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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将至前,各家各户在门牗上贴上桃符春书以畏鬼邪,并将旧笤帚悉数扔进庭燎燃尽以期来年仓库不虚,再将希出印绶之子的美好心愿连同穿旧的鞋履一起埋至庭院的角落里,来年的家运才算有了保障。
隆冬的寒气似乎要在除夕的最后一刻冷到极致,即使屋室北壁挂了厚实的毡毛帘幕,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冷风随时趁隙而入,叫人冷得直打哆嗦。
“阿染,你若是熬不住,便去帐内罢,夜里长着呢。”崔氏望着春炉中明亮的炭火,温言道。
“蒙崔娘子体恤,婢子不冷。”阿染俯首笑答,又巴巴望着她作可怜状,“婢子本趁主母看戏,以身子不适出帐与僮妾们博戏。若此时回去,主母定疑心于我,还望崔娘子勿要揭穿。”
崔氏心知年轻的嫡母断不会放心地将唯一幼子交予自己,故遣侍女来此,因作和善笑问:“竟是如此。今晚定赢了不少罢?”
阿染掩嘴喜笑道:“略赢了二十铢钱。”
“无输便好。”崔氏亦笑,“不如你坐近些,亦会暖和点。”
阿染略作推辞,便过去坐于下首的茵褥上,伏谢道:“谢过崔娘子。”
“不必拘礼。”崔氏微笑,客套道,“你当差于阿家跟前,往后我若有失当,还望提点。”
阿染忙道:“提点不敢,崔娘子有何吩咐,奴必听差遣。”抬首对上那双映着闪闪炉火的细长眼睛时,只觉红热的炭火并未驱走屋内的寒气,令人不由得又打起哆嗦。
崔氏朝她笑罢,复又执卷夜读,并随时耳听着榻上两个幼孩的动静,好确定他们是否入眠。
“我耶耶的落雁弓尤其厉害,突厥人谓其弓声‘霹雳’!”
“然亦奈何!我耶耶的白玉箭飞如闪电,可一发刺穿猎物腑脏!”
“必为浪语,岂有白玉作矢耶!”无忌翻了个白眼,表示不信。
蜀王世子得意洋洋:“白玉作矢又何防?改日我带你游于成都宫,彼有数箱白玉箭。”
“成都宫?比之大兴宫如何?”
“虽不及皇宫宏大,珍宝却极多。只说耶耶那柄白玉珽,乃上好羊脂白玉制成。”
无忌捂嘴打着呵欠,眼皮愈发沉重,眯眼哼道:“又是夸口,《礼记》有言‘天子搢珽,方正于天下也’,白玉珽岂是常人所有。”
“不信也罢,等我下次带了来,你自信之。”世子低哼着,随即贴至表弟温热的后背上,渐渐沉入梦境。
就在蜀王世子在梦中腹诽表弟为田舍翁时,榻前幽坐的身影一顿,敏锐地从其夸辞中察出一丝端倪,以至手中的书卷因思绪的游离落至膝间,半晌才被拾起。
子时终至,各坊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与全城诸寺的悠悠钟声回响在大兴的夜空,迎接着仁寿二年元正日的到来。账内,众人向太夫人稽首高呼着“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的祝语如山崩海啸般充斥着国公府,极尽欢娱。
新年伊始,皇帝下诏再分舍利于五十一州同享佛果,一场盛大的无遮大会随之在大兴城隆重举行。
无遮大会乃弘扬佛法、大造福田之善举,自阿育王设会弘法后推崇至今。阿育王为天竺国的一位传奇君主,据载其为夺王位,不惜残杀异母兄弟;即位后好战嗜杀,屠戮无数。最后一次亲征羯陵伽国时,阿育王目睹了伏尸遍野的惨烈,终起了恻隐之心,遂在高僧感召下皈依佛门。此后,阿育王广造佛塔弘扬佛法,并设无遮大会布施法财,被佛教徒尊为“护法名王”。
因无遮大会不分贵贱均可布施供养,因此前来礼忏的道俗士女不知千万。只见满城的街衢上,宝舆幡幢、华台像辇、佛帐佛舆、香花音乐等种种供养弥遍各处,被吉祥笼罩的新春犹有云蒸雾会、鲜花着锦之盛。
声势浩大的队伍中,五十一份被皇帝亲置於金瓶并各套以琉璃瓶的舍利子由高僧昙迁自宫中迎入大兴善寺,四部大众则各执香华或烧或散,围绕赞吹梵音和雅。
在金瓶琉璃将藏塔中尚书都堂前,昙迁于大会上先作如是唱言:“至尊以菩萨大慈,无边无际,哀愍众生切于骨髓,是以分布舍利,共天下同作善因。”又引经文种种方便,苛责教导。
四部大众皆一心合掌,右膝着地,聆听其宣读忏悔文曰:“菩萨戒佛弟子皇帝某,敬告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一切诸法、一切贤圣僧,弟子蒙受三宝福祐而为苍生君父,思与一切民庶共逮菩提,今欲分布舍利诸州起塔,欲使普修善业同登妙果。”
在场者无问长幼华夷,在此感召下无不涕零如雨,咸发誓曰:“从今以往,修善断恶,生生世世,常作大隋臣子。”更有甚者,当即断发受戒改恶从善,令人动容。
而街上拐角处,两个头带幕篱身披黑色缁衣的身影远远伫立着,冷漠地旁观为皇帝歌功颂德的民众。
“普六茹坚妄图效法阿育王,然又啬于财,其心不诚。”其中一人轻声哼道。
另一人则压低声音笑道:“此次集会募资应当足以建塔,出身微寒的普六茹坚一心敛财,善以他人之财修己福惠。”
“哼,就看诸佛如来会否庇佑杨隋江山了!”说罢,两个人影消失于曲巷里,犹如来时的悄无声息。
地势高敞的咸阳塬杂沓错置着周、秦、汉几代王朝的帝王陵寝,其南临渭水北倚九宗,尽收八百里秦地于眼底,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们死后的首选归宿。数座帝陵及上百座陪葬墓绵延于此,气势磅礴一目难及。这里一处又一处肃穆的陵冢、一根又一根矗立的神道碑,无不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史。
咸阳塬靠下的漫坡地——洪渎塬,埋葬着前朝宇文周的诸帝及宗室。春寒料峭的时节,塬上萧索的老树如同孤独的守墓人,静静守护着昙花一现的周王朝最后一处遗迹。
洪渎塬一处陵丘上,一座几无封土的陵寝在咸阳塬众多陵冢中犹显寒酸,也只地面散落的几尊石人石兽上雕刻的铭文,依稀能辩认出“孝陵”的字样,否则实在无法令人相信昔日叱咤风云的周武帝即葬于此。
“阿舅遗诏丧事资用须使俭,故墓而不坟。”女子祭拜完毕,牵着幼子走在墓道上,答道。
男童“哦”了一声:“怪道每年祭拜完外祖父母,阿娘均会独至洪渎塬。”
“我为武帝所养,从来视其胜亲。”女子定住,远望一眼洪渎塬灰蒙的天色,心底的满腔愁怨随之而生,悠悠叹道,“想当年阿舅为群臣畏服,而今竟无一人肯来为之祭上一柱清香……”
男童觉出母亲手心传来的愤懑之力,摇着她的手腕,露出白玉般的乳牙:“以后二郎可陪阿娘来此。”
女子凝着爱子灿如明日的笑颜,心中的阴霾渐减淡去,蹲下来拥他入怀,蹭着那张清朗的小脸,喃喃道:“二郎是上苍赐予阿娘的珍宝……”
男童懵懂而迟疑地嗯着。其实,他并非家中独子,可自记事起,阿娘似乎就视他与两个兄弟不同。比如三兄弟同时挨训,阿娘打在阿兄阿弟身上的戒尺明显要比自己响些;再比如去私学,只有先生夸赞自己学业有进时,阿娘才会露出浅浅的微笑,可他分明觉得先生夸阿弟更多,以至他常以为阿娘会转而更喜爱阿弟。也因着阿娘的宠爱,他在家中呼风唤雨,俨然国公府里众星捧月的小霸王。然而他并非那般霸道,是故他也偶会为之烦恼。可众人似乎已为自己定性,并常以他为由头逃避罪责,并且百试不爽,就连身为长子的阿兄和同得阿娘宠爱的阿姊亦是如此,久而久之,他也就习以为常了……
男童被母亲从遐想中重又牵住时,恰见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待其走近后,听得阿娘朝她们致意:“天中大殿下、天右大殿下,甚久未见。”
男童惊奇地望向被阿娘冠以奇怪称呼的二人,只见她们摘下幕篱,露出与母亲年岁相仿却死如枯槁的面容,轻唤了阿娘一声“阿茶子”后,一人叹道:“此处只有华光、华胜二尼,并无宣帝皇后……”
窦氏随之苦笑:“此处亦无周室县主……”
二人上前摆好祭品,华光自嘲道:“世人健忘,可你我却难释怀,故每岁来此,凭吊周室的最后记忆……”
窦氏嗤笑:“天下承平日久,人皆思归。可宇文氏的几百血债,妾何以释怀?”
“可惜有人可以释怀……”华胜示意她二人望向一边。
男童还未理清她二人与阿娘的关系,又见一人随之而来,朝二尼施礼微笑:“妾知每年先帝陵前祭品必为二位所献,今有幸得见并致谢二位。”
华光朝她作佛礼,面无表情道:“乐平公主客气了,定陵所葬为周宣帝,尼等为周后时得帝宠遇,自该图报。隋之乐平公主致谢我等,岂有此理耶?”
乐平公主脸色煞白,低声道:“比之‘乐平公主’,我更愿人称‘天元大皇后’……”
华胜冷视了她一眼,三拜后方起身道:“乐平公主何须惺惺作态耶?隋帝代周而立,尔由周室皇太后转封隋朝乐平公主,比之汝婆母太帝太后以及共汝侍奉先皇的帝太后尽逼为尼的屈辱,尔何其风光!尔于新朝享尽荣华,较之汝嫡婆母太皇太后以及尊汝为嫡母的幼帝无故殂没的不幸,尔何其幸运!宇文氏之惨局皆因尔父所为,尔愧对先帝,更不配来此祭拜武帝及太皇太后!”
“妾……确不配来此……”乐平公主被斥得泣不成声,掩面而泣。
华光见状嗤之以鼻:“公主的慈悲心不妨多为定陵哭上几声罢,帝太后孤冷地弃于城郊,与先帝不能地下团聚,较之公主的天伦之乐,何其可怜!”
一语激得乐平公主悲不自胜,伏地长哭。随侍其旁的大明心中不忍,上前劝二尼道:“二位阿尼师暂请息怒,阿茶子一心为宇文氏妇,即使帝后夺志亦誓不许。每来祭祀已属不易,阿尼师等便请体谅茶子罢……”
沉默多时的窦氏亦为劝解:“此言极是,若无乐平公主周旋,只怕我等处境更难……”
乐平公主抬首深凝着昔日挚友,泣道:“我常羡你们同岁出生、同时入宫且同日受册,而后同出为尼,相依相守。当初先帝每有怒遣,你们皆会为我求情,此谊终生不忘……月仪、乐尚,我们再不能情如姊妹了么?”
二人提及旧事泣涕如雨,可时不可待终成过往,半晌徐道:“你我道俗有别,世间虽有杨丽华者,却再无陈月仪、元乐尚矣……公主,前尘往事终已矣,就此别过!”说罢先行离去,留下乐平公主号啕于地。
“阿嫂……”
男童被母亲的举动惑住,定然望着眼前重归于好的二人。只见乐平公主抬起泪眼,抓紧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含泪问着:“你会认我作宇文氏妇的,对否?”而母亲则凝着她,须臾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