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鹿鸣之水

毛裤刺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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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阿悬是天下第一剑宗苏长风的孙女。众所周知,苏长风是一代豪侠,当年一人一剑一青衫,无人匹敌,但不知道的是,他还是一位小有作为的舞文人,写了一手好字。苏长风特别注重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府上虽是一玲珑剑庄,但无论主子小厮,无不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他育有三子,苏梦玄,苏梦白,苏梦鸠,一个子承父业剑术有成,一个是远近闻名的“小诗仙”,一个是春城三连魁首(所谓魁首,比的是女子诗书礼仪,能连续三年名冠魁首的,苏梦鸠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苏阿悬就是苏长风次子苏梦白的女儿。另当别看的是,苏长风竟是位重女轻男的父亲,两个儿子均不放在眼里,视女儿苏梦鸠为掌上明珠,之后孙女苏阿悬横空出世,宠溺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在苏长风的庇佑下,恪尽职守的剑庄就出了这一顽童,她在前惹事,整个剑庄在后给她收拾残局,毫无怨言。苏阿悬虽有慧根,但经不住终日顽劣放纵。苏长风自知管教不住,为了让她收了心性,愣是千方百计哄着考上了鹿鸣书院。

    今日的苏阿悬一如往常,素颜白衣,仅用银色发带绾起万千青丝,再无其它玉石修饰。颈部系一根红线,正经家的女孩是不会系红绳的,只有青楼女子才有,即使一丝不挂,也不会取下红绳,代表了最后的尊严。春城人都耻笑,她出生在名闻天下的剑庄,居然做妓女的装扮,自轻自贱,有辱门风,一时间止不住的风言风语。苏家剑庄在春城颇有威望,倒也不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只是事情一出,总有亲友上门关心询问,为了避免麻烦,剑庄便对外声称说她苏阿悬五行缺火,自小系红绳,原是系在手腕上的,但总是挂不住,索性就系在了颈部,这才平息了流言。至于这真正的缘由,她苏阿悬不说,整个剑庄乃至她阿爷苏长风也是不会多问一句的。

    苏阿悬本就白皙的脸,因一夜未眠,显得尤为惨白。脸上的纹理更为清晰,浓密的蛾眉下,一双明净的眼眸,如浑圆的棕色琥珀沉入清波银湖,即使一脸无精打采,也抵不住秋日晴空般的熠熠生辉。笑时的月牙子又是另一幅景象。右眼处有一道极浅且细的疤痕,不仔细瞧是瞧不见的。她幼时贪玩从树上摔下时被戳到了枝丫,幸是没戳到眼睛,脸上没流血,只是之后用了许多名贵药材,也消不除这疤痕,算是破了相。男孩子磕磕碰碰,难免粗糙些,留那么几道疤痕也无大碍,但女孩子红扑粉嫩的小脸被划上一道,就是要一辈子挂在脸上的,苏长风心疼得紧,着急忙慌请名医,她倒是想得开,笑称以后和阿爷走散了就靠这个来认亲了,哄得苏长风瞬间喜笑颜开。

    苏阿悬踱步至洞口,未披蓑衣的她身上雾气化露,沿着衣褶流下。

    洞口有一小童,百无聊赖地从旁扯了一片湿漉的树叶,擦干含在嘴里,艰难吹出几个声响,不成曲调。

    苏阿悬往守洞小童抛去一包甜果,包甜果的荷叶也是湿润的。

    小童当即弃了叶子,接过来物,甜果是新鲜刚摘的,隔着叶子能闻见清香。小童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守的止水洞,只记得他原先是给院长打扫屋子的,管事先生听他会划船,就让他上这儿来了。止水洞偏僻,后面是一片荒林,平日里无人问津,时间久了,很多人都忘记书院有这么一号小伙计。他一个人没日没夜守着偌大的止水洞,来受罚的人大多哭丧着个脸,不愿多说几句,难得碰上个爱说闲话的,一时寂寞有了出口,忍不住说天道地唠叨个不停。

    小童抬头见是苏阿悬,啃了一口清脆的果子,摩挲着手指笑道:“哎哟,我掐指一算,估摸着您还得过些时候来,占卜算卦果然得靠天分,我爹说道士得是瞎子才能做。咦,胡公子今日没和您结伴同行?”

    书院的胡公子有两位,但常跑止水洞的只有那胡星河了。苏阿悬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道:“兴许是快小考了,那小子临时抱佛脚,最近用功得很。”

    在这呆久了,不拿个纸笔记记,便是今朝何夕也能忘了,小童少年老成的样子,蹲坐在老槐树下长叹光阴苦短。想到胡星河这样玩世不恭的陬凉域小公子居然也能收心,她苏阿悬却是一成不变,定时定点来此报到,这月越发了不得,跑得似乎比以前更勤了,难道这洞里有何宝贝不成,小童纳闷:“那您呢,怎不用功一下?”

    “姑娘我聪明绝顶,抱不着那佛脚,”苏阿悬挥挥手,跳上船,“先别废话,赶紧给我开道。”

    “得嘞。”两人凑到一块便喜欢吹牛打趣,再添个胡星河,便是吹得天花乱坠也不过分。苏阿悬首次受罚入洞,小童便吓唬她说这洞里闹鬼,深更半夜能听见幽幽的呜咽声,很是瘆人。苏阿悬却大放厥词要与那女鬼大战三百回合,两人你吹一句我吹一句,谁也懒得管那真假。

    小童上船摆桨十分熟练,没过多久话虫便在心里撕咬:“今儿个又是得罪了哪位夫子,把您发落到这地方来?您莫不是要把书院的夫子都得罪个遍才肯罢休吧?”

    小童年幼,但对书院的细枝末节可谓了如指掌,哪位夫子有什么怪癖,哪里的果子好吃,哪处阁楼观景更美,信手拈来,好比是鹿鸣书院百晓生。苏阿悬好多小道消息都是从他嘴里打听来的。苏阿悬问道:“阿斋,霍夫子人如何?”

    阿斋是书院最底层的小童,能叫出名字的只有苏阿悬她一人,也曾在胡星河面前介绍过几次,但就是记不住,上次来又问了一遍。阿斋并不是逢人就爱拉闲散闷,只觉得苏阿悬不比他人爱摆谱,没有贵人架势,因此她问什么,凡是他知道的,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哈哈,是霍夫子啊。”小童大笑,一个猛劲将桨下的水划上了船,溅在两人脸上,赶在苏阿悬发作前继续说道:“他老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得很,与铁面无私的辛夫子可不一样。前年有个学生偷了东西,本是要被逐出院的,霍子虚老夫子先发制人,大发雷霆叫人打了二十板子,私下里找到院长给他做了担保。这学生也出息,后来在县城里当了大官呢。”

    这样说来,霍夫子要比辛夫子好对付得多。杂役小童是不允许上堂听课的,几番听阿斋说话不像个目不识丁的人,偶尔还能蹦出几个类似先发制人、大发雷霆的词来。苏阿悬问道:“阿斋,你可曾念过书?”

    无端提及前尘往事,阿斋脸上的笑容收了大半,有些画面在脑里过了一遍,忽觉也没什么大不了,故作松弛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也读过私塾,阿爹是个做生意的,能勉强维持生计。后来我娘跟人跑了,卷走了家中所有钱财。我底下还有两个弟弟,阿爹不得已才把我卖给了书院。”

    阿斋的身世与她熟识的一位稚童相似,不过他要比阿斋幸运,同样生在穷乡僻壤,他爹是把他当宝贝一样疼的。或许问及伤心的不止小童一人:“你可还记得你阿娘的脸吗?”

    “不记得了,那时候太小,哪怕是记得也想忘了吧。”阿斋苦笑道,许是上苍怜人,越长大那脸越模糊。

    船上的气氛和着水凉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一个没再问,一个没再说。苏阿悬闷声,不知从哪拾来的小石子,往水中扔去,高阔的洞天,幽深的暗河,静谧得只听见石子落水的回声。

    先前洞口开阔,还能见着些许光芒,船悠悠进入窄道,就漆黑一片了。阿斋深谙河道,无需掌灯看路,其实是这窄道恰好只能容下一条小船经过,根本用不着辨明方向。但由于河道窄到连船桨都放不下,阿斋转而用桨抵住石壁往前推动。

    船摇摇晃晃来到洞穴最深处,苏阿悬才想起:“东西呢?”

    吃过教训的人明白止水洞的寒水与外头的山泉不同,没有暖身之物,怕是少顷也是难熬的。阿斋闲来无事,见受罚的哥哥姐姐们怪可怜,随手给了些洞里用得着的东西,作为回报,有心人会捎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彼此默默达成共识,互换互利。在他心里,这算不上是违背院规,自己也可得些有趣的玩意儿解解闷,两相便宜。

    “这哪能忘,瞧,袖炉,护膝还有吃的都在船头那包袱里,一会您只管提上去便是。”

    船靠水中央的浮坛,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方石几,一块石凳,一盏长明灯,旁边立着个石碑,刻着“静坐常思”四个字。

    洞里不止这一处浮坛,受罚的人多了,便是要去另一处的。

    止水洞洞口隐蔽,洞壁是水溶积成的岩石,本就阴冷无比,加上洞里深不见底的的寒水,湿气弥漫,钻人骨髓,任阳刚的壮汉也顶不了一时半会。苏阿悬提着包袱上岸,拍了拍石凳上的灰尘,摸得一丝残温。

    “明儿个这个时候我来接您。”此地不宜久留,稍不留神就会得了风寒,阿斋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见苏阿悬上岸便立刻划动船桨,不久消失在了黑暗中,连划船声都没入这一片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