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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陈川深呼吸了几次,他控制住有些痉挛的手指,低着头艰难地开口:“我就是想问问,那个,”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颤抖和嘶哑,他逼迫自己一字一句地开口:“学校有没有什么助学金啊?”
秦老师一下坐正身体,他惊讶地往陈川身上一番打量,从学生难看苍白的脸色里发现了某种端倪,最后叹了口气,没多问缘由,只是尽量详细地回答他:“学校倒是有相关的规定,在每学年开始之前申请,现在算起来还没开学,你可以试试递申请上去,不过,”秦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跟学生说实话:“因为你之前一直没有申请过,所以,不一定会通过申请。”
“秦老师……”陈川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臂,低头尽量压抑着声音里的哭腔:“我爸说,可能我的学费我家没办法了,秦老师……”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班主任,少年清澈的眼睛里展露着过早明了世事的痛苦和无奈:“我想读书……我想考大学……”
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些痛苦猝不及防,来自于无能为力。它让你怨恨血脉亲人,让你怨恨命运的不公和残酷,让你自问为什么要生于世间,但是也是这些痛苦,让天真的孩子瞬间成长,让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懂得承担和责任,让聚合离分,让美满残缺,最后,身无长物,孑然一身。
秦老师无言地看着学生,只能拍拍陈川的肩膀,用作最后的,最微不足道的安慰。
陈川家庭的变故并没有给他的学校生活带来太大的改变——当然,这绝不是说完全没有改变,比如说他现在更加沉默寡言,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大多数人关心的东西太多太杂,一个同学不起眼的变化几乎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这是高三,有什么奇怪不都很正常么?应该说,没变化才不正常。
他依旧最早一个到达教室,最晚一个回到寝室。一方面学习是现在唯一能安慰他的半分,另一方面,这也能很好地躲过宋嘉。后者仍旧没有放弃,始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川感谢他的好意,但是依然固执地拒绝着来自朋友的好意——青春期的孩子总是过于敏感,朋友的同情某些时候比痛苦更让他们难受。
宋嘉已经默不作声地观察了陈川好几天。和以前相比,陈川似乎更忙了,每天他刚醒就发现陈川已经不在宿舍,晚上他都要睡的时候陈川才推门进来;以前中午的时候两个人约着一起去食堂吃饭,但是现在陈川基本上都是等到食堂用餐高峰时期完了才去,总而言之,在宋嘉看起来,比起几天之前,他实在是变得太多,有变化太大。但不管他怎么问,陈川都以沉默以对。
不仅是陈川自己,他和宋嘉的友谊也在沉默当中变得敏感和古怪。不管是陈川还是宋嘉,其实都太年轻,他们不知道友谊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一种看上去很美,却非常脆弱,经不起蹉磨的东西。
不过在两个少年对友谊发表看法之前,陈川关于助学金的申请有了回复。不知道是不是祸不单行,这个回复是之前班主任和他谈过的最糟糕的一种——“很多人的助学金其实是从高一就开始申请了,半路申请能通过的例子非常少。”秦老师很担心地对他说:“因为助学金有定额,很多都是从高一就定好了,你这种半路才发出申请的,要提供很多资料,而且真的很难通过审查。”
现在,秦老师的话应验了。申请的拒绝理由果然是因为额度已经用完,而且理由同时认为陈川提出的理由不足,所以他的申请被学校委婉地拒绝了。
陈川收到回复通知的时候是在一周以后的某节课后。刚打过下课铃,老师习惯地拖堂,直到逼近下堂课开始才匆匆结束,在这个时候,班主任把陈川叫到了办公室,把通知递给他。一脸抱歉地说:“我也给学校说明了情况,但是他们也说很为难,因为今年真的不凑巧,文科班那边上学期末有两个学生也是家里出了事,已经申请了助学金和免除学费,把名额用完了。他们建议你最好想一想其他办法,学费方面学校可以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但是再长就没有了。”
陈川浑浑噩噩地接过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几句简短的话虽然委婉客气,但是这个和简单粗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总之都是简单明了地截断了陈川的近乎全部的希望。他捏着那张纸,直到汗津津的手心将纸润湿。
“没什么,”陈川逼迫自己露出笑容,“总之这也是没办法事,谁也不能预料到会有这种事……谁也不想。”他抽了抽鼻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却不知道在对方眼里,他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学费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的,还是谢谢老师,没事的话我先回教室了。”
他把那张纸折了几折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开办公室。
接下来的几节课陈川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老师的板书做笔记,机械地张嘴念诵课文,但是具体写了什么,读了什么,背了什么,事后他完全不记得,甚至当他看到依然工整的笔记时,自己都惊讶极了——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与之相关的印象。
下课以后他连饭都没吃就提前回了宿舍,拿了电话卡给在医院的父亲陈爱国打电话。他记下了医院护士站的电话,可以直接询问父亲的病情。说起来,这比问陈爱国有用多了,毕竟,医护人员不会刻意欺骗家属,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会本能地将不那么好的消息对儿子隐瞒起来。
“哦哦,就是说他恢复情况还不错对吗?”陈川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为父迅速恢复的伤情感到高兴,“哦,现在已经能吃点饭了?不用再喝粥?哦,那真是多谢你了,陈阿姨,真的感谢你,我看周末走医院看他,对,你先跟他说一声嘛,不然到时候老汉又要生气。嗯,好的好的,哦,医药费啊……”他皱起了眉毛,但嘴角却依然翘了起来,“没事没事,我三叔去医院了没有?才去过?那这个费用……哦,是追加的?要好多?两千啊?好好,我晓得了,我给三叔打电话,给他说一声。好嘛,没事我就先挂了,好好,老汉醒了给他说我打了电话了,好的好的,再见。”
“三叔啊,我川娃儿。嗯,我在学校,嗯,我没事,还可以。我刚给医院打电话,嗯,医药费。不是,不是上回那个,听到说是啥子追加的哦,我不在医院看不到费用单子,听到好像是加的住院费,好多?两千。没听错。工地上是个啥子态度嘛?那也没办法啊,那个人怎么说?哦,他在借钱?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先垫钱嘛,总不可能看到老汉遭医院吆出来撒,嗯,好嘛,我晓得,好好,三叔你也保重。”
挂断电话的时候,陈川浑身像丧失了力气一般一下瘫倒在床上,他痛苦地遮住眼睛,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三叔陈向前疲惫的话:“……工地上说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肯定不可能一直添这个无底洞,喊我们个人想办法,我找到那个工人,他倒是说要拿钱,但就是现在没钱,一直在借钱;村头亲戚给你老汉凑了个两千块,勉强把他的医药费交完了,现在这个住院费我再去想办法。川娃儿,你要读书的话,就只能靠你个人了……”
三叔陈向前说靠他自己。他也在问怎样才能靠他自己。他想可以每天去学校外面的小饭馆打工端盘子,也可以晚上给那些夜宵摊子做小工,吃苦他不怕,但是这些工作一来容易被学校发现,二来他其实也没有这个时间。中午的打工要从十一点半开始到一点半才技术,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放学,晚上的打工要到凌晨两点,那个时候他连寝室都回不了了。
现在,对陈川来说已经不是读书的问题,连同如何生存的问题在内,这些一个又一个繁杂令人绝望的问题砸在他身上,就像沉重的山头牢牢地压下来,而他并不是愚公,压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从困境中脱身。
在十八岁未至的那个炎热的午后,少年陈川用无声的哭嚎和嘶吼无力地发泄。当他终于气喘吁吁,疲惫无力的时候,陈川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深吸口气离开了寝室。下午还要上课,他还没吃午饭,得快点赶到食堂去,因为吃完饭,他还得再睡上一会儿午觉。
高三的学习压力太大,而陈川却希望能抓住这个压力的尾巴,能让他扛过这个十八年以来最为绝望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