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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以朝闻堂为中心,中轴对称,礼乐堂与灵悟祠分列两侧,其间以长廊相接,长廊两边古木新枝交错,纷红骇绿,与古朴建筑交相辉映,别有情趣。朝闻堂与各处庭院相隔甚远,周身树影摇曳,是寒天冻地里养得极好的斑竹,许是吸取了儒子们的学识精华,竟是生得高翠挺拔。厅堂大而静谧,能容纳百人,门前立碑,刻碑文“鹿鸣戒规”二十余条,房檐悬黑色匾额书“朝闻堂”三个烫金大字。内有十根朱漆木柱,壁上嵌不少名贵的碑刻文物,西面挂一幅“松鹿图”,左右贴对联“朝骑白鹿空山鸣,闻见春深百花香”,另设一紫檀桌案,是夫子授课的地方,旁有雕梅兰的白瓷缸,插满了学生颇为得意的画轴。
刚进朝闻堂大门,苏阿悬看到一矮个儿男童,人算精神,就是瘦得皮包骨头,穿着宽大的蓝袄子,佝偻着身躯,从靠前的位置越挪越后,竟坐在了末席。
苏阿悬叫住那孩童问道:“心安,你怎搬到末席来了?”
孩童抬首,神态天真,声似小绵羊:“我年纪轻,眼神好,无碍。”
苏阿悬大致瞟了眼前方的位子,了然于心,随即就地而坐,将他刚堆好的一摞子书往旁一推,放上了自己的纸砚,指着靠前的席位,故意扯着嗓门说道:“去,坐前面去,这里姐姐要了。谁敢叫你搬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本是嘈杂的院落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见孩童迟疑,苏阿悬又在他耳畔悄悄补了句:“这里好打瞌睡。”
孩童一下急了,担心的不是自己,是眼前这位没心没肺的姐姐,连连摇头道:“可真别,阿悬姐姐,您才被夫子赶去止水洞,再被夫子抓到,就要罚得更重了。这儿挺好,您还是坐回您的席位吧。”
“好好好,我不睡,我躲着他还不行吗?听话,”苏阿悬先是哄诱,转尔又觉得要对小孩说些威慑力的话,“你若不听,我让你爹爹没法在丰宁巷卖猪肉了啊!”
孩童不是个傻子,听得出好赖话,乖乖搬到前头去了,前后无人吭声。
书院百名学生,于心安是年纪最小的,年方十三,是个难能可贵的小神童。他爹爹是个在春城小镇摆摊卖猪肉的,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懂得出人头地得上学的道理。喜得一子,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三岁能赋诗,九岁通五经,十三岁就考上了书院,整条街道巷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他祖上积德,老天庇佑。他爹爹颇为得意,把他像宝贝一样地供着,什么活都不让干,只要他能潜心读书有出息。自己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活也挣不了多少银两,街坊邻居怜悯体恤,都去他家买猪肉,也因他爹为人憨厚老实,从不做缺斤少两的事。于心安懂事,别家孩子正当嬉笑玩闹的时候,他在给父亲照看铺子,一手把持秤砣,一手握着书卷,还真没算错过账,就是总有人多给来接济他买书用。
于心安所处的小镇偏远,常常滋生鸡鸣狗盗之事,更有泼皮无赖强收保护费的,地方父母官人微言轻且势单力薄,苏家老爷念在曾与他有过善缘,便派人协助镇压。苏阿悬图新鲜,也跟了来,赶巧碰上个打家劫舍的,一顿收拾后,主人家为表谢意送了几串上好的猪肉,从此便对于记猪肉格外挂心,三天两头派人来采买,与店铺小儿于心安也就熟络上了。
于心安平日里尽是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爹手里的几个钱也没法给他求个师父学上一招半式的,何况他本人对练武并无兴趣。书院入学考,要按文考成绩来,他算数一数二的,若按武考成绩来,他就得排在尾数了。
书院里除了于心安手无缚鸡之力外,还有两位学生,一位是刚出生便发了三天三夜高烧留下病根子的向文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比娘们还要柔弱些,稍一使劲就喘息不止,唯一一个在学堂上还有家仆伺候的人;另一位是财大气粗的官家子弟,名叫马嘉誉,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嫌弃别人驰马试剑,说是有辱斯文,不成气候,乔装一副文人雅士的庸俗样,打着自家官老爷的头号对别人指手画脚。
这两人苏阿悬都瞧不上。
于心安还是个稚童,身子孱弱,穿的是他阿爹改小了的衣服裤衩,卷了几层的裤腿仍是不自觉滑下去,走一步踩一步,更有不怀好意之人中途给他使绊子,快到终点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了个脸朝地,书稀稀拉拉洒了一地,安静的学堂瞬间沸腾起来。
于心安趴在地上不哭不闹,还未起身,先去查看散落在各处的书籍有无破损染了污渍的,其中一本被人刻意踩了一脚,他一言不发,只是心疼地用袖口轻轻擦拭。期间始终抿嘴低头,双目垂下,不去瞧那些为虎作伥的人群。
喧哗声将正坐定欣赏窗外斑竹疏影的苏阿悬拉回。她不耐烦地掏出凶牙匕往于心安的方向掷去,不偏不倚落在了他脚边,吓得于心安小腿颤栗抽搐,险些没站起来。周围的人大惊失色,又不敢回头与之对视,怕被她看出谁是始作俑者,心里暗呼不好惹。
胡明决认出凶牙匕,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胡星河,胡星河小脸无辜,伸手指了指苏阿悬的方向,似是在告诉他哥哥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苏阿悬略显恼怒地喊道:“麻溜的还不赶紧过去,莫不是还想吃我第二刀?哪个不长眼的敢坏我好事,是嫌我的匕首不够锋利呢,还是怪我这个人过于平易近人?”
苏弘见于心安受了惊吓,收书的手还在颤抖,便主动上前帮忙,安顿到座席上才离开,走前掏出一支紫毫笔放在桌案上,拍了拍于心安的肩膀说道:“你阿悬姐姐就是这副德行,心思不坏,你别怪她。”
在这方面,两兄妹是心照不宣的,与其不遗余力地帮忙解围激得人愈发张狂,不如坏事做绝摆明了这是她苏阿悬要欺负的人,料别人也不敢与她相争,一个想做坏人,一个愿做好人,两人分工明确。
于心安自知没有他们背景深厚,一介布衣要想留在书院考取功名就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心智单纯并不代表他耳目闭塞,上山以来,苏家兄妹对他多有照拂,他内心是感激不尽的,但求学成归去,能有所报答。
占着于心安席位的马嘉誉见他落座于苏阿悬的位上,回头咂舌道:“苏阿悬,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昨日才被夫子罚去止水洞,今日就躲在末席,莫不是怕了霍夫子?”
苏阿悬不屑地笑了笑道:“呵,我不妨碍你仕途的独木桥,你倒管起我的阳关道来了。”
于心安不是第一次挪位,他的座席临近春城郡主元莲清,是高门子弟必争之地。功名利禄哪比得上郡主驸马来得快捷舒服。在春城,马嘉誉就是元莲清的跟屁虫,元莲清前脚才出莲清殿,马嘉誉后脚就能收到消息,跟在其后阿谀奉承。到了这儿,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马嘉誉还不鸠占鹊巢,好好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阿悬一言戳穿了他的别有用心,他当下忌惮地瞧了一眼坐在邻旁的元莲清。只见她文静端坐,脸上毫无波澜,一汪秋水凝视前方,好似身边的纷杂烦扰都与她无关。
在春城,苏阿悬是个毁人美事的一把好手,曾抢过他看中的卖身丫鬟,教训过他手下不懂事的奴仆。马嘉誉原是个目中无人,行事张狂之徒,吃过几次亏后聪明了许多,从堂而皇之改道偷鸡摸狗。不愿与苏阿悬起正面冲突,马家誉吃了个闷子不再多说,生怕被她搅黄了自己的驸马梦。
朝闻堂恢复往常平静,赶在夫子进门前,凶牙匕横空掷回了苏阿悬桌案,苏阿悬一时察觉不出是谁做的“好事”,便默默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