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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陈川去医院的时候遇上了三叔陈向前。
“我过来看看你爸爸好得啷个样了。”给侄儿解释了一句,陈向前上下打量陈川一眼,问他:“你现在周末都要过来啊?”
“过来先看一下爸爸,然后再回家去。”陈川提着暖水壶给三叔解释,手上的重量勒得他不得不分心,结果陈向前完全没有走的意思,倒是跟陈川说:“你把东西放下,我一会儿给你说个事。”
陈爱国这几天已经好了不少。虽然是中年人,但医生说他底子还不错,恢复情况也很好,结合适当的复健,这次手上也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按照医生的话说:“好生注意点,以后还是可以再去工作,就是不能做太累的活路。”
这件事让陈爱国的情绪好了不少,虽然还要住院,但是他也难得发火,最近看见陈川更是连重话都不说一句。
陈川匆匆放下水壶,给正在和病友打扑克的父亲打了声招呼,就转身出去找陈向前去了。陈爱国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转角地方才收回视线,脸上的表情也从乐呵呵变为眉头紧锁。同病室的病友问他:“怎么了嘛?”
“我那个兄弟每回来找陈川,最后陈川都要不高兴好几天。”陈爱国心里压着火,说出来的话也硬邦邦的,“他还以为我这个当老子的人不知道,只是他怕我晓得了不高兴,那我就不晓得吧。”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把手里的一对尖扔出去,伴随最后一句:“现在没办法,迟早我要找他说聊斋!”
医院里不能抽烟,陈向前索性把陈川带到了楼下的院子里,一根烟差不多都要抽完,他才一脸松快下来的神色跟陈川说:“你晓不晓得你们那个学校有个校长是我们陈家湾出去的?”
等陈向前说话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陈川一下子提起精神。“不可能吧?”他犹自不肯相信,“我从来没听到别个说起哟。”
“你那个校长是不是叫陈永军嘛?”陈向前咬着烟蒂说,“不是拥护的拥,是永远的永。听到说是他个人去改的名字。说起来,陈永军的爷爷还是我们爷爷的亲兄弟。只不过他们这一支读书上头凶得很,以前嘛是没得办法,到陈永军嘛,他十几岁就出去读书了,后来听到说在市里头工作了,就把他妈老汉都接出去,那阵儿他爷爷都死了好几年,也没埋在村头,就埋在市里的公墓里头了,起码是十年没回来。”
陈川手里沁出了汗水,他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擦干。问陈向前:“那我该喊他啥子?”
“他跟我还有你老汉是一辈人,”陈向前在水泥花坛上拄熄了烟蒂,跟陈川说:“你要喊他叔叔了。”然后陈向前把他打好的算盘说出来,表情诚恳得很:“川娃儿,我看你是非要读这个书了。但是现在家里头条件你也看到起的。你三叔我的想法嘛,以前我们认不到人,没这个门路就算了,现在有了这个关系,我觉得川娃儿你要把握这个机会。”
陈川埋着脑袋,咬着嘴唇半天不吭声,陈向前等得烦了,扔下一句:“反正你自己的事自己看到办。”就匆匆忙忙地从医院离开了。他自己也是有老有小的人,陈爱国家的事,他帮到现在,也差不多算仁至义尽了。至于陈川,陈向前还是那句话,他家现在这个样子,陈川还想要读书,就得一切靠自己。
在医院底下木木呆呆地站了半天,陈川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病房。回去之后闷不吭声的样子一下就引起了陈爱国的注意。他盯了儿子看半天,陈川恍若未觉地抱着水杯坐在凳子上发呆。陈爱国重重地咳嗽两声,粗声嘎气地问他:“你木起干啥子?”
陈川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手头已经喝干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嗫嚅着嘴唇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啥子,就在想事情。”
“快点说!”陈爱国恨不得现在一巴掌扇到陈川脑袋上去。可惜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要达成愿望估计已经是两三个月以后的事了,不由憋闷,说话也带上了不耐烦和催促:“川娃儿你一天到黑木起,是不是你三叔陈向前给你说啥事了!?”他突然就敏锐了一把。
“没有……”陈川声气很弱地解释道:“三叔就问了两句我最近啷个样……”他说到这里,倒是破罐子破摔地看开了,鼓足勇气问他爸:“爸爸,刚刚三叔给我说了个事,我想了半天,还是想先问哈你的意见。”
“就是,三叔说我有个叔叔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叫陈永军……”陈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父亲的脸色,字斟句酌地问他:“说还是陈家你们一辈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陈川说的这件事让陈爱国当时就愣住了。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跟儿子说:“你先把床给我摇起来。”
等稍微能起来一点,陈爱国这才跟陈川讲古:“你说的这个人我晓得啊,十几年前那阵你还多小的时候,陈永军还带起他老婆娃娃回来过一次,”他凝神回忆道:“这个人的爷爷跟你祖爷爷是亲兄弟,听到说小的那阵儿就聪明,后来走镇上当学徒,能干惨了。没好久嘛就是4.9年嘛,解.放了要分土地,他就又带起屋头的人回村头,结果因为分地嘛,就跟你祖爷爷闹得不愉快。”
“那阵他爷爷拖家带口的回来,村头都说这个地都分好了,咋办呢?就说再补贴屋头几亩地,然后直接从陈家里头分,我爷爷那阵三四个娃娃,本来口粮就紧张,结果他带起大大小小几口人回来,肯定别个就要少分。两兄弟就在村头闹起来咯,听老辈子说,还打起来了,结果嘛,我们这家人,和他们那家人,就不往来了。”陈爱国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口感,又接过儿子端来的水喝了大半润喉咙,方才接着说后面的:“后来陈永军会读书,恢复高考那阵他就考起大学,后来嘛,就听到说在城头落脚,也没啷个看到他回来了。要说按排行,”陈爱国眯着眼睛心算了一会儿,“该是排到老七,我记得他岁数在我们这辈里头算小的咯。”
陈川越听心里越沉。等陈爱国说完,他闷闷地开口:“三叔说这个七叔叔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喊我去找七叔叔帮忙。”
陈爱国脸色一沉,却没有跟以前一样冲陈川发火。他闷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个人愿意不嘛?”说这话的时候,陈爱国有些不敢看儿子的表情。
陈川低着头扯衣角,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很想去。”少年闷闷地说:“我都认不到他,就要跑去找别个帮忙。这种事,好脏班子,好臊皮哦。”
“那也不能说是外人。”陈爱国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头都发虚,“那也是你叔叔嘛,正经上了家谱的,论起来还有关系,那啷个能叫外人嘛。”
陈川忍不住就顶了他爸一句嘴:“十几年都认不到,突然有天就跑去求别人办事,好大张脸。换成我,你哪里来的个人哪里爬。”
“你这个娃儿啷个这么说话哦?”陈爱国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这件事上儿子的意思显然更附和正常人的处事方法,因此他也只是这么说了陈川一句,就没像以前那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陈爱国叹着气,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对陈川说道:“川娃儿,这件事啊,你要听你三叔的,他也是为你好。有时候,该低头的时候就要学到起低头,这个不是丢人。”
陈川一声不吭地听完,半天才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我不去,太脏班子了,我不去。”他一连说了两个不去,在向来个性温和的陈川这里,已经是难得的固执了。
陈爱国没有强迫他,这种事也强迫不来。怎么强迫?就像陈川自己说的,求人不丢脸,但是这种两边几乎都断绝关系往来的求人几乎可以归类到不要脸里头去了。十来年不往来,如今想起别人了,哦,原来是要用别人,人家这是该着你了?是欠你谷子还你糠了?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但是,有时候,你知道这个事情脏班子,臊皮,还是只能去做。还是只能低眉顺眼地去求人。你想不想读书?你陈川要想读书,就要学会不要脸皮。你能挑还是能拣?你陈川的爸爸就是个农民工,现在还在医院头躺起,亲戚朋友不愿意伸手,那你还想要读书,这是好奢侈的愿望!你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豁出去求人!
这是陈爱国想对儿子陈川说的,但是当他看到陈川那张少年人青涩却也干净的面孔时,他却迟疑了,他是在尘世里头打滚几十年的人,虽然被人说木讷呆板,他却也是晓得人情世故的,晓得低头是有多么的不容易,求人是如何的艰难,一个不好,这就是能彻底打断一个人脊骨的事情,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情。
最后陈爱国长叹一声,对陈川说:“事情你自己也清楚了,去还是不去,川娃儿,你也是个大人了,就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