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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的时候,刘成急慌慌走在村巷里。
刘成的女人病了,看样子要疼死,刘成急着去喊大夫。
刘成本来在修水库,他是满子营的突击队员,满子营每次参加大会战,刘成都积极报名。水库上没粮了,刘成回来拿粮,没想一进院,就听见女人呱喊,进屋一看,女人倒撅尻子趴炕上,手抱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
咋的了?刘成有些慌。
快去喊大夫。女人咬牙说。
刘成跑出家,朝大队部跑。路上碰到满五。满五问,刘成你做啥去?刘成没理满五,刘成哪有工夫理满五。刘成的女人快疼死了,刘成想幸亏我回来得及时,要不女人疼死了都不知道。满五挡住刘成,满五这挨炮的,他竟挡住了刘成,人家刘成都要急死了,他还挡住刘成。挨炮的满五看上去像个好人,他挡住刘成说,刘成我有话哩,这话很要紧。刘成撇开满五,继续跑。满五撵上来,抓住刘成,刘成我真有话哩,你得听我说。
刘成停下,等满五说。刘成只能停下,听满五说。不停下满五一直会缠着他。满五挠挠头,望住刘成,半天了不说。刘成心里急,满五你个挨炮的,有屁快放,我女人病重哩。满五放开刘成,算咧刘成,这话还是不说,你迟早能听见。刘成骂了句满五,又跑,满五在身后喊,刘成你可别怪我没提醒,我跟你提醒你不理,你挨炮的后悔在后头哩。
跑到大队部,天已黑了下来。卫生所没亮灯,一个黑影儿在门口,刘成跑过去说,我女人病了,疼得满炕呱喊哩。黑影儿没理他,刘成又说了遍,黑影儿还是没理他。刘成恼火了,刘成很少恼火的,人把尿水泼他脸上他都不恼火,这下他恼火了。
刘成恼完火才发现,黑影儿不是大夫满子九,是他最不想见的接骨匠满子六。满子六也抱着肚子,他冲刘成说,快找满子九。
刘成掉转头,又跑。满子九的屋不在这个庄子,满子九的屋在沟里。这个时候往沟里跑显然来不及,女人会疼死。刘成边跑边想,这可咋办哩?
刘成跑出庄子,跟一个黑影一头撞上了。撞上的正好是满子九,他刚给队长的女人打完针,队长满生留他喝酒,他心里急,说不上来的急,谁知真让他急准了。
刘成的女人打了针,暂时安静了。不过脸色很难看,蜡黄蜡黄的,头上冒虚汗,满子九说这病重着哩,得操心。刘成跟满子九去拿药,才发现满子六也打了针,看样儿像是不疼了,不过头上也冒虚汗。
刘成的女人缓了三天,不呱喊了。满子六也缓了三天,不呱喊了。
刘成在巷里走,他家的猪不吃食了,他去找满福。碰上满福女人,满福女人说满福不在,去沟里了。刘成很扫兴。满福女人见刘成阴着脸,主动凑上来劝,刘成你想开点,这号事遇上了得想开,可千万别做傻事。刘成说没事,不就一头猪么。满福女人说,刘成我说的不是猪,我说的是你。刘成说我也没事。满福女人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还怕你想不开哩。满福女人又说,这号事男人遇上了是想不开,不过想不开又能咋,还是得想开,你说是不是刘成?
刘成不明白满福女人说啥,这两天人们说的话都稀奇古怪,他一句也不明白。刘成是个老实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拐弯抹角的话他也听不懂。这两天他脑子乱,女人病刚松,猪又不吃食了,猪可是养下过年的,要是猪死了,刘成的年就没法过。刘成想着猪,心里很急。满福这挨炮的,早不去晚不去,单等他的猪病了去,刘成很生满福的气。满福身子懒,自留地或是家里的活从不自己做,每回都是刘成帮他做,挨上刘成求他了,他却去了沟里。刘成找不见满福,满子营又没第二个兽医,刘成想自己的猪怕是没救了。满福女人看他六神无主,心里很同情,望着刘成走远,满福女人悲伤地叹了口气。
走到自家门口,刘成没进屋,踅转身子,朝队长家走。他想问问队长,修水库他不去成不成。本来修水库是他争着去的,没想一回来家里就出事,他想跟队长说说,要不换满五去,他把满五的活干上,等家里太平了他再去。路过麦场时碰上满子六的女人,满子六的女人披着头,大白天的敞着胸,一定是挨了打。满子六的女人老挨打,为这事刘成还劝过满子六,挨炮的满子六,你猜他咋说,老子的女人爱打就打爱睡就睡,关你个屁事。
刘成想躲开,满子六的女人挡住他。满子六的女人挡住刘成,不说话,她哭。满子六的女人最爱哭,经常把刘成哭烦。刘成顾不上她,他急着找队长。晌午他跟满五私下商量,满五居然说,闲的刘成,换回来也是闲的,事情都这样了,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刘成听不懂,骂,满五你放啥屁,事情哪样了,换不换你放个屁,不换我找队长去。满五笑着走了,神情好得意,边走边说,刘成我说你后悔哩,你还不信,你当换回来就能看住,把你个傻子。
挨炮的满五,以前你换时我说过啥,又不是跟你换死,十天也是换,半月也是换,亏你还把我当哥哩。
刘成骂着满五,扔下满子六的女人,到了队长家。队长女人刚下炕,披着衣裳看太阳。太阳有啥好看的,定是屋里闷久了,闷出病了。刘成笑笑,队长哩,我找队长。
队长女人见是刘成,一下兴奋了,刘成呵,你可来了,你要再不来,我就得上你屋去。刘成不解,问啥事。队长女人四下瞅瞅,院里很安静,娃们出去玩了,几只母鸡墙根下觅食,大公鸡伺机而动,扑腾跃上母鸡,扑着翅膀踩蛋。队长女人看公鸡一眼,问刘成,你看它像谁?
刘成看了看,公鸡很威风,冠子高傲着,就说像队长。队长女人骂,放屁哩刘成,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倒没个正经。队长女人骂完,又说,刘成你得回来,水库不去了,再去出事哩。刘成兴奋了,还愁咋个开口哩,人家早替他想了。
队长这时走进来,披着黄军褂子,戴顶黄军帽,像个军人。队长抖抖肩,装出威风的样子,望住刘成,不说话。刘成有点紧张,他很少求队长,队长让他做啥他做啥,这是刘成的习惯。人要改变习惯是很难的,遇上刘成这种人就更难。刘成都有点不想说了,队长女人替他解围。队长女人说完,见队长不表态,气就来了。我说你拿把啥哩,不来你念叨,来了你又拿把,有本事拿把别人去,把个刘成拿把啥哩。
队长女人这样说让刘成很感动,刘成附和道,就是,把个我拿把啥哩。
队长嘿嘿两声,挨炮的刘成,你还有理了,想去就去,想来就来,当是你家书房炕,那可是全公社的大会战。刘成说我知道,我这不有事么,没事我敢乱提要求?
队长满生其实早就想好了,他要把刘成换回来,让满五去。修水库不缺刘成一个,刘成家的事刘成却很重要。队长满生故意卖了会关子,才跟刘成说,行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刘成揣着一腔子感激回来了,没想队长答应得这么痛快。
这事定下不久,大约是满五走的第二天,满子营有了闲话。
满子营的闲话一向很猛,谁让闲话砸中了,可真叫倒霉。因为满子营的人不说别的闲话,一说就说男女关系。满子营的男女关系本来并不复杂,满子营大多半是满家,像刘成这样的外姓人,只有零零星星几家。满家人说满家人闲话,就有点被窝里的猫咬被窝里的肉之嫌。不过自打满子六搞了满五的女人,闲话就挡不住了。按说满子六还是满五的远房叔叔,虽是远房,辈分却没乱,所以满子六搞满五的女人,实在不应该,他搞队长的女人也行,至少是平辈,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畜生。但满子六搞了满五的女人,搞得还很猛,搞得满五的女人很愿意,气得满五一顿捶把女人捶进河里,淹死了。这事以后,满子营人不管了,啥姓满不姓满,逮着闲话就说。从满子六说到队长满生,再从队长满生说到满子六。当然,更多的还是说满子六。
满子六是个接骨匠。接骨匠在别处兴许没用,满子营一带却很时兴。这两年老是搞运动,三天小会战,两天大会战,红旗插得满天飞,人们忙得团团转,出个把事故在所难免。断胳膊少腿的多了起来,满子六一下吃香了。他被人们请来请去,比公社的医生还吃香。吃香的满子六跟过去不像了,过去他老实,比刘成还老实,要不也不会说一个比自个大五岁的女人。吃香后的满子六最大的变化就是不老实,他搞女人,不光搞满五的女人,满福的女人他也想搞,可惜没搞成。满子六搞女人从不负责,连三尺条绒也舍不得扯给女人。被他搞过的女人都骂他,都说他闲话,满五的女人例外,所以满五的女人跳河死了。
满子营这次的闲话不说别人,说刘成。
都怪满福。满福从沟里回来,喝醉了。喝醉的满福走进刘成家,手里提个大针管,刘成在猪圈里等他。满福摇摇晃晃说,猪不吃食了?刘成说猪不吃食了,给它黑面都不吃。满福说给它黑面都不吃?刘成说它本来吃的,不知咋个就不吃了。满福没再重复刘成,他觉得再重复没意思,不如趁着酒醉把话说了。挨炮的满福,他真不应该说,不说刘成就不会知道,刘成的猪也不会死。可他偏偏就给说了。
满福跳进猪圈,猪圈里一股臭气熏得他差点吐出来,他忍住了。挨炮的满福,吐他能忍住,闲话他忍不住。满福看了眼猪,踢了一脚猪屁股,猪没动,猪一天了没动,要是动刘成也不哭着脸蹲猪圈里不出了。
刘成期待着满福,满福一进来他就觉有望了。满福是满子营有名的兽医,不少要死的猪都让他救活了,刘成觉得自家的猪也能救活。见满福不动手,刘成急了,满福你动手呀,愣着做啥?满福没理刘成,他丢开猪,开始望刘成,望了半天说刘成我有话哩。刘成说有话就说,是不是要给猪打针,我抓住你打。满福说不是猪的事,跟猪没关系。刘成说我唤你来就是为了猪,咋能跟猪没关系。满福说刘成你信不信我的话,不信我不说。刘成说满福你喝醉了,我啥时不信你了。满福说信就好,刘成你应该信我,我不会乱说,我说的是实话。
满福这挨炮的就说了。
满福还没说完,就挨了刘成的拳头。满福挨刘成的拳头,这在满子营是不可思议的事。
满福你放屁。
刘成我没放屁。
满福我日你妈,你嘴里有实话没。
刘成我日你妈,我好心说给你,你倒骂人。
满福你个挨炮的,我打死你。
刘成就把满福放倒了,放倒在猪身上。这时刘成已顾不上猪了,他只想打死满福。
如果不是队长满生,说不定满福就让刘成打死了。你想猪圈那么小,满福又喝醉了,根本没法反抗。刘成的拳头又密又毒,满福根本没法躲。
队长满生进来时,刘成的女人站在猪圈外,她看上去很急,队长满生认为她是怕暴露。队长满生跳进猪圈,用身体护住满福。
刘成你做啥,啥话不能好好说?
他说满子六搞了我女人,这话不能好好说。刘成声音很大,大得巷道里的满福女人都听见了。
搞没搞你女人清楚,你打满福做啥哩?
这句话猛地提醒刘成,刘成抬眼找女人。其实女人就在眼前,尽管病还没好,但女人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刘成瞪住女人,眼睛里充满了问号。
女人啥也没说,女人掉头进了屋。
队长满生说算了,你们打捶不要紧,你看把猪打死了。刘成低头一看,猪果然打死了。刘成跳起来,扑向满福,要满福赔猪。满福在队长的保护下跳出猪圈,满福气息奄奄,满福啥也不能说了。刘成转向队长,要队长赔猪,队长满生说刘成你疯了,你的猪死关我屁事。刘成一想真不关队长的事,还是找满福。刘成再次扑向满福时,遇到了反抗。
满福女人当然不能眼睁着男人挨打,她一把推翻刘成,刘成你个猪,有没有脑子?满福女人并不怪刘成,这从话里能听出来。满福女人推翻刘成,又把刘成扶起来,满福女人望住刘成,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成这时冷静了,满福女人的目光让他冷静。
在满子营,只有满福女人的目光能让刘成冷静。
太阳这时下了山,院里洒满阴凉。满福枕着阴凉睡着了。满福女人忧伤地叹了口气,也不管满福,离开了刘成家。
队长满生听见女人在巷道里唤他,也走了出来。刘成一下不知咋办了。
满子营人传出闲话的同时,知道刘成遇上了难题。如果换上别人,比如说满五,满子营人是不用操心的,他有的是办法收拾女人。可这次是刘成,刘成能不能对付得了女人,满子营人心里一点没底。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见刘成挑水,就都走过去,挡住刘成。
想开些吧刘成,这号事说穿了也没啥丢人的,该咋活你还咋活,娃们还小,等娃们大些了,再想办法。
惹不过呀刘成,你想想她娘家啥人,多少年都受过来了,就再忍忍吧。
也有说反话的,刘成你怕个啥,有我们做主哩,你怕个啥。离婚的人一大层,瞧瞧人家满五,打死她照样活。
跟后就有人反对,放你妈的贼屁,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打死娃你拉,饭你做,衣裳你缝?
那人涨红脸说,哟嗬,偷人还有理了,谁见过她做饭了,她会做么?羞死她先人,不是人家刘成,有五个也饿死了。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唯有满福女人远远站着,眼里一片子惆怅。谁也不知道,昨儿黑满福回到家,让女人修理了一顿,最后睡在了草棚里。
刘成挤开众人,挑着水,娃们还等他做饭哩。刘成走出人群时,看到了满福女人的目光。
那目光黏黏的,怪怪的,刘成心里一片子湿。
的确,刘成是不敢打女人的,连问都不敢问。昨儿黑人走后,刘成是很想问问女人的,到底有没有?有过几次?啥时开始的?咋就偏偏跟满子六?女人冷着脸,满福还在院里时女人就开始冷脸。刘成知道不能问,他做了饭,给娃们先后吃了,想想又给女人盛了一碗。女人没吃,女人连头都不转一下。
夜里,刘成睡不着,刘成当然睡不着。刘成把所有的事联想到一起,心里清楚了,很清楚。满子营人没骗他,满子营人说的是实话。这事怕不是一天两天,或许很久了,只是他刘成不知道,满子营人早就跟他提醒,他太粗心了。记得满福女人有次跟他说,刘成呀,别光顾着帮人,一天到晚给人家干活,自家的地荒了就迟了。这话啥意思,不是明摆着么,还要人家咋说。还有一次队长女人说,刘成呀,光争个先进顶屁用,啥事儿都少不了你,关键的事儿偏偏少了你。你听听,这不全说明了么。再往细想,想起了满五,想起了满福,满子营的人几乎全想起了,看来人家早知道了,就他蒙鼓里。
想清楚能咋?能把她吃了,刮了?刘成真是没办法。怪只怪当初,当初就不该娶她,不该不听劝。谁都说不配,人家啥人,大队书记的女儿,你刘成啥人,穷得叮当响,不就在大会战中让公社表扬过,不就能吃苦,让公社树了典型。这东西能顶啥用?当初觉得了不起,人前露了脸,扬了名,现在呢?能比过人家满子六的自行车,能比过人家满子六的手表。这些都不说,就说人家满子六对付女人的花言巧语,你会说一句?
没办法。的的确确没办法。
刘成只有死受。
刘成现在顶着满五,给村里喂牛。满五自打死了女人,一蹶不振。队长满生照顾他,给他份不出力的差事。没想刘成现在挨上了,刘成想自己跟满五简直就是亲兄弟,满五遇上的他都遇上了,满五没遇上的他怕是也要遇上。
比如满子六,当年睡了满五女人,满五扬言要杀他,满子六嘴上硬,可心里怕,不怕他咋避到外村去了,一避就是半年。说得好听,外村有人接骨哩,哄鬼去,外村的人胳膊都折了?外村的人腿都瘸了?明明是怕,嘴上不承认。挨炮的满子六,天生嘴硬,没办法。这回不一样,满子六不怕刘成,压根没把刘成放眼里。
刘成喂完牛,心想该做饭了,背着背篼往家走,还没走到门口,就碰见满福女人。满福女人直给刘成挤眼,示意刘成别进去。刘成站巷道里,犹豫了会,他在犹豫跟不跟满福女人说话。刘成一直想跟满福女人说话,满福女人能把话说到心里头,能把刘成的心说出泪,然后再说出笑。以前刘成给她家帮忙,免不了跟她说话,那话说出来就是中听,没办法,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别看黑里脱了都一样,都是肉,其实差得远哩。那时候刘成想,要是搂着满福女人睡上一觉该是咋样?
现在刘成知道了,外人的女人不是胡睡的,那是往烂里睡心,往绝里睡路。刘成犹豫了会,没理满福女人,进去了。
刘成很快又走出来,日他妈,挨炮的满子六,断子绝孙的满子六,你猜怎么着,他竟跟刘成女人一屋里说话哩,边说边笑,吃糖那么甜。这是骑在头上屙屎哩,这是不把刘成当人哩。
刘成站巷道里,很孤单。满福女人走了,巷道冷冷清清的,头顶上一朵云压着,遮住了太阳,刘成站在阴云下,心里一片黑。
眼里滚出两滴泪的时候,刘成站到了场上。庄稼还在地里,场显得空旷,场显得无用,场像是专门让刘成难过的。刘成站在场上,想起了一个人,他果然就看见了那个人。满子六女人也一眼望见刘成,她像是一直站场上,一直等刘成。现在等来了刘成,满子六女人说话了。
我不想活了。她说着就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很伤心。
刘成走过去,抚住满子六女人,你不能死,还有娃们哩。
我不想活了。满子六女人哭得更凶了。
刘成又抚住她另一个肩,死了便宜他们了。这句话太意外,不像刘成自己说的。刘成让这话吓了一跳,他看到满子六女人也让这话吓了一跳。刘成就把两条胳膊放到满子六女人脖子里,这个动作满子六女人很喜欢,她一下不哭了,还把脸抬起来,让刘成看她的眼睛。满子六女人的眼睛没啥特别,小,里面茫茫的,看不清有啥内容。刘成把胳膊取下来,他意识到面前是满子六的女人,要是满福女人,说不定他就不取了。
这个后晌刘成没做饭,他一直陪满子六的女人站着。满子六的女人很激动,一忽儿哭,一忽儿笑,刘成居然没有烦,这是他头一次不烦满子六的女人。
满子六骑着自行车,驮着刘成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村。
这个镜头队长看见了,兽医满福看见了,满福女人跟队长女人一起拔草,不小心也给看见了。
太欺人了。满福女人说。
真不要脸。队长女人说。
得意个啥,小心摔死。满福说。
嘿嘿,嘿嘿,算你狠,驴日的,算你狠。队长说。
满福女人扔下草,腾腾腾到了饲养院,你还喂牛哩,你还有心喂牛哩,人骑到你头上屙屎哩。
刘成抬了抬头,又垂下了。其实他们还没出门刘成就看见了,刘成真想扑上去,真想冲满子六脸上吐口唾沫,真想把他的自行车砸了。最后刘成跌倒在草垛上,冲着天空发愣。满福女人跳了几跳,见刘成没反应,气愤地掉转身子,走了。
紧跟着队长来了。队长满生扔给刘成一根烟,刘成你挨炮的,真就没办法?刘成不说话,傻傻地盯住队长,盯得队长脊背发麻。你盯我做啥哩,又不是我睡了你女人,你个挨炮的,看你那眼神,吃人哩,喝血哩。
刘成还是不说话,他盯了很久,终于不盯了。队长松口气,刘成呀,要不你还到水库上去吧,眼不见为净,你说哩?
刘成就这样到了水库上。满五回来说,刘成这挨炮贼,不像了,一天到晚骡子样,往死里干活哩。满五又说,刘成要杀人哩,狗日的刘成要杀人哩,不信你瞧着,迟早的事。
这话满福听见了,说给了女人,女人半天不吭声,满福说,杀了好,该杀,啥人么,会接骨有啥了不起,想睡谁就睡谁,当自个是队长了。满福说完就睡了,梦里梦见刘成真杀了人,不过不是满子六,是队长满生。满福觉得日怪,真日怪。女人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眼里一片黑,脑子里反复就那句话,刘成要杀人哩,刘成要杀人哩,天杀的刘成,你真要杀人么?
这话队长也听见了。他先找了满子六。满子六眼里没队长,满子六恨队长,当年要不是队长,他也不至于娶个老女人。满子六本来看上的是刘成女人,那时刘成女人还是个铁姑娘,大会战中最能玩命,玩得书记都不高兴了,不想让她当铁姑娘了,就找了满子六,说你要是能盖下一院房子,老子把姑娘许给你。满子六那时还不是接骨匠,后来他拜了师傅,学接骨。师傅说学了这手艺别说一院房子,娶一院女人都有可能。
满子六学了手艺,再回来,女人就成了刘成的,队长从中做的媒,队长跟书记夸海口,满子营还有比刘成更能干的么,没有。满子六一气之下,娶了老女人。
队长抽着满子六的烟,好话跟他说,杀人不杀人不敢说,但刘成那性子,惹急了真不好说。满子六啐口痰,怕他?
队长嘿嘿笑笑,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走了。临出门时队长又说,要斗私批修哩,斗私批修懂不?嘿嘿,就是割尾巴。
第二天满子六就不见了,没人知道他走了哪里,反正不见了。队长满生这才走进刘成院里,刚进院就喊,刘成呀,牛喂好了没?刘成女人走出来,队长呀,刘成不是到水库去了么?
队长满生嘿嘿笑笑,瞧我这脑子,猪脑子,石灰脑子,咋就给忘了哩。说着进了屋,径直坐到炕沿上。
水库一直修到秋末,庄稼黄了,该收割打场了。刘成回到了村里。
女人还是冷着脸,更冷。刘成不介意,刘成已学会不介意。介意顶屁用,日子还得过,娃得照拉,对,拉娃,刘成心里只有娃,女人在他心里已不重要了,或者说不那么重要了。挨炮的女人,爱跟谁跟谁,管不住不管,看你能野到哪,你还能野出满子营?这是刘成的胜利,刘成觉得错就错在太把女人当回事,还是队长说的好,你把她当回事,她就不把你当回事,你不当她回事,说不定她就当你回事。这话说得绝,怪不得队长女人太把队长当回事,一黑里不回去就满庄子找,找得到找不到都找。
刘成拿着镰刀,跟村里人一同下地。狗日的庄稼,长得齐腰高,麦子金黄金黄的,见了人就笑,真让人舍不得割。队长在远处吆喝,吆喝牲口一样,队长这时候真像个队长,他不干活,只吆喝,你耍奸耍猾他一眼就望着。望着了没好处,轻者日你娘,骂你个驴死鞍子烂,重者扣工分,扣工分谁不怕,年底吃不饱肚子,女人跟你没完,弄不好再让满子六插一腿,你就成刘成了。挨炮的满子六,人不见魂不散,还让刘成忘不掉。
满福女人在刘成边上,满福女人总爱站刘成边上,边割麦边说,刘成呀,麦割了你还到水库上去么?不去了,水库不修了,公社说明年再修。那就好,好。说着割下一把麦,拧个系子,打刘成手里接过麦,一并捆了。捆子遮住了队长视线,队长看不见刘成,队长能看见刘成女人,刘成女人跟队长女人挨着,也不知为啥,队长女人突然不跟满福女人搭伴,跟刘成女人搭伴,这让人们搞不懂,队长女人不是恨刘成女人么?
割麦哩你拧尻子做啥,拧给麦子看呀。队长女人笑着说。刘成女人脸红了下,我哪拧呀,看你说的。
哟,我说错了,没拧,你没拧,我尻子疼,想拧也拧不了。队长女人说着割下一把麦,也拧了个系子,不过她没捆,她说话,你看这系子像啥?刘成女人看不出,不知咋答,只是笑了笑。她不能不笑,人家是队长女人,她是谁,谁也不是,大队书记,羞,哪年的事了,早让人家顶了,爹想不过,整天喝得烂醉,她劝过,哪能劝进去。爹让她夹着嘴活人,爹让她再别摆书记女儿的架子,她敢摆么,不摆人家都往死里埋汰哩,摆了还不知说啥。
看不出呀?队长女人扭了扭腰说,你看像不像骡子的,长倒是挺长,就是软,不顶用。队长女人说得好放肆,一点不在乎。刘成女人脸又红了下,这次红到了脖根里。她抹把汗,虚汗,她已感觉队长女人要说啥了,心跳得飞快,真怕她说出来。可真就说了出来。
挨谁的也别挨骡子的,实在受不了就自己捅。队长女人不说了,故意留下个空白,让刘成女人自己想。用得着想么?谁都知道队长女人最爱骂队长骡子,她这是话里有话,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来。
刘成女人夹了嘴,勾住头割麦,再也不敢接队长女人的茬了。
队长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望住地里的女人。
麦割完,该打场了。满子六还不回来。队长发话了,把自行车推来。躲了就势大了,躲了就不批了?运动才开始,公社专门点了名的,尤其自行车,全满子营就他有,凭啥,不就是投机倒把,不就是搞剥削。满五很利索,话没落地就推来了。问队长,放哪?队长看眼满五,挨炮的满五,放个球,骑破不就成了,他骑你女人,你骑他车,一报还一报。满五果然骑上了,很威风。满五绕场想转个圈,谁知车不像女人,车摔人。满五摔了个大跟斗,牙磕掉一颗,惹得众人哈哈笑,都说满五挨炮的,天生吃球的命,给个机会报复,反让人家报复了。满五不服气,骑不住我不会打,女人能打到河里,不信一辆破车打不死。
众人耍笑的时候,刘成不说话。一个人在场上画图,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满福女人很好奇,想看他画啥,刘成突地擦掉不画了。隐隐约约满福女人看见刘成画的好像是女人。
画谁哩?满福女人想了一黑,没想明白。反把正事给耽搁了,正事就是炕上的事,满福要做,女人不答应,说她不舒服。气得满福直想把自己的割掉,没用还长着做啥哩。
场还没打完,队长找到刘成,事实上这些日子队长老找刘成,队长就一个理由,不让刘成杀人,杀人是要犯法的,是要吃枪子的,划不来,不就一个满子六么,你收拾不了我收拾,他驴日有多大本事,能钻到女人尻子里?运动这不开始了么,还愁没机会?不过,队长这次用了“不过”,以前队长从不用,这次他看了眼刘成,用了“不过”。队长接着说,不过你得回避下,不能让人说闲话,懂我的意思么?
刘成点了下头,其实他没懂,但他点了下头。
好。懂就好。队长很高兴,他的话终于能说完整了。你到窑上去,看窑,一天记两个工,你避开事情就好办了,由不得他娃子,看我不整死他。
刘成就这样到了窑上。窑很远,窑在山里,刘成走了一整天,才走到窑上,窑很破,四周寂寂的,长满草,长满树,风一刮,四周都动,唯有窑不动。刘成收拾好屋子,屋子很破了,破得还比不上村里的牛圈,里面散发着扑鼻的臭气,都是窑客们走时屙的屎尿,还有破裤子烂袜子。刘成收拾完,星星出来了,坐山坡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刘成眼里就有了泪。
头天黑刘成没舍得睡,山里的星星太好了,亮晶晶的,山里的风太好了,湿扑扑的,总之山里就是好,好得他直后悔,咋就早不知来山里哩,一天记两个工,多划算,还不用见那些不想见的,听那些不想听的。山里多静呀,山里多美呀,花还没谢完,草还没枯黄,树还绿绿的,天又那么高,天为啥那么高,天是怕人把它的心思看透么?
二天就不一样。才坐了屁大个工夫,刘成就不想看了,草有啥看的,树有啥看的,风有啥好的,星星有啥稀奇的。
三天就烦了,真正的烦。烦得刘成连门也不想出,只想捂住头睡,可是能睡着么?一脚蹬了被子,又捡起来。被子是女人缝的,褥子也是女人缝的,女人一针一线缝的时候,他就坐在灯下。女人真是漂亮,眼睛圆圆的,鼻子挺挺的,怪不得人们把她当花哩,怪不得人们说鲜花插到牛粪上哩。想着女人,刘成更是睡不着,女人跟满子六有了,挨炮的女人,挨炮的满子六。
再往后,刘成就习惯了,刘成只能习惯,不习惯会要掉命。深山老林的,他要住到过年,不习惯咋成。实在睡不着,刘成就乱想,啥也想,谁也想,包括满福女人,包括满子六女人。再睡不着就想队长女人,队长女人真是难看,咋就娶了那么难看的女人哩?
满子六女人走上山的那天,刘成正在劈柴。天好冷,山里的冬天比山下冷得多,刘成抹了煤块,刘成又劈柴,刘成是想生火了。
满子六女人为啥要走上山?这个问题很重要,这个问题到最后都没有答案。
望见沟里一个影儿,刘成停下来,刘成在想,影儿是啥哩?狐子?狼?刘成提着斧子,作好了准备,影儿到他跟前,冲他一笑,软软地一笑,刘成看清了,是满子六的女人。她背得太重了,被子,褥子,过冬的棉衣棉裤,还有几个大锅块。东西垒起来比她还高,压得她直喘气。所以她笑了一下不笑了,她累倒在地上。
刘成扶起她,刘成有点不相信,她怎么就给来了呢?女人歇缓片刻,女人有了话,女人头句话是,满子六让抓起来了。女人像是专门跑来报信的,见刘成瞪着眼,女人又补了句,他在外村搞女人,让人家捆了起来。女人说完这句,脸色一下好看了。
女人开始收拾,刘成的被子早就脏了,褥子更脏,动一下就发出一股霉味。女人捂住鼻子,见刘成望她,忙又松开。女人想告诉刘成,不是她嫌弃,她怎能嫌弃哩,是被褥实在太脏了。女人拆完,想洗,四下找水,找不到水,才想起是山里,水要从沟里很远处去挑。女人收回念头,把新被新褥铺上,抬眼望刘成,刘成竟到了屋外。女人看见他望天,山里的天就是比山下有望头,女人也想望,可哪有时间,一屋的活还等着她哩。
女人忙了一后晌,刘成再次进屋时,屋子不像了,彻底不像了。该明处明着,该亮处亮着,生气洒满屋子,一下觉得像个家了。炊烟冒起时,天慢慢黑了下来,这时候刘成想到一个问题,黑里咋办?女人会不会睡他的炕?
饭很香,都说满子六的女人茶饭香,刘成一直没尝过,现在尝了,感到就是不一样。刘成吃了三大碗,还想吃,女人接过碗,幸福地瞥他一眼。女人脸上有朵红云,不知是热气蒸的还是羞的。
吃过饭,话就多了起来。女人先是不紧不慢地说村子里的事,队长让公社批评了,没把尾巴割好。村东满七的猪死了,满福也是喝醉了,给猪打错了针,满七让满福赔哩,满福说赔个球。两家打了三天,还在打。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满子六身上,女人叹口气,抓了好,抓了他就不害人了。
那钱哩,抓了是要罚钱的。刘成问。刘成问的本来不是这句,不知怎么就问成了这句。
谁见过?女人抬起眼,一眼的茫然,都说他挣钱,钱哩?谁见过?女人顿了顿又说,兴许他有办法,他不是能得很么?
刘成同意女人的说法,满子六不是能得很么,怎么给抓了。抓了好,抓了看你还偷人。抓了看你还坐他的自行车。后一个你显然说的是自家女人。刘成觉得一下子轻松了。
外面下起了雪,刘成出去撒尿,回来说下雪了。女人惊讶地抬起脸,是么?女人问话的样子好奇怪,睫毛还俏皮地挑了挑,正好让刘成看见了。刘成心里一阵子酥。
话说了整整半晚上,刘成想不到女人这样会说,想不到竟跟女人能说得这样投机。后来他想,女人为啥要跟他说这么多呢?自个为啥要听她这么多呢?这个想法困惑了刘成,直到上了炕,直到钻进被窝,刘成还是困惑得想不出所以然。但是刘成搂住了女人,刘成不能不搂住女人。女人刚挨住他身子,他就决定要搂住女人了。
刘成的这个决定大大激励了女人。如果女人原先还有啥犹豫的话,刘成的这个决定让她一下子打消了所有的犹豫,女人决定好好抱住刘成。
彻骨的寒意从门缝里挤进来,屋子冷得人直哆嗦。提早赶来的雪改变了一切,尽管生了火,可柴是湿的,煤块也是湿的,除了一股呛人的烟外,屋子里是添不出多少暖意的。可是这没关系,只要两个人抱住,热意足够了。刘成一时有些恍惚,弄不清抱住的是谁,女人绵绵的身子在怀里上下扭动时,刘成听见自己骨头缝里发出的声音。搞她,睡她。
刘成兴奋了。他压上去。他以无比凶猛的姿势压上去。女人**成一片。刘成瞬间又想起了满子六,他不能不想满子六,挨炮的满子六,狗日的满子六。紧跟着刘成又想到队长,他同样不能不想到队长,他把自个想成了队长,他越发兴奋了,兴奋得他想大叫,女人抽出舌头说,叫吧,刘成大叫了一声,屋子震得咯吧响。女人一下欢腾了,嗷嗷地叫唤着,叫唤得刘成想死。刘成再也不认为压住的是满子六女人,她是满福女人,她是队长女人,她甚至是自家女人。
而他也早不是他自己,他是队长满生,他是接骨匠满子六,他是兽医满福,他甚至是打死自家女人的满五。
地上的煤火腾起一股浓烟,刺鼻的浓烟,严严地裹住屋子。刘成顾不上,女人更是顾不上,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们必须把天做亮。刘成一连做了好几次,直把自己做成了自己,直把女人做成了满子六女人。现在,满子营的老实人大好人刘成正压着满子六的老女人,他们认清了对方,他们更加凶猛地抱住了对方。他们要对方彻底地做自己,他们要对方一生一世地做自己。做呀做呀你个刘成,你个挨炮的,做死我算了,我三年没做了,我早就想让你做死了。
雪一场连着一场,满子营的冬天就这样,雪比什么都多,多得让人心烦,多得让人没办法。
队长满生气急败坏地走在村巷里。挨炮的没一个勤快的,雪扫了不往远处倒,全倒到村巷里,挡得人没法走路。刚有了些太阳,村巷就泥得过不去了。新新的一双鞋,还没走多远全湿了,全泥了。日他妈,穿新鞋做啥哩,糊涂了,真他妈糊涂了。
队长满生一路咆哮着,见谁骂谁,碰到猪也骂,他不能不骂,挨炮的刘成,叫你看窑哩,你倒睡起了女人,这下好,睡死了,没见过你这号没出息的,睡女人还能睡死,老子睡了一辈子,屁个事没,你倒好,睡个老女人竟能睡死。你让我咋个说,让我咋个跟满子六交代。
弄来弄去,人家没睡你女人么,睡了倒好说,人家没睡么。
队长又骂满福,挨炮的满福,说好了到窑上,现在还磨蹭在屋里。啥,女人哭哩,喊哩,喊个头,人都死了,喊顶球用,早做啥哩。骂完满福,又骂满五,走呀,还磨个啥,人家刘成哪点亏你了,你个挨炮的,收尸有啥怕的,还有女人看哩。
队长一路骂到刘成家,刘成女人正在扫雪,狗日的女人,没刘成连雪都扫不掉,早知道我就住下不走了,我给你扫。女人当然还不知道,不能跟她说,说了坏事哩,先拉下来再说。队长满生站院里望着女人,女人真是好看,比黑里脱光了还好看,真他妈的,这么好的女人,让刘成糟蹋了。队长满生脑子里有些恍惚,这么好的女人他真睡过么?
算球了,不想了,睡不睡都一样,反正没人再抢了。他跟女人笑了笑,女人也冲他笑了笑。队长满生满意地转过身子,站在了茫茫白雪中。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猛然想起,还得叫上木匠,要给刘成做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