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论藩镇之得失

貌恭而心不服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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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望的原因倒不是别的,而是只有对藩镇理解十分粗浅的人,才会这样作答;刘陟在他心中留的是个巧言善辩的聪惠形象,见识不该与腐儒相同。

    于是王定保接着问道:“二郎平日喜欢看些什么书,《十二经》可曾读过?”

    连《十二经》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刘陟摇了摇头,厚着脸皮编出谎话,“我读过《卫公兵法》......”

    “兵书阵图我倒是涉猎不深,你年纪尚小,精力只够钻研一道;对藩镇不甚了解,也在常理之中;那我便从藩镇如何形成开始讲罢。”

    因为前世网络环境与教科书的双重作用,刘陟一直觉得藩镇一无是处,如今既然有当代人现身说法,他自然愿听教诲。

    “大唐原有十道,分置十道按察采访处置使,可朝廷却将此使屡次废止,又屡次重设,你知道为何么?”

    虽然这个问题跟藩镇没什么关系,但刘陟还是顺着回答了,“大唐疆域广袤,前所未有;朝廷无力控制数百个州、上千个县,只能在州县上再设一层行政机构协助管辖;可朝廷设了之后又担忧起地方权柄过重。”

    这个回答让王定保颇为满意,他赞许地看了刘陟一眼,又说道:“汉末刺史、州牧之鉴在前,朝廷不得不谨慎。”

    “若是天宝年间能一直安定,圣天子或许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安史之乱却将大唐引上了另一条路。”

    “两京沦陷,关东道路阻绝;玄宗皇帝不得已下令各地自募军队,分据险要之地防备叛军。”

    “而平定安史之乱后,朝廷便知道再也不能犯守外虚内的错误了;便在以边境重兵防备外敌的同时,用中原已成规模的军士防备边境重兵,形成内外皆实的格局。”

    刘陟听着这些跟他了解出入也不大,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我说的也没错,无论初心是什么,终究还是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

    “你错就错在,把藩镇和割据,混为一谈,”王定保的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同时瞪了刘陟一眼,像是对他不懂装懂有些不悦,“这藩镇,不过是大唐在十道不起监察作用后,在州县上设置的另一种“道”。你连天下藩镇分为几种都不知道,怎么敢妄议藩镇!”

    既然是请教,刘陟自然不会生怒,他神色愈加恭谨,一副受教的样子。

    王定保这才继续说道;“自宪宗元和中兴以来至黄巢乱国之前,大唐方镇共有四十四个——”

    “其中在西北、西南的,如凤翔、东川、西川等镇;主要职责便是为国镇守边关,抵御外辱。这些藩镇贫瘠,无朝廷输送钱粮便不能立足,如何能割据?”

    “内部拱戍的,多在中原,如宣武、武宁,义成等;他们控遏河朔,屏障关中,沟通江淮;朝廷讨逆伐叛时,时常调动此类藩镇兵将,这怎么算得上割据?”

    “而东南诸镇,鲜设幕府、少置甲兵,多由文臣统帅,十分恭顺。国家军政费用,基本都取于江淮、岭南之地;清海军便是此类藩镇,出镇广州的齐公(徐彦若)于天复元年还派人去京兆输送过税赋,黄巢祸乱天下之前,此类藩镇哪里有割据的影子?”

    “位于河朔的魏博、成德、卢龙三镇,因人口稠密,土地肥沃,易于聚敛财货,又有精兵强将,截留税赋,方才有割据的基础,但放到天下藩镇之中,割据的藩镇不足十一;

    况且就算他们与朝廷若即若离,朝廷改易或废置州县、增减官额的敕令,也能在河北通行!”

    这一套广征博引下来,把见识不足的刘陟辩地哑口无言,不过受前世网络舆论大环境与教科书的影响,他还是不太认同藩镇的积极作用,脸上显得十分纠结。

    刘陟这副表情被王定保看在心里,他径直言道:“你有话直说,遮遮掩掩,岂是丈夫所为。”

    不吐不快的刘陟立即表明了心中疑问,“可大唐在藩镇林立的局面下,国都数陷,京兆百姓泪尽战乱之中;天子屡迁,圣人威仪不再......”

    王定保言辞分文不让,语气更加铿锵有力,“你只知道大唐国都六陷,可知道元和以来的赫赫武功?”

    “会昌三年(843年),刘沔攻回鹘,斩俘回鹘军共计四万余,可汗乌介特勤远遁,三年后被传首长安。

    大中元年(847年),张仲武讨叛奚,烧帐落二十万,取其刺史以下面耳三百,缴牛羊辎贮等不计其数,并擒其酋入朝,奚人自此式微。

    乾符二年(875年),高骈击南诏,破蛮兵二十万之众,擒其酋长数十人,南诏王骠信以子为质,誓约不敢寇边。”

    “还有与吐蕃自大中年间而起,持续至咸通年间的战争:

    大中元年(847年),凤翔、邠宁、泾原、灵武四镇齐出,收复三关七州。

    大中四年(850年)高进达自与大唐断绝近百年的河西入朝,传来捷报,沙、瓜二州光复。

    次年悟真法师入朝,再奏天阶——河西遗民浴血奋战,又复甘、肃二州。

    同年,张沙州遣其兄张议潭携归义军收复的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十一州图籍入朝,河西归义军,以此而立。

    大中十二年(858年),张沙州为打通通往京师最后的障碍,引兵七千直取凉州姑臧;义无反顾,计不旋踵,苦战近三载,终克凉州。

    咸通二年(861年),西尽伊吾,东接灵武,纵横四千里地、生民百万之众的六郡山河,重归大唐版图!”

    说到此处,王定保的双目已红、甚至因激动噙了些许泪花,他立起身来续道:

    “咸通七年(866年),拓跋怀光杀论恐热,传首京师,而其余部为吐蕃尚延心击破,吐蕃自此分崩衰绝;自武德年间以来唐吐之间延续二百余年的战争,终以大唐的胜利而告终。”

    “这等武功,虽然不比前汉孝武之开疆千里,亦不如本朝文皇的灭国如麻;但与汉末的魏武击乌桓,武侯平南中,孙权屠山越相较,却是不逞多让。”

    刘陟听到这里,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他没曾想到自己对晚唐的误解如此之大。大唐于行将就木之际,还能强撑病体辟服四夷、收复故土;光凭这一点,就比把一个城下的“澶渊之盟”吹上天的北宋高到不止哪里去了。

    沉浸在大唐最后余晖中的王定保渐渐醒悟,长叹一声,“可大唐成也藩镇,败也藩镇,黄巢之乱令藩镇相互制衡的平衡彻底破碎,这帮骄兵悍将再也无人能约束。”

    从王定保话中听出他欲讲述藩镇的弊病,刘陟立刻抖擞了精神,却被反问一句,“二郎以为,藩镇作乱;是以藩帅、藩帅之下的军官、藩镇的军士这三方之中,哪方为主?”

    刘陟接连吃了几个瘪,也学乖了,朝着自己认为最不像正确答案的选项猜去,“应是藩镇军士?”

    “不错,”平复了心情的王定保微微颔首,坐回了原来的地方,“藩镇动乱与秦汉魏晋以来的叛乱有本质区别——前者大都是叛将作乱,士卒附从;而后者则是以下凌上的多,杀逐藩帅这类事情在藩镇兵眼中、不过是如同吃饭喝水般的寻常事情罢了!”

    刘陟的脸上则更加难看,如果真是如此,那想要让藩镇骄兵悍将服从就不只是除掉几个带头生乱的军官那么简单了。

    王定保倒像是已经料到了这副反映,并未有太大的惊讶,“广德乾符年间,天下共发生藩镇动乱一百七十一起,其中士卒引起的兵变就有九十九起,高达六成之多;算上三十七起将校作乱火并;以下犯上的叛乱占了八成!”

    这一串串数字比其他任何证据都更具有说服力,刘陟感觉自己的认知完全被颠覆了,痴痴地说了句,“如此一来,就必须设置更精锐且值得信赖的士卒来震慑他们......”

    “你能想象的到,那些藩帅自然也不是傻子,可没有一个能成功。”王定保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微叹一口气,又介绍道:

    “魏博镇的乐从训,募集亡命之徒五百余人为亲兵,制衡牙兵,结果牙兵疑之,乐从训只得易服逃出;再比如镇海节度周宝,募亲兵千人,号后楼兵,所领军饷备于镇海军士;可这帮后楼兵,最后还是变得骄恣不听调遣。”

    “两税法后,地方军资可自行截留;虽然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节帅的权利,但也导致另一个问题——节帅与军士对本镇所得财赋分割上,决计难以达成统一。”

    言至此处,王定保唏嘘不已。

    而这句提纲挈领的总结也令刘陟醍醐灌顶,他情不自禁地用政治书上的那句话把它复述了一遍——

    藩镇上下之间的主要矛盾,是藩镇兵日益增长的贪欲与藩镇长官想要紧缩财政支出之间的矛盾!

    见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若有所悟,王定保也略感欣慰,他拍了拍刘陟的肩膀,没有告辞便转身离去。

    等到刘陟回过神来,才发现亭中只剩下他和在一旁冯全乂,急忙吼道:

    “怎么回事,那么大一个进士呢?”

    “谘议参军,他说自己急着去南海投亲,先走一步。”

    大唐迟暮之际的悲壮,也感染了冯全乂,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还用袖子遮住泛红的眼睛,怕被上官看轻。

    “那便好。”刘陟松了口气,回忆刚刚瞥见的那双还带着些许泪痕的眼睛,心中对冯全乂又增了几分好感。

    爱国之人,总是值得人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