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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万法既非真,何必自扰之?因而,尘世中有些真假似乎无须执著。就如分数舍利时,僧昙迁砧捶试之,竟有十三玉粟,奏与皇帝,其淡然一句“何必皆是真”虽令人意外,然其意图细加揣度自能意会。且皇室弘扬佛法于沙门有益,故昙迁也不作声张。
或许诸佛如来果生了菩提心,之后远近道俗感见频发,屡有进献舍利者,颇有大觉垂慈普度众生得离苦趣之势。故于六月十三诞辰这日,皇帝敕令三十州同时起塔分布舍利,愿消众生恶业以除诸罪。岐州作为“三辅”之一,自然也在钦点建塔之列。
仲夏方过,骄阳似火,清风无力地吹散渐升的暑气,试图给躁闷的心间送去一抹清凉之意。一列车队顶着艳阳缓缓驶进岐州治所——雍县,最为显眼者自然是为首的那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只见他面色张惶,紧紧搂住怀中扭来动去的两三岁男童,不时温声细语地哄说着,竟与印象中铁面厉色的官吏形象大不相同。
石衢街上马蹄笃速,如一句句叩问落在人们心间,不徐不疾地在众目睽睽中行至官所,将一阵街谈巷议抛诸身后。
“听闻新任刺史乃当今皇后之甥,其夫人即陈国公之从妹也。”待车队走远,邑人开始七嘴八舌地窃谈着。
“想是万安长公主薨逝,陈国公丁忧去职,故派入岐州……”
“非也!五月来屡有山獠叛乱,或为严防盗贼生事遣其镇守。”
“现诸獠起事,新刺史必将掌治严苛,不比陈国公宽惠,你我须加小心过日了。”
“尔等可有听闻,此公因献舍利得皇帝嘉赏,故迁至岐州……”
“原来如此!皇帝将于岐州安奉舍利,此公断不会失此献媚之机……”
民庶常非理智,故虚实之间,但凡迎合了心中的疑惑,即便风闻也被认可。故偏见总易为人轻信,于是人群中发出的嘘声如风吹麦浪般蔓延开去。因着对前任刺史的怀念,人们将现任刺史等闲视之,继而嬉笑怒骂起来,丁匠仰头咒骂着当空炎酷的烈日,令皇帝因日长增加做工时长;农夫低首啐几句那些作威作福的官人,以三升米粟收为一升。然又无济于事,遂三三两两散去。
“黄冠子安和好在!近闻尊嫂新孕,弟这厢道喜!”
散尽的人群如同退去的潮水,将其中两个零落的身影独自凸现在街道上。
一衣道士服者收回眺望的目光,朝对方客套一笑:“多谢关怀。”随即作揖告退。
“某敢断言,此公日后必为人主!可惜李兄弃官入道,若不然,兄日后前途无量……”语气里尽是嘲弄。
被称“黄冠子”的男子立时顿住,并背其后的雌雄双剑冷漠地悬于挑衅者面前:“史郎只相对一半……”
“如何只对一半?”那人甩开一袖清风,傲慢地瞪视着那尊同样清高的背影,语气有些恼怒。
男子朗声一笑终未回答,轻挥的拂尘如白鹤探水,飘然而去。只余路面投下的一道斜影欲追又止:“尔若不信,且看后事如何!”
“往后会当如何呢?”唐公李渊负手立于廊下,看着院中的陌生景色,兴致缺缺。
窦氏轻步上前,望着一院的葱茏翠色:“郎君不喜岐州?”
“非是如此……”李渊叹道,“本以为入京有望,可如今……”
窦氏见丈夫神色失落,以其只是官场失意,语气少有的柔和:“此次未得进京亦非憾事,毕竟岐州为辅,他日入为京官必不有差。现太子右卫副率,先前亦曾任岐州刺史……”
见妻子如是说道,李渊心中歉意立减些许,执起她温软的手:“你不觉失望就好……”
窦氏微愣,又笑道:“窦氏本扶风郡望,今我归省岐州,何来失望之说?”
李渊闻言亦发笑,心底竟莫名泛起一股酸涩。窦氏虽扶风郡望,可妻子却是首至岐州。因为皇帝所养,自幼长于深宫的她注定着非同一般,且小小年纪语惊四座,更是气度非凡。故昔日神武公为女招亲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在京畿各地引起全城轰动,诸贵子弟争相前去,皆望一展才华求得传闻中的前朝县主,他自然亦在求亲之列。或是上苍眷顾,他本只望一睹前朝帝甥之风华,未料竟雀屏中选得此佳妇。她聪慧果断,大兴城落成时,她劝自己率先响应皇帝诏令,捐宅建庙弘扬佛法,此举果悦帝心令自己入为千牛备身;她孝顺知礼,母亲严苛暴躁,病笃时诸嫂皆惧奉药称疾而退,惟她昼夜扶侍不脱衣履。人人皆赞她贤妇,可谁又知其中辛酸?一场政变令她最感恩的舅族被屠杀殆尽,婚后不久神武公夫妇相继病逝,加之兄长早年病卒,其至亲血脉几近零落……
一声轻叹落至心底,李渊拥住她的削肩,故作轻松笑道:“岐州亦为要地,往后便是你……我的家了。”
“岐州虽好,到底不比京师。且任期不过三年,郎君切莫松怠。”结发近廿载,窦氏再了解丈夫不过。他虽温厚体贴,却性无坚固,若不勤加劝勉,极易颓丧意气。
“……嗯。”李渊讪笑,又道,“昙迁阿师将至凤泉寺起塔,请娘子妥善安排内务。”
“先闻阿师去往蜀地,怎又来了岐州?”
“原是如此。然蜀道艰阻盘折,阿师年事已高,故公卿谏止,陛下便令阿师诣岐州,想来亦是为我们在岐州立威……”李渊轻捋着髯须,脸上略有欣慰。
窦氏淡道:“妾知矣。”
凤泉寺起造灵塔的盛事伴随着新任刺史的上任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因由深受皇帝敬重的昙迁高僧亲自监造,故岐州百姓格外关注,不时有人响应诏令前来捐资。
这日,李渊视察灵塔建造进程后方是告辞昙迁。出了凤泉寺门,见一布衣男子迎面走来,李渊只当礼佛或捐资之人,并未多加注意,呼了随从牵过马来,准备离去。
“唐公请留步。”
李渊闻声望去,正是那位布衣男子。止步回身打量着他,满心疑惑。
那人紧步上前拱手行礼:“某史世良,望借一步相谈。”
李渊见其衣着朴素,料为平常庶民。然向以宽仁容众无分贵贱著闻的李渊并未轻之,应允之下踱步至一旁。
史世良脚步相随,待与人隔远,方朝李渊作长揖:“某只一言: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愿自爱,勿忘鄙言。”
李渊大惊失色,当即拂袖怒道:“小竖妄言!若再胡诌生事,孤必将尔绳之以法!”
史世良早料其如此,不为所惧,淡笑道:“公且息怒,某之相面无不应验,断不会错。”说罢竟无所畏惧再揖离去。
史世良熟谙世人心理,自然不惧被捕。果然不出一日,即有人来访。
“先生大失所望罢……”
迎出去,竟是一位女子,身旁还立着一位童妾。史世良亦还礼,警惕地打量一眼访客,只见长长的幕篱黑纱下裙面花饰素淡,却难掩精美做工;高挑的身形静立于院前空地上,依稀可见举止间的华贵气度。
窦氏知其疑惑,隐晦道出来意:“先生昨诣凤泉寺,断不止‘一言’罢……”
史世良恍然大悟,连连作揖:“史某失礼,夫人请进。”
窦氏还礼作谢,随他入院时,顺便透过薄纱观察幕外光景:篱笆墙下菜畦杂草丛生,显是无人打理;低矮的茅屋泥墙剥落,仿佛随时倾塌;缓步入内,屋里阴暗潮湿,狭窄得不能再容一人。如此陋室,怎么看也不像以善相面而闻名岐州的史术士之宅。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了。”史世良请她入座,脸色颇是尴尬。
窦氏笑了笑,毫不介意地入席端然危坐:“杜门却扫,甘贫守约而已;广厦万间,难得大才寒士。妾今有幸请教先生,何曾委屈?”
史世良闻其谈吐顿生钦佩,拱手请道:“夫人所请何事,某定知无不言。”
“妾便长话短说了。”窦氏作谢,继而正色道,“先生之言到底有何玄虚?”
史世良知其所指,略作思考,说道:“天机本不可泄露,某唯有一语说与夫人……”
窦氏立即洗耳恭听:“先生请讲。”
史世良略一沉吟,缓缓诵道:“‘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不出十年,天下将乱……”
窦氏颇感诧异:“十年?”她虽企盼隋亡将近二十载,不想十年后竟能得见,心中自是欣喜不已。
史世良点头不语。
窦氏知其不再多言,举手加额行肃拜礼:“多谢先生告知……”正说着,旁边里屋传来连声咳喘,史世良闻声拱手告退慌张入内。
窦氏不敢大意,也顾不得礼数跟入,只见内室的卧塌上,一女子形容槁瘦,痛苦地咳喘着。而榻边的史世良柔声细问,写满忧色的脸上全无适才谈话时的从容。
那女子望见窦氏进来,强支起身子作礼:“夫人安和好在……妾久闻夫人风流,可否与夫人单独作谈?”
窦氏致意:“自然可矣。”
待史世良退出,女子方道出身世:“妾本原东宫典膳监之女,史郎为章仇太翼之弟子,因坐太子废避至岐州。今将大渐,不欲再累史郎……”
窦氏心中大骇,其竟为逃犯!虽千般顾虑,窦氏考量一番,仍作淡然之态:“元娘子勿言丧气,不出几日病势必将好转……”
“夫人无须安慰,妾自知时日无多……”元氏掩嘴轻咳几声,又道,“史郎孤高自许不屑入仕,若非我之故,必不贸然接近唐公……妾死后,一切故事终归尘土,亦不累及唐公夫妇。且史郎无所牵挂,必不会参与世事,恳请唐公垂怜,放其一条生路!”说着声泪俱下,竟自滚下榻来连连跪求。
窦氏令婢女搀扶起来,温言道:“元娘子先且养病,切勿胡思乱想。”
元氏泪眼黯然,欲再请求,张了张嘴,终是无奈地掩面低泣。
窦氏略有动容,然为大局,仍是沉静不语。
“此钱赠予先生急用,妾叨扰了。”告辞元氏后,窦氏出至院中,朝婢女微微示意,对等候于外的史世良道。
史世良盯着婢女手中的锦囊瞧了又瞧,垂手攥紧衫袍,却是不接。
窦氏见状相劝:“若不及时医治,元娘子怎将病好呢?”
史世良眸光一紧,警惕地盯着她。
窦氏知其定会戒备,微笑道:“孰轻孰重,先生自有衡量……”说罢施礼告辞。紧跟其后的婢女将锦囊塞入史世良手中,亦作礼离去。
史世良原地呆立,低首瞧了瞧锦囊,继而缓缓拱手作礼,朝着远处疾驰而去的身影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