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人偶

芥川龙之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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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雏人偶出现在箱子里的时候,怎忘记摆出严肃的面容?——芜村

    这是一个老妇人的故事。

    我和住在横滨的美国人约定,在十一月的时候会把雏人偶卖给他。我家店铺的名字叫做纪之国屋,父辈们几代都开钱庄的,钱庄主要是为各路诸侯筹措资金。尤其是我的祖父,祖父号为紫竹,是一个十分有情趣的风雅之士,他给我留下来的那套雏人偶也是十分精巧细致。以此为例,摆放在最高层皇居内,皇后人偶头上的皇冠是以珊瑚镶嵌的璎珞做装饰,天皇人偶佩戴腰带是丝绸质地,上面交替绣着表纹和里纹,这套雏人偶就是这么的精致考究。

    可是,传到我父亲——第十二代纪之国屋伊兵卫的时候,他不得不变卖这套雏人偶,可以想象当时我家落魄到了什么地步。不管怎么样,德川幕府政权瓦解之后,也就只有加贺藩降低了赋税。不过,也只是从三千两的税赋里减少一百两罢了。这之后,家里有遇上了两三次祝融灾祸。就连经营蝙蝠伞的营生也大不如前了,因此为了解决家里人的温饱问题,只能慢慢变卖一些像样的家当了。

    这个时候,有一家名叫丸佐的古董商劝说父亲卖掉雏人偶。不过,如今这家的老板也已经去世了,那是一个头有点秃、样子极为滑稽的人。他脑袋顶中间有一块刺青,就像贴着一快臭臭的狗皮膏药一样。听老板自己说,这是他年轻的时候为了遮掩微秃的头顶,专门请人刺上去的,只是没想到后来自己的整个后脑门都秃光了,只剩下了脑门上这块刺青。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尽管丸佐老板数次劝说,父亲最后都拒绝卖掉雏人偶。

    最终,还是我的哥哥被逼无奈才卖掉的……同样,他现在也不在人世了。那时候,哥哥还是个容易冲动的好强的十八岁男孩。哥哥应该算是一个文明开化的人。他经常看英文读本,热衷政治。只要有人提起雏人偶,他就轻蔑地说女儿节之类的不过是陈旧陋习,摆那种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为了这件事,哥哥和尊重传统的母亲争执了很多次。但是只要卖了雏人偶,至少可以让全家安然度过年关,因此也没有在为了筹钱而焦头烂额的父亲面前坚持自己的想法。正想前面所说的,雏人偶已经决定在十一月卖给在横滨住的美国人了。你问我吗?你问我当时有什么想法?虽然难免有些抱怨,不过我原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况且父亲答应我雏人偶卖掉之后要买一条紫色绸缎腰带送给我。

    这件事说好之后的第二个晚上,丸佐老板从横滨回来了,专门来我家拜访。我家在遭遇第三次火灾之后,就没有重新修建。全家人都住在没被大火烧毁的仓库里,并且往外面搭建出一个店铺来。本来就是仓促开的药铺,所以只有一个金属招牌,上面写着正德丸、调经丸、去胎毒散等药名,以及一座药柜。对了,还有一盏无尽灯。可能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灯。其实不过是一种用油菜籽代替煤油的老式油灯。说起来很有意思,到如今,我只要闻到诸如陈皮、大黄等药材的气味,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无尽灯。没错,那天晚上,无尽灯将整个屋子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屋里还飘散着药材的气味。

    秃头的丸佐老板和剪掉了发髻的父亲,隔着无尽灯,对面而坐。

    “我是全款的一半金额,请你查收。”

    彼此客气寒暄一番后,老板取出包在纸里的钱。可能是定好了那天付定金吧。父亲将手放在火炉上面取暖,静静的鞠了一躬以示谢意。这时,母亲安排我端茶进去。正在我奉茶的时候,丸佐老板突然高声说:“不行,不行,这不行。”我以为是说我奉茶不行,怔怔的杵在一旁,原来是老板面前有另一包钱。

    “钱不多,一点心意。”

    “哎呀!请别笑话我啦!”

    “你就别跟我开玩笑啦。老爷这么做我才觉得尴尬呢!我们也不是外人。从老太爷那一代开始,丸佐就备受您家族的照顾呢!您千万别这么见外,还请您自己留下来吧。呀,小姐。你好!你今天梳的蝴蝶发髻,十分美丽呢!”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他们这些对话,就回仓库去了。

    仓库大概有十二张榻榻米那么大。本来还算宽敞,但如今放了衣柜、长形火炉、收纳柜、置物架等诸多家具,就显得有些狭小了。这所有的家当里边,最突出的就是三十几个桐木箱子。倘若我不说是为什么,你估计也猜不到。箱子里装着的就是雏人偶。为了方便随时搬走,因此一直堆在靠窗的墙壁附近。因为无尽灯被拿去店里使用,所以仓库里只点着朦胧的纸灯笼。在朦胧的灯光下,母亲正在缝制药袋,哥哥坐在又旧又小的书桌前读英文书。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我不经意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手上虽然做着针线活,但是低垂眼睑的睫毛里面已经盈满泪水。

    我奉茶回来,满心期待得到母亲的夸奖,可能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的确是有这种期待的。可能说因为看到了母亲的泪水,我有些悲伤,或者说不知所措更为准确。为了躲开母亲的泪水,我坐在了哥哥身边。这个时候,哥哥英吉突然抬起头来,惊讶的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诡异的笑了笑,然后接着读他的英文书。我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痛恨我这个自称文明开化的哥哥。他心里瞧不起母亲,我心里这么想着。我猛然用力锤向哥哥的背部。

    “你干什么啊?”

    哥哥凶狠的瞪着我。

    “我要打你,我要打你……”

    我不由的一边哭,一边打着哥哥。当时,我全然忘了哥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就在我的手刚要落到哥哥身上之前,哥哥打了我一个耳光。

    “不懂事的小妮子。”

    我立马放声大哭。同时,一把尺落在哥哥身上。哥哥立马激烈抗议,母亲也颤抖着声音低声跟他理论。

    在这场争吵当中,我始终懊恼的痛哭流涕。等到父亲送走丸佐的老板,拿着无尽灯从店里回到仓库的时候,不,不仅仅是我,就连哥哥也在看到父亲的神色后,突然闭嘴不言。对我来说,沉默的父亲比当时凶狠的哥哥更加的可怕。

    当晚,所有的事情都谈好了,等到月底收下另一半金额的时候,就要将雏人偶交给住在横滨的美国人。什么?你问总共卖了多少钱?现在想来,真觉得难以置信,真的只有三十圆。不过,以当时的物价,这个价钱还算是不错的。

    很快,距离送走雏人偶的日子越来越近。就像我前面讲述的,我对于卖掉雏人偶这件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但是,随着要送走雏人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逼近,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感到了即将和雏人偶分别的悲伤。虽然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也不会任性的想要把已经说好要卖给别人的雏人偶留在家里。我只是想在把雏人偶交出去之前,能够再看看它们——黄居内的天皇、皇后,五人组的乐团,左边的樱花树,右边的橘子树,纸灯笼,屏风,莳绘道具。我想把它们摆在仓库里,再看一次。但是不管我怎么恳请,性格固执的父亲死活都不答应。“只要收下定金,不管摆在哪里,那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了。”父亲这么说。

    月底,一个刮大风的日子。母亲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嘴上长了一颗足有谷粒大小的肿疮的缘故,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早饭都没胃口吃。我和母亲一起收拾完厨房之后,母亲一只手放在额头上,低垂着头看着火炉。很快,到了正午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我看到母亲嘴上的肿疮红的像番茄。再看她眼睛迸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辉,就知道她是在发高烧。认清这个现实之火,我吓了一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直接冲出去找到爸爸。

    “爸爸,爸爸,妈妈病的很严重!”

    父亲以及在场的哥哥,一起走了进来。也许是被母亲可怕的脸惊吓到了吧!平时一向低调谨慎的父亲也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母亲却勉强的挤出微笑,说:“哎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不小心被指甲划破了罢了。我还要抓紧去做午饭。”

    “别勉强。让阿鹤做午饭就行了。”父亲半训斥的打断母亲的话,“英吉,快点去请本间大夫来家里。”

    哥哥听到之后,如一阵风般跑出店外。

    本间大夫是一位中医。不过哥哥觉得他是个庸医,很是瞧不起他。在他帮母亲看病的时候,哥哥始终双臂交叉站在一旁,用怀疑的眼光旁观。本间说母亲脸上长的是面疮。其实面疮这个病原本不是什么恶疾,动手术切掉就好了。但是可悲的是当时根本做不了手术。只能煎药服用,买水蛭吸掉伤口上的血。父亲日日守在母亲床边,按照本间大夫的药方煎药。哥哥每天取十五钱到外面买水蛭。就连我……我也瞒着哥哥,跑到离家最近的稻荷神社为母亲祈福。——因为这件事,全家人都无暇顾忌雏人偶。不,准确的说,全家人连看一眼堆在墙边的三十几个桐木箱子的心情都没有。

    然而,到了和雏人偶分离的前一天,十一月二十九,我想到这将是我和雏人偶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真的忍不住想要打开箱子再看雏人偶一眼。但是,我心里明白,不管我怎么央求父亲,他都不会答应的。嗯,恳请母亲替我求情!——虽然我心里马上想到这个办法,但是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除了一点米汤之外,什么都吃不下去。尤其是这几天,带着血丝的脓不停的流进她的嘴里。看到母亲这幅情形,即使再不懂事的十五岁女孩,也没胆量提出把雏人偶摆出来的事。我一大早就开始守在母亲床边,仔细看母亲的神色和心情,一直到下午的点心时间,我都没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但是,我面前的铁丝网窗口下面,就堆放着装着雏人偶的桐木箱子。过了今晚,这些箱子就会被送到住在横滨的外国人家里……搞不好还会远渡重洋到美国。我越想越觉得无法忍受。等母亲熟睡的时候,我悄悄跑到店里。虽然店里的阳光照射不太好。但是比起仓库来,至少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明朗的多。那个时候,父亲正在核对账目,哥哥正在认真的将甘草之类的药物放进药碾。

    “爸爸,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看着父亲的脸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父亲不仅不答应,甚至理都懒得理我。

    “这个事情我上次已经说过了。对了,英吉,今天你天黑之前,去一趟丸佐。”

    “去丸佐,找老板吗?”

    “就是麻烦他帮忙买一盏油灯……你顺便拿回来。”

    “但是丸佐没有卖油灯啊?”

    父亲根本理都没理我,难得的笑了笑说:“也不是买烛台之类的东西,只是请他帮忙买一盏油灯……由他出面买的话,应该会我买的还好吧。”

    “那么,之后家里不用无尽灯了吗?”

    “生意不好的时候,还会用吧。”

    “是啊,古老的东西就应该一件一件淘汰掉。无论如何,点上油灯的话,妈妈的心情也会明朗很多吧。”

    父亲说完,又低垂头继续摆弄算盘。别人不理会我愿望,却让我想要实现的愿望的心情更加迫切。我再次从后面摇了摇父亲的肩膀。

    “爸爸,行不行嘛?”

    “别再啰嗦了。”

    父亲头也没回,突然骂了我一句。不仅这样,就连旁边的哥哥也不怀好意的瞪了我一眼。我垂头丧气的悄悄回到屋里。不知何时,母亲已经睁开眼醒了过来,看着自己搭在脸上的手掌。看到我走进屋里,竟然无比清醒的问:“你爸爸是不是骂你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直摆弄床边的钥匙。

    “你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母亲看着我,很为难的说:“现在我身体不好,全家都靠你爸爸一个人照顾,你要听话。隔壁家的女儿经常去看戏,你也跟着一起……”

    “我不想去看戏。”

    “也不只是看戏,诸如发髻、半襟,有很多你喜欢的东西都可以看看啊。”

    听到母亲这些话,我不知道是后悔还是难过,不由哭了起来。

    “妈妈,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在雏人偶送走之前……”

    “雏人偶?雏人偶送走之前?”

    母亲眼睛睁得更大了,凝视着我。

    突然,我有点说不出口了。话说了一半,猛然发现哥哥英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了。哥哥露出瞧不起我的表情,冷漠的说:“你这不懂事的小妮子!雏人偶又能如何?你忘了刚才爸爸怎么骂你的吗?”

    “好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嘛!不要那么凶!”

    母亲很烦的闭上眼睛。不过,哥哥根本听不进母亲的劝告,继续骂道:“已经十五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呢?只不过是雏人偶罢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

    “多管闲事,那又不是你的雏人偶!”

    我也不甘认输的反驳。起初还跟刚才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没想到后来哥哥竟然抓着我脖子后面的头发把我打倒在地,继续骂道:“野丫头!”

    如果不是母亲及时阻止,我肯定还要挨他两三下打吧。母亲从枕头上半抬起头,半骂道:“阿鹤没什么错,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怎么跟她说,她都不听。”

    “你憎恨的人不只是阿鹤一个人吧,你……你……”

    母亲泪盈于眶,看起来很是懊恼,几次欲言又止。

    “你憎恨的人是我吧?对吗?不然为什么明知我在病中,偏要这个时候卖掉雏人偶……要卖掉雏人偶,还如此欺负阿鹤。如果不是因为憎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吗?你为什么憎恨我呢?”

    “妈妈!”

    哥哥突然喊了一声,就站在母亲床边,把脸埋在双肘里面。后来父母去世都没哭过的哥哥——常年为了政治奔波,直至最后被送进疯人院,从未对人展示过胆怯——这样的哥哥,此时此刻竟然啜泣起来。这对于情绪有点激动的母亲,也是十分意外的吧。母亲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重新躺会枕头上……

    经过这场争执,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很久没来店铺的鱼贩德藏。不,他如今不是鱼贩了。他过去曾是个鱼贩,如今是个人力车夫,是经常来家里走动的年轻人。这个德藏闹过很多笑话。其中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有关姓氏的笑话。德藏也是在明治维新之后才取的姓氏,那时候他可能觉得既然要取个姓氏,当然要取个非常高端的,于是他自取“德川”作为姓氏。不过,他去政务所登记的时候,被办事员骂的狗血淋头。按照德藏自己的说法,当时办事员愤怒的程度就跟要把他拖出去问斩一般。话说那天,德藏拉着自己的人力车——车上画着牡丹和唐朝狮子,轻松愉快的来到店里。本来以为他有什么大事才过来的,没想到他说:“今天没什么客人,所以想拉着小姐到津原附近的砖屋大街上去逛逛。”

    “阿鹤,想不想去去逛逛?”

    父亲严肃的盯着跑到店外看人力车的我。现在的孩子坐人力车估计没什么可开心的了。不过当时的我们对坐人力车就像坐汽车一样兴奋不已。但是,目前正在病中,刚才有发生了那样激烈的争吵,我实在说不出自己很想去的话。我依旧一副泄了气的样子,低声说:“想去。”

    “你去问问妈妈的建议,告诉她这是德藏的一片好意。”

    母亲果然满足了我的愿望,闭着眼睛笑了笑,说:“很好啊。”当时,坏心眼的哥哥刚好不在家,去丸佐古董店了。那一瞬间我好像忘了刚才经历的所有不愉快,赶紧坐上了人力车。我把毯子盖在膝上,人力车的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出发了。

    当时路过的风景也无需多说。但是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德藏念叨的牢骚。德藏载着我,快到砖屋大街之前,险些迎面撞上一辆载着西洋女人的马车。虽然没发生任何事故,但他仍然懊恼的说:“这样可不行啊!小姐的体重太轻了,车夫的两条腿听刹不住。小姐,载着你的车夫很可怜呢!二十岁以前就别再坐人力车啦!”

    人力车从砖屋大街通过,转向回家方向的巷子。突然,路上碰见了哥哥英吉。哥哥手上拎着一盏油灯——油灯上有煤熏成的竹子图案,正匆忙赶路。一看到我,便举起油灯示意“等一下”。德藏的动作很是灵敏,一边转动车辕,一边把车停在了哥哥身旁。

    “辛苦你了,阿德,你们这是去哪里呢?”

    “呵呵,今天带着小姐来江户游玩。”

    哥哥面露苦笑,走到人力车旁边,对我说:“阿鹤,你帮我把油灯带回家。我还要再去趟煤油铺。”

    我想起刚才跟他吵过架,所以一声不吭,只是伸手接过油灯。哥哥转身就走,没想到突然有转回头,把手放在人力车的挡泥板上,说:“阿鹤,你别再跟爸爸说雏人偶的事情了。”

    我依然一声不吭,心理暗想,刚才那么欺负我,现在难道又想做什么吗?但是,哥哥一点也不介意,继续说:“爸爸之所以不让你看雏人偶,不仅仅是因为收下了人家的定金。也是担心越看越舍不得——你也要替爸爸考虑一下,行吗?懂了吗?懂了吗?不要跟刚才一样吵着要再看一眼了。”

    我感觉哥哥的声音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但是,世界上没有比哥哥更别扭的人了。刚刚还感性温柔的对我说话,忽然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威胁说:“如果不乖一点听话的话,就随便你。但是你给我小心点,不然我让你很难看。”

    哥哥凶狠的放完话,也没再跟德藏打招呼,又匆忙的不知道去哪了。

    这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时,我们一家四口围在仓库的饭桌旁吃晚饭。其实,母亲还躺在床上,只是微微扬起头来而已,算不得围在饭桌旁。但是,那天晚上的晚饭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明朗。因为闪亮的新油灯代替了昏暗的老式无尽灯。哥哥和我在吃饭的间隙,总是不由的时不时看向油灯。透过玻璃壶形状的灯罩,能够清楚的看见里面的煤油,火焰被灯罩保护着不至于胡乱晃动——真是美丽神奇的油灯啊!

    “屋里真明亮,就像白天一样。”父亲看着母亲,心满意足的说道。

    “真是亮的炫人眼目呢!”母亲不安的说道。

    “那是因为用习惯了无尽灯的缘故。但是,只要用过油灯,就在也不想回去使用无尽灯了。”

    “所有新鲜事物,起初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炫目啊!总而言之,不管是油灯,还是西方的知识学问……”

    哥哥比任何人都充满劲头的说道。

    “等到习惯了就跟以前完全一样了。我相信很快大家就会进入认为油灯太暗的时代。”

    “可能真的就是这样吧……阿鹤,帮妈妈熬的米汤如何了?”

    “妈妈说她觉得今晚肚子太胀了,吃不下。”

    我心不在焉的传达妈妈之前讲的话。

    “那怎么行呢?一点也不想吃吗?”

    母亲被父亲如此追问,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总觉得煤油的气味有些……这说明我到底是个守旧的人呢。”

    之后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了,都只一个劲的动筷子吃饭罢了。但是母亲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不住地夸奖油灯的明亮,就连嘴唇上的肿疮都好像挂着微笑。

    那天晚上,大家都是过了十一点才熄灯休息。但是,我闭上眼睛之后,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哥哥已经数次警告我不准我提起雏人偶的事情了,我对再看一眼雏人偶的要求也已经死心了。但是,我想再看一眼雏人偶的想法也丝毫没有改变。明天,雏人偶就要被送到遥远的别人家了——只要想到这件事,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要不然等大家都睡着了,我自己偷偷拿出来看一眼。——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或者把某一个雏人偶拿出来,偷偷藏起来。——我也有过这种念头。但是不管是哪一样,一旦被发现——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忍不住一阵战栗。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未像那一晚,脑子里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譬如:倘若今晚来一场大火就好了。在没有把雏人偶交出去之前,就把它们都烧光了。或者那个住在横滨的美国人和丸佐店的老板都得了霍乱。要是这样的话,雏人偶就不用被送走了,还会好好地留在我家里。——我想的都是这些荒谬的想法。但是,无论如何当时我还是一个孩子,约莫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猛然醒了过来,仓库里好像有人点上了昏暗的灯笼,有些许动静。有老鼠?还是有小偷?还是天已经亮了?——我不知道到底是那种状况,胆怯的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父亲穿着睡衣,侧身坐在我床边。爸爸!但是让我吃惊的不仅仅是父亲,而且父亲面前摆放着我的雏人偶——从三月三女儿节一来,再也没见过的雏人偶。

    我心想难道我是在做梦嘛!我凝神屏气的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在摇晃的灯笼透出的昏暗灯光下,手持象牙笏的天皇,头戴璎珞皇冠的皇后,右边的橘子树,左边的樱花树,举着长柄阳伞的侍女,手持齐眉酒杯的宫女,小小的莳绘镜台和柜子,贝壳材质的屏风,食碗,纸灯笼、彩色的球,以及父亲的侧脸……

    难道我是在做梦吗?啊,这句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是,那天晚上真的只是梦见的雏人偶吗?难道是因为自己心心念念想看雏人偶,所以才会有这种幻觉吗?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但是,我确实在半夜看见父亲,一个人凝视着那些雏人偶。即便那只是一场梦,我也心无遗憾。总而言之,我眼前的看到的父亲和我一样,都对雏人偶万分不舍……尽管如此,父亲仍然是个严肃的父亲。

    我写《雏人偶》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才写完并不仅仅是因为淹田氏的劝说,更是因为约莫四五天前,我在住在横滨的某一个英国人家的客厅里,看到一个红发女童将一个陈旧的雏人偶的头当做玩具玩。这个故事里的雏人偶,现在可能也和铅制的士兵、橡胶的玩具等等,一起被装进玩具箱里,遭受相似的不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