵懵懂懂所以不会太早恋爱。结果回来才知道你连婚都结了……”
“大、大师兄……”她抽了抽嘴角,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在凌泰面前努力争辩的事,此刻却变成她一个人毫无意义的坚持。认定是家人的兄长,竟突然告白……
她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大师兄,你是我重要的家人,我从没对你有过那种心思!”
“是吗?”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熟悉的落寞。
危瞳狠狠心:“是!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因此变得疏远,所以今天这些话,我就当从来没听过,你也当没说过,我们……”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既然说出来就不会收回!瞳瞳,那个男人不适合你。他太复杂太深沉,他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就算现在不分开,以后你们也终究会陌路!”
夏天的风闷热枯燥,令这个夜晚变得莫名地冗长和焦躁。
渃宸在她离开前告诉她,他并不介意她这一次的婚姻。他在意的只有她,他不会逼她,但他希望她能好好想清楚。她跟凌泰的这场婚姻,到底是不是真能继续下去。
倒第三杯咖啡时,凌泰发现窗外天空已经泛白。
近来,他的生活毫无规律可言。
他按住发胀的太阳穴,端着咖啡踏上玻璃阳台。
从四十五层的高度看去,整个城市仿佛陷在一片奇怪的灰白色混沌中。天空云层很厚,想来今天会有一场大雨。
想起昨晚陆路的电话,本就深沉的眸色再度冷了几分。
陆路打来电话时,他正加快车速甩掉后面的尾巴。这些年,被跟得多了,车技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这一次的调查几番周折,花费了陆路不少时间,只因从一开始他们就走进了一个误区。九月临近,总以为对方的目标是公司和凌泰,却忽略了另外一人。
凌洛安先前在酒吧受伤的事,陆路也有所耳闻。凌家小姐当晚在医院出现过,想来应该就是在那时知道了渃宸的存在。对方是何种意图他不了解,但那晚之后危瞳身边就出现了跟踪的人。
这人甚至一路跟去了S城,偷听到他们的电话,然后趁机制造了这个意外。
渃宸那边,应该也是凌静优通知的。
她虽没有下狠手,但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一切,着实令人生厌。
跟踪危瞳的人陆路早已命人暗中除去,但凌泰一想到她曾经被危险环绕,心底的怒意就平息不了。
“关慧心教育出来的‘好女儿’,若只是骄纵任性也就罢了,可偏偏动了不该动的人。”烟灰色宾利在夜色里飞驰,后视镜里,男人的眼瞳窒冷,“也是时候过滤一下凌洛安身边的女人了。”
陆路跟了他这么些年,自认对老板很了解,以前遇上麻烦,他都能一笑置之。这次这样做,绝对是真的动怒了。
陆路不敢含糊,应下后当即着手布线,同时传消息给负责危瞳安全的保镖,令他们盯紧一些,别出岔子。结果却得到了这样的报告:他的老板夫人,昨晚被人告白了……
身为助理,陆路近来觉得压力颇大。
都说男人动情会变得没理智又盲目,他一直以为清冷睿智如凌泰,不会做这么失策的事,但理想与现实总相差甚远。
之前因一次失言导致危瞳受伤的助理挣扎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打给老板报告这一情况。
不料话才出口就遭到老板打断:“没事,她过来了。”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拉开门。公寓外,浑身湿答答的女人正摘下帽子挤着头发上的水,见他开门,朝他灿烂一笑:“嗨,起这么早啊!”
凌泰眉头一紧,挂上电话将人拉进公寓,取了大浴巾给她披上,怒斥:“伤还没拆线,是不是想再进医院!”
“出门时没想到会下雨,别这么凶嘛!”她笑了两声,却见他动作迅速地拿了换洗衣服将她推进浴室。
洗完出来时,公寓内飘着煎鸡蛋和烤面包的香味,她绕到客厅,男人果然在敞开式厨房里忙碌。
修长的白色身影挺拔清隽,从侧面看去,那脸庞微微带着些疲倦。看来不光是她,他也应该一晚没睡。
她昨晚在老街附近的河边坐了一夜,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整理思绪,还是单纯发呆。清晨准备来公寓时,老天却像故意刁难似的开始下雨。她家附近很难打车,公车这么早也没有,她冒雨跑了两条街才拦到车。
原以为自己的出现会给他一个惊喜,结果这男人平静得就好像她仅仅是出去晨跑了一趟回来。
她在吧台式餐桌的外侧坐下,托腮盯着他看。
凌泰淡淡一笑:“怎么了?”
“我突然回来你一点儿都不奇怪?”
“依你的性子,这是早晚的事。”他将早餐搁在她面前,“以后下雨不要乱跑,打电话给我。”
“回来后手机就不见了。”
“今天陪你出去买一个。”他顿了顿,又道,“去之前先去趟医院,你的伤也该拆线了。如果有恶化,还得继续住院。”
危瞳立刻转移话题:“你今天不用上班?”
他顺顺她的湿发:“该忙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别人能应付。”他顿了顿,各安天命四个字终究没说出口。
“凌泰!”她突然叫他,“我没有跟凌洛安睡过。”
“……”他被某人彪悍的话语吓得呛了一口牛奶。
难得能见他如此模样,危瞳笑眯了眼:“我不是突然提这个,我只是不想你因为外面那些人说的话而误会我。”
婚礼越近,八卦新闻也越来越多。这几日她在家养伤,看到了各种有关她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保安的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是夸大其词,但她和凌洛安交往过是事实,凌洛安风流成性也是事实。与其让凌泰听到那些不明不白的谣言,造成一些可能会有的误解,还不如她直接跟他说清楚,心里也痛快。
凌泰眼底的错愕慢慢转变为笑意,带了抹淡淡的宠溺与无奈:“我知道了。”
“还有,渃宸的事,是我没考虑周到,我跟你道歉。”她语气坦然,“他昨天……跟我表白了。”
虽然已从陆路那里得到了报告,但此刻从她嘴中听来意义却是不同的。他保持着浅笑,看着她不语,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只把他当哥哥。其实我感觉他也一直把我当妹妹,这次的事太突然,我想了一夜都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
“所以昨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外面?”凌泰眯起眼,看起来有些不悦。
“放心,我的身手一般人动不了。”她满不在乎,炫耀似的扬了扬自己的拳头。却发现他依然不悦地看着自己,她眨眨眼,踮脚撑着吧台桌,将脸探到他面前,笑容明媚得如同朝阳,“我以后都乖乖听你话,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黑瞳有诧异掠过,他朝后退了一步,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却在这时用力一跃,整个人跪在桌面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薄软的唇上重重一吻:“我以后,都听你的!”
那日的举动,并非冲动,而是危瞳独自思考一夜后的决定。
她想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这种感情不会因为对方不喜欢自己而轻易改变。
她可以接受他因为基督徒这个身份而跟她结婚,她也可以接受他暂时还没有喜欢上自己。他对她好,对婚姻忠诚,试问现在有几个女人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又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男人?
他们已经结婚,结果既然已成定局,过程就算不完美、不完整,她也可以忽略不计。喜欢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她其他的没有,就是勇气多。就算他现在还不喜欢她,可每天这样朝夕相处,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喜欢上她的,就像当初她喜欢上他一样!
他的确深沉,让她捉摸不透,可这只是性格使然,不是故意为之。所以,她不想再别扭着计较和忐忑,索性大大方方地对他好,不是更愉快?
邢丰丰说她傻得没药救了,苏憧却欲言又止地称赞她聪明。
相约哈根达斯那天,两个好友为此到洗手间进行了秘密谈话,出来之后两人都很一致地不再提这件事,开始热烈讨论起她婚礼那天她们应该穿什么,问危瞳凌泰对伴娘礼服的价格有没有限额。
婚礼将近,虽然各种事宜凌泰都已安排好,但还有很多事必须她亲自去做,例如,试婚纱。
听陆路说,她的婚纱是微兰大师的作品。这位服装设计界的传奇人物这一阵子都在南非度假,之前凌泰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他并让他设计了这款独一无二的婚纱。
婚纱前摆极短,未及膝盖,后摆却如鱼尾般展开,倾泻一地。柔软轻薄飘逸的雪纺,点缀着独特花纹的蕾丝,恰好将她手臂上的伤完美遮盖,连素来不喜欢裙子的危瞳也对这件婚纱爱不释手。
试婚纱那天,危老爹也一起去了。当婚纱店的服务生撩开更衣帘时,在场的五个人都呆住了。
“一直知道这丫头漂亮,可每次看她打扮,心脏还是会嫉妒到抽搐!”邢丰丰抱着苏憧一阵长叹,“你看她的胸!明明大家都是C,凭啥她的看起来就像是D啊!还有她这几天明明就跟着我们胡吃海喝,小蛮腰怎么一点儿肉都不长啊……”
“原来这几天你拉她胡吃海喝,是为了弄粗她的腰?”
“那不然呢!这丫头的脸就不用说了,不上妆就是美女,一上妆完全是顶级明星的脸。偏偏身材还这么好,不行……我不能再看她的腿,婚礼那天我绝对不站在她旁边!”
“好看吗?”危瞳完全无视两位哀号的死党,直接跳到凌泰面前,冲他笑了又笑。
修长的睫毛下,凝视她的眼眸深黑而专注,有笑意自眸底升起,一点点自内而外扩散,满满的,仿佛要溢出来:“很好看。”他看了眼她临时盘起的头发,伸手将用来固定的发夹取走,茶色的长长卷发立刻披泻而下,落在浅麦色的肩头,“这样更看好。”
“老公你也好帅!”被夸奖的危瞳兴高采烈,踮脚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了上去,两只脚还跟树袋熊似的紧紧缠住他的双腿。
店里的服务生们都在偷笑,被女儿忽略的危老爹伤心地抓着头,一旁的陆路看了眼那双纤长美腿上因大幅度动作而露出的运动热裤,别过头无声地抽动嘴角。
婚礼前的这段日子,是危瞳有史以来最开心的。
果然像凌泰说的,该忙的事都差不多忙完了,他的作息恢复正常。公事减少,他基本每天准点下班,有时没有重要的事他便会留在家里,或带她出去玩。
危瞳本来就大胆,确定了心意后,对凌泰日渐“放肆”。
她很喜欢看他在家安静看书或对着电脑的模样,这时的他,眼神专注,神态淡然,整个人温雅深沉得令人心悸。
她通常会在他最专注的时候骚扰他,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揽住他的脖子,或者干脆转到他前面,在他大腿上一坐,大大方方地在他漂亮的脸庞上亲一口。然后看着他无奈又宠溺的浅笑,任凭他伸开手臂将她收拢在怀里。
男人的身体总是很温暖,带着咖啡的淡淡苦香以及他特有的清雅幽香,她一天比一天依恋这个怀抱和味道。
说起来,其实她从未认认真真地谈过一段恋爱。那时跟凌洛安在一起,也是被缠着缠着才习惯的,一般来说,开玩笑和撒娇的工作都是他负责的。
可现在和凌泰,做这些事的人却变成了她。这种感觉,完全不同。
每天在他怀里醒来,跟在他后面抢洗手间刷牙洗脸,在他做早餐时趴在桌上看着他,在他偶尔主动时对上他莫测深邃的笑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觉甜蜜万分。
心底那棵破土的幼苗在一天天长大。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迷恋一个男人的感觉竟是这样美好。
这种美好一日日扩散,在婚礼来临前,她的眼里心里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其他人其他事,都被愉悦彻底赶出了脑海,以至于,在最重要的那天,当意外来临时,她竟完全反应不过来。
她忽略的人,不代表就此消失。
那些诡谲的暗涌,潜伏在平静的表象下。仿佛豁出一切的猛兽,只等着这一刻,使出致命一击。
坐满宾客的教堂里,不速之客在戒指交换后出现。
来人出示了相关证件,随后态度礼貌地将凌泰从婚礼上“请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所有人哗然,危瞳上前拉住他,半个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他前面,仿佛是保镖的天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她的心有多慌。
男人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臂,有一点儿微凉。她顺着那手指朝上看去,对上他依旧静淡清隽的目光。
“没有事的,只是询问。乖,等会儿让陆路先送你回家。”
“老板!”陆路眼中透着焦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在他预料之外。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不管他!
“安全送她回去。”凌泰一脸冷静,又看向一旁的邢丰丰和苏憧,没等他开口,两人已点头表示会跟着回去陪她。
“我会听你的话回家,不过有邢丰丰和苏憧在,陆路就不必跟来了。”危瞳缓缓握起拳,再开口时,声音的颤抖已不那么明显,“陆路,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乖。”凌泰伸手,如同以往每一次那样顺顺她的长发,随后低头在她额前一吻,“等我回来。”
凌氏大厦二十八层的落地窗前,五官精致却面容阴郁的男子静静伫立。
这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大厦外的天空澄澈透蓝,几乎没有云,阳光无阻隔地洒下,将他脚下的这个城市照耀得敞亮无比。
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办公桌后方的黑衣男子第一次踏入这栋大厦。
因为身份和工作特殊,使得他长期潜伏在黑暗中。凌夫人通知他直接过来见他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那些吩咐下来的事,都是他经手的,对什么人会产生什么后果自然也在他预料之内。今天,便是所有这些事了结的日子。
而他这枚棋子在凌洛安面前,也就没了隐瞒的必要。
几乎不用费神,他就能猜到此刻站在落地窗边那个男子的想法。凌氏两叔侄明里暗里较劲了这么多年,凌洛安会选择这样的方法并不奇怪。
商场上,没有哪个人的双手是干净的。
在他看来,凌洛安早就能这么做,只是他太骄傲,总想着用自己的实力取回,结果折了一次又一次。
底线将至,终究没人能放弃得了这个高度所能得到的一切。
在金钱与权势的面前,亲情那种东西廉价得近乎可笑。
“凌夫人对少爷这次的成绩很满意,三天后的股东大会,她会准时出席。”黑衣男子语调平静,态度不卑不亢。
凌洛安缓缓转过身,视线停顿在他脸上:“你跟了我母亲很久?”
“是的,少爷。”
“少爷?”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称呼,凌洛安笑起来,那双桃花眼魅光潋滟,“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收住笑意,神情又渐渐冷却,“不过,你应该明白,想在凌氏存活,永远别指望能左右逢源。你以前是我母亲的人,这点我不介意。至于之后你是谁的人,就看你自己怎么选择。想清楚了,就别再三心二意。”
“是的,少爷。”黑衣男子笑了笑。
“陈伟凡那里确定不会有问题?”
“是的,他的家人已全部安排好了。表面来看,他只是被利诱,加上主动投案态度良好,应该会轻判。失去几年自由换得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很划算。”
“这个人精着,搞定他应该不容易吧!”
“谁都有弱点,方法总是有的。”这世界让人变好的方法总是难找,但堕落的方法却有成百上千。
“你这种自谦的态度倒是不错。”
“谢谢少爷。”
“没事了,你先走吧。”
“是。”黑衣男子退出办公室,为他关上了门。
凌洛安再度转身,看向脚下的喧嚣都市。
二十八层的高度,到底还是差了点儿。三十层,才是他应该站立的高度。
三天之后,他要看着他从那个高度跌落,自此万劫不复!
这两天,Z城的商业新闻版面被一则则突如其来的惊爆消息占据。城中四大集团之首的凌氏现任执行总裁的名字与以权谋私、收取巨额回扣以及S城历年来投资最大的商业区“南苑”等词摆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恒安曾经的少东,现在的当家人陈伟凡因不堪对方种种威逼而主动投案,并道出了之前关于南苑合作项目中种种不为人知的内幕。
凌氏虽是家族企业,但大小股东不少。凌泰虽是血亲,可说到底这几年只是暂代,距离名正言顺仍有一步之遥。
就当初凌老先生的意思,将在凌洛安正式接手公司前,举行一个股东投票大会。毕竟单单只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对集团的其他股东也不公平。
所以,九月之后谁当家做主,可以说悬念丛生。
这个股东会议的事,当初并没有公布,其他股东也是近一个月前,自凌老先生生前的律师那里接到通知。
负面新闻爆发后,局面似乎已呈现一面倒的趋势。集团的利益,始终是最重要的。
关系撇清得异常迅速,凌氏上上下下,无论以前是“公子”派,还是“凌泰”派,都在紧急会议上或对外媒体发布会时,站到了凌洛安这边。
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虽吊儿郎当,毕竟比以公谋私的暂代老板要稳当得多。
凌氏职员私下纷纷议论,看来明天的股东大已能预见到结果了。
只是,可惜了啊……
像凌泰那样优雅成熟又能力超群的人物,怎么就自个儿走进了死胡同呢?看来钱之一物,实在有如恶魔的诱惑。
现在来看,原本以为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保安危瞳,此次可是眼瞎挑了棵快倒的树。若当初还跟着凌少该有多好,虽然凌少是风流了些,可总比一文不名要好吧!
可怜啊,婚礼当天新郎被人直接带走,估计这几天都躲在家里大哭不止……
事实上,危瞳在婚礼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就偷偷换上便捷衣服,摆脱两个好友,盯住了四处奔走的陆路。
她的确答应凌泰会听话回家,不过没说不会再出门。
婚礼当天发生这样的事,简直跟演电视剧似的,偏偏她这个女主角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她想,应该是凌泰这一阵子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吧,婚礼的筹备让她放松了所有警惕,忘记了其他一些事。
九月底,是凌氏管理权交接的时候。
婚礼的当口出这种事,十有八九跟凌洛安母子脱不了干系。
她相信凌泰绝对不会做犯法的事,但如果是故意陷害,这次的麻烦应该不小。商场的事,她是一点儿都不懂,但在这关键时刻,她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凌泰的所有消息。
“老板不想你担心,有消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就回去休息吧好不好?”凌晨两点,对于身后狗皮膏药般跟着的尾巴,陆路实在有些吃不消。
“我能打,非常时期屈尊当一下你的保镖啊!”对此,危瞳自有其解释。
“就算是保镖,也不至于连我上厕所都要跟着吧!”活了这么些年,陆路还是头一遭上厕所被女人守门,“今天很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回头要让老板知道,倒霉的人还是我!”
“你能打得过我,我就听你的回去。”危瞳看似不在意地吹了吹拳头。
“……”陆路深深觉得,助理与保镖无法沟通。
就这样,整整三天,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连他偶尔抽空回家换洗休息,她也一路跟着没有放弃的意思。
他忙碌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他本就焦头烂额,自己吃饭的时间不固定,更加顾不上她。她倒是半点儿抱怨也没有,总帮他买水买吃的,明明自己也困得要命,却一直坚持开车做他的司机。
陆路虽然表面仍显示出不耐,但心里却很感动。
出事至今,面前这个女人不哭不闹,不吵也不刨根问底,丝毫退却之意也无,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把凌泰从那个不知道地址的地方安全顺利地弄出来。
不得不说,他心里是很佩服的。
素来知道她的直爽与明朗,但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对老板如此真心却并不容易。就连他自己,也曾一度在心底怀疑这次的事到底是否确有其事。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板在凌氏的微妙身份。
当然,这想法只出现了一瞬。
就像之前两次危瞳发问时他回答的那样,老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他还不清楚吗?
但若只是诬陷,这事也棘手得可怕,对方能弄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证据,就表示了他们的准备很充分。想要让老板脱难,恐怕没这么简单。
三天转眼即过,股东大会迫在眉睫。
即便他不想承认,但凌泰缺席大会一事基本已成定局。
“不能改期吗?”危瞳问他。
“这件事本来就是针对股东大会搞出来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老板缺席,根本不可能改期!”陆路无限疲倦,“算了,事已至此,出不出席大会还是小事,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让老板脱困再说。天快亮了,你先回家吧,这几天你也很累。回去休息一下,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
“那大会呢?”
“我们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黎明前的S城,露水浓重,苍穹深邃,风里品尝得到初秋的凉意。
危瞳看着漆黑的天空,长长地呼了口气。三天没有见他,心底的思念泛滥成灾。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思念一个人,眷恋一个人到这种地步。
见不到他,听不到他安好的消息,就仿佛身体的一部分缺失了。陆路总让她休息,可是他根本不明白,那个人不在身边,她怎么可能休息得好?
如果可以,她宁愿此刻下落不明的人是自己。因为一个人担心,为他寝食难安,为他上下忐忑,为他心神不宁……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并不单单是甜的。原来当喜欢的那个人出事,会让人辗转反侧至此!
心底的担心有多少,怒意便有多少。
只是这三天,她不想让陆路担心,所以一直隐忍着,逼自己冷静。
可一想到明天的股东大会,那个男子会以怎样得意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在所有人面前轻而易举地接手一切,她心里的怒意便再也压制不住。
这么多年,凌泰全心全意地管理着公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努力与勤勉。现在,那个身为他侄子的人,却凭着如此卑劣的手段,打算夺取一切!
难道就这么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吗?!
不!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绝对不可以!就算她什么都不懂,就算她去了也不见得能帮上忙。可她绝对不要就这么放弃!
“陆路,明天的股东大会,我们一起去。”她缓缓回头,夜风撩起她纤长的茶色卷发,浅麦色的素净脸孔透出某种坚韧而冷静的凛光,“危家的武道精神,从来没有不战而败这四个字!所以明天,不!应该说今天的大会,我们一定要去!”
危瞳与陆路去得很早。
二十九楼的会议室内,部分人员已经到达,见到他们出现,都不太愉悦地皱起了眉。
凌洛安的秘书正在一旁整理文件,见到他们略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笑了笑,将他们引到旁边的两个座位,感觉像是早已得到某人的吩咐并有了准备。
上午十点,大小股东纷纷到齐,长长的会议桌旁,唯独首座和第一侧位尚且空着。
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进来的人是凌洛安。一袭贴身的黑色西服,搭配白色衬衣,非常成熟的色调,令他收敛了往日的桀骜跋扈,多了份沉稳。
凌洛安的脚步在经过首座时停了停,视线划过会议室众人,扬眉一笑,绕过首座,在第一侧位坐下。
股东们见他没有开口,纷纷不耐地出声,请他直接开始会议。
“我们的凌总还没到,怎么能就这样开始?”他交叠双腿,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勾起一侧的唇角。
他不提倒好,一提凌泰场面更乱,已有数个股东开口提议凌洛安直接坐上总裁的位置。提议一出便得到原本几个“公子派”的附和。渐渐,除了几个跟凌泰关系非常好的股东,其他人基本口径一致。
局面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
凌洛安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场面,视线缓缓投到危瞳身上,笑着道:“原来今天小凌夫人也来了,莫非我叔叔被什么事绊住了,特意派你过来打头阵?”
众人的目光转向危瞳,片刻之后,私语声四起,那些投向她的谴责和鄙视的目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凌经理,你这是何必,有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陆路心中气愤,率先开口。
凌洛安的目色瞬间阴冷:“陆助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这个会议你并没有参加的资格!允许你旁观,并不代表你能随便开口,如果管不好你的嘴,就请出去!”
话音未落,会议室内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围坐的众人纷纷感觉到桌面一阵剧烈的颤抖。
危瞳缓缓从桌面上收回拳头,朝凌洛安轻轻一笑:“吓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有苍蝇。”她抬起拳头,凑到唇边吹掉并不存在苍蝇,再度道,“凌经理,凌总裁的事现在并无结果,一切都只是外界不实的报道和猜测。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侄子的你是不是该站出来,向大家解释一下,将股东大会延后一段时间呢?毕竟,今天这个会议事关重大,你应该也不想在名不副实的情况下坐上那个位置吧?”
“延后?”凌洛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越发肆意,眉眼分外魅惑,“危瞳,你究竟何时才能不天真?”
危瞳敛去了笑意,平视着他慢慢道:“你可以称呼我为凌小夫人,或者婶婶。”
男子的瞳孔刹那间收缩,莫名的冷意在眼底盘旋。一旁的秘书见状,不由得皱眉出声:“抱歉,凌小夫人,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您并非股东,今天的大会您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资格?”危瞳嗤笑一声,视线定在凌洛安那张布满阴霾的脸上,“凌经理,你的秘书倒是很会说话。不过她似乎忘记了,在法律上,我已是凌泰的妻子。中国人讲究长幼有序,从身份而言,我现在是你的长辈。无论今天这个大会结果如何,我是你长辈的事实都不会改变,所以凌经理,请你的秘书对我客气一点儿。”
“你……”秘书的脸色变得难看,本想再开口,却被凌洛安冷眼制止,硬生生收住声。
“好,凌小夫人,就算我换了称呼,就算我再尊重你,你认为,今天你的出现,你刚才的话以及你之后想要说的其他话,能对整个局势有什么改变?”凌洛安带着几乎不存在的笑意,一字一句缓缓道,“凌总裁以权谋私,收取巨额回扣,这一切都是事实。你想要维护丈夫的心情我明白,但也请你搞清楚,这里是凌氏的股东大会,我们谈的是凌氏的未来,是生意,关系着在场所有人的命脉!你?充其量你只是凌总裁的保镖,生意的事你懂多少?所以,在我没有因迁怒而赶你离开这里之前,请你有点儿自知之明,并且尊重在场的每一个股东,安安静静地住口吧!”
他盯着她,嘴边是笑意,眼底却是恨意。他恨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了另一个男人不顾一切!他已经输了,被他彻底赶出了这个局,这个商业帝国,如今已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为什么在她心里,依旧只惦记着那个男人?!
随着凌洛安脸色的阴郁,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也逐渐冷却。
危瞳死死握着拳头,痛恨自己这一刻的词穷!明明是对方耍的诡计,可没有证据,她根本不可能让在场的股东相信!
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做!
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帮到凌泰?!
凌洛安低哼一声,示意众人会议继续,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门再度被人推开!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推门之后站到旁侧,将进门的通道让给后面的人。
来人身形修长,身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色衬衣,清俊的脸庞神态安然,如此静淡的神情却偏偏带着冷厉而迫人的强大气场。
漆黑的眸在偌大的会议室里轻轻一掠,那沉甸甸的压力便莫名落下。
原本焦急恼怒的危瞳喜出望外,高兴激动之余狠狠地掐了陆路一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很痛。”陆路边笑边痛得咧嘴,“老板果然出现了!我就知道这世上没任何人任何事能把他困住!”虽然这话很马后炮,不过在当下,他想应该没人会介意!
凌泰没有停留,踏入会议室后直接在首位坐下。那名陪同他前来的男人也跟着坐在了他身旁——原本留给助理陆路的位置。
片刻沉寂后,回过神的股东们再度交头接耳,之后,在几个“公子派”的带领下,犹如声讨般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涌向凌泰。
很久很久之后,危瞳回忆起这天的事,依然会带着崇拜仰慕的表情。
那个男人,淡定从容,优雅深沉,似笑非笑的眼底带着掌控全局的睿智。
过程非常简单,他甚至没开口说几句话。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是个律师,他出示了几份文件,一份是恒安集团最大股份的持有证明,另一份是身份证明。
至此,众人才惊愕地发现,原来恒安早在数年前便已易主。
当年,恒安资金周转不利,内部出现亏空,恒安的陈老先生把部分股票变卖。而这个买主,是当时欧洲一家公司的老板。
之后,这家公司的老板几次暗中扫货,并游说恒安的部分股东,以高价将股票收购,在控股比例上远远超越恒安的陈老,成为恒安新的主人。
然而在当初,对方并没有接手恒安以及露面的打算。对方提出条件,立下契约,在陈老有生之年,不会剥夺他的主控权,更不会拆分恒安变卖股份,并答应在他去世之后的五年内保证他儿子对恒安的主控权。
交换条件非常简单,就是要他保守恒安易主的秘密,包括他的儿子。
陈老自知能力有限,欣然同意。所以这几年来,此事无人知晓。就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一直蒙在鼓里。
而这个收购了恒安的欧洲老板,便是凌泰本人。
他曾在欧洲多年,那是他的另一个身份。
所有资料已经经过机关查实,均属真实。
事情至此,似乎变得非常明朗!
陈伟凡指控凌泰利用南苑卖地一事收取巨额回扣,可恒安本来就是凌泰的。拿自己的钱讨好自己,这算哪门子指控?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半晌后,众人再度恢复平静。
十五分钟后,投票结果产生,凌泰成功当选凌氏集团正式总裁。那一刻,凌洛安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他搁在桌面上的手指逐渐收拢,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败涂地!
到头来他竟还是输给了他!
凌泰看了他一眼,侧头朝身后的律师说了几句,对方了然,站起身,声音清晰地开口宣布:“我现在,将代表我的当事人凌泰先生,在今天的股东大会上,向各位股东辞去总裁一职。由于凌泰先生在凌氏未持有任何股份,辞职之后凌泰先生将与凌氏没有任何关系……”
那律师的话,仿佛是溅入油锅的水,瞬间产生惊人的效果。
众人再次哗然,危瞳愕然,就连陆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显然事先半点儿都不知情。
嘈杂的人声里,凌泰缓缓起身,悄然退场。
现场只有危瞳注意到,他离开前朝她这个方向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片刻后,她的手机振动,对方的话简洁明了:“跟陆路一起去停车场等我,一切等见了面再问。”
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时,凌泰朝律师示意一下,对方轻轻退离,将三十层的空间留给来者。
“为什么?”那声音透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数年的争斗对象在胜利在望的形势下突然宣布退出,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讽刺和侮辱!
凌泰看了他一眼,依旧慢慢地整理着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
“我要知道为什么!”他在猜,这是不是代表着另一个计谋的开始?
“不会再有开始。”凌泰仿佛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到这里,一切都结束了。你毕业了,所有该学的和不该学的,也通通会了。将近六年,我再没有什么可教你的,所以不需要留下。”
“你、你在说什么?”年轻男子的脸庞一点点灰沉下去,仿佛失了生气的人偶,那些仅存的自负与骄傲在苦苦支撑着。
“洛安。”凌泰停下了动作,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也许这种逼迫你成长的方式残酷了一些,但对你来说却是最有效的。凌氏现在归还给你,你很聪明,完全能分辨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以后,就只做你该做的,忘记不该做的。”凌泰轻轻一笑,自一旁的保险箱里取出大小两个信封。他顿了顿,将大的信封搁在整理出的物品中,另将小的信封放在了桌上:“这是给你的。我走了,再见。”
他的东西不多,提起来十分轻松,就如同他此刻的脚步,自凌洛安身旁掠过,很快走出办公室,走进电梯。
过了很久,男子的手指才慢慢伸向桌上的信封。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只写着他的名字。那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封口处父亲特殊的印记。
这天,凌洛安在三十层的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打开那个信封。这么多年,钩心斗角,他视他为人生最大的敌人,难道到头来要告诉他,他这么费尽心思去陷害的是一个全心教导他的男人?!
这么滑稽可笑的事,绝对不可能!
他,绝对不会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