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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那是个人,不如说是个物。那人跔得飞快,两臂长得出奇,像是两个铁犁,飞快划动;两个膝盖不断撞击两个胳膊肘,两腿弯曲,两只脚紧贴着臀部,远看好似一个圆球。
“好俊的功夫!”李瑞东啧啧叹道。
“赛过神行太保,恐怕是刺客吧?”尹福警惕地握紧了判官笔。
“瞧瞧去。”李瑞东话音未落,早已跃出一丈开外,尹福也紧紧追了上去。
他们登上一个山岗,再瞧那个人,不见了,只有潮湿的田野,歪脖斜腰的老槐和无边衰草。
“人到哪里去了呢?”李瑞东自言自语地说。
十有八九是刺客,不知他跟了多久?尹福四下环顾,依然没有找到目标。
李瑞东慢慢走到朋友面前,压低了嗓门说:“是刺客难道不好,正可除国人的隐患……”
尹福明白他说的意思,心事重重地说:“我又何尝不晓其中厉害,可是如今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城,皇室仓皇出逃,全国军心人心涣散,光绪帝手中没有重兵,心腹大半被除,那荣禄、李鸿章、奕匡等人哪里肯听他的调遣。目前只有慈禧这面大旗,还能征服各路诸侯。如果慈禧被刺杀,那各路诸侯各找一个洋主子,中国岂不要四分五裂,恐怕被瓜分为若干附庸国,我堂堂华夏古国岂不呜呼哀哉?!多少年来,我何尝不想刺杀这个昏庸老朽的太上皇,可是如今时局突变,又不能如此行事啊……”
“鼻子李”李瑞东是尹福多年的至交,他非常理解尹福的心。尹福是八卦掌祖师董海川的大弟子,董先师曾受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派遣,忍痛割阉,栖身王府,欲刺咸丰皇帝,终因壮志未酬,抑郁而死。尹福接替董先师任肃王府护卫总管,以后又被聘为清官大内护卫武术教头并任光绪皂帝武术教师。两年前戊戌变法中,他坚决支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党人的变法主张,成为光绪皇帝与维新派人土的联络人,并鼎力保卫光绪皇帝和维新党人。戊戊变法失败后,他忍辱负重,设场授徒,与八卦掌门人程廷华、刘凤春、施纪栋等人训练武术门徒,为义和团秘密输送大批骨干……
尹福和李瑞东回到河边时,只见光绪皇帝一个人已经走到河心,河边的人议论纷纷。
慈禧说:“皇上能涉水过河,我们也就能涉水过河,不能老耽搁在岸上。”
李莲英望着光绪的背影,问:“他手里拿的是一盒什么?”
“谁知道他,鬼鬼祟祟!莲英,我们这一路上要哄着他。”太后扶着李莲英站在沙地上,凝视着涉水过河的光绪皇帝:“他已经上岸了,莲英,他会不会就此逃掉了。”
“他?他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李莲英肯定地说。
等逃难的行列一起涉水渡过了沙河,光绪皇帝已经步行下去很远很远,快转到山谷里去了。尹福怕有什么意外,急忙骑了一匹骏马,飞也似追了上去。
光绪沿着泥泞的土路往前走着,他看到山脚下有一间倾圮破烂的土屋。
天已快黑了,土屋门前坐着一个少女,正在编织玉米结。
光绪失魂落魄地望着那个山村少女:珍,你没有死,你到了自由自在的荒山里!我认定你是死不了的。
他情思恍惚,错把这山村姑娘当做了珍妃。他确实深爱着珍妃,但后来太后不容许他爱她!两性之间越是不许相爱,他们越发相爱得厉害。光绪幽居在瀛台时,他一心一意想念珍妃。自从珍妃被投进那黑窟窿之后,他的精神支柱垮了。
“天都快黑了,你还往山里去?”那少女忽的站了起来,退了几步,倚立在门槛土,把光绪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山里去不得吗?”光绪喜欢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多像珍儿。
这少女衣衫褴褛,浅妃色的红衫儿已褪得泛白,肩膀上一个窟窿露出雪**嫩的肉。一条绿裤子有两块明显的补钉,赤着一尘不染的双脚。
“你有胆量自然敢去。”少女敛起了微笑。
“这是我的天下,我掌管的河山,我是皇帝,我当然敢去!”光绪在这个村姑面前,出乎意料地振奋了不少。
“你是皇帝?哈,哈……你是真龙天子?”村姑咯咯地笑个不停。
“皇帝就是你这么一副打扮?一副模样?皇帝应当坐在宝銮座上,应当穿龙袍,有文武百官围着,应该整日听到山呼万岁……”村姑瞪着满腿泥巴的光绪,笑得前仰后合。
光绪诚恳地说:“我真是皇帝,光绪皇帝就是我,找是今天早晨由北京城里逃到这里来的。”
“你是什么也罢,终究是一个逃难者,你应当为保卫北京而死,历史上有许多皇帝,多数都没有留下名字,但只要你战死北京,为保卫国土城池而战,你就是一个好皇帝,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光绪听了脸青一块,红一块。
少女又说:“秦始皇虽是暴君,但他统一了中国,汉武帝征服了匈奴,唐太宗开创了盛唐,成吉思汗的战马横跨欧亚大陆,康熙大帝征服了西疆,他们在历史上都有光辉的一页,你既是真的当今皇上,也应当效法这些皇帝,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支持变法,可是……可是没有成功。”光绪嗫嚅地说,不好意思地搓弄着肮脏的衣角。
“洋兵已经打进了北京,就要打到这里来,你一个年轻姑娘,为什么不逃了”隔了一会儿,光绪急切地说,想摆脱目前的尴尬处境。
“我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不逃呢?”
“如果为了财产,我没有。为了家业,我没有。为了前途,我没有。为了生命,我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在这世界上有我,不嫌多;没有我,也不嫌少。如果你没有走列这里,你哪里知道在这深山僻壤会有我这么一个人?”
“照你这样说,你不用逃,我又哪里用得着逃?”光绪傻呆呆地望着这个纯朴的少女,他想,她想得那么奇妙,不会是村野姑娘,一定是哪位隐士的后代。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皇帝么?哈,哈……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是皇帝就得整天锁在深宫里,整日跟那些中性人厮混,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婚时也是父母作主,人情世故一概不知,我看这样生活也没滋没味的。”少女说着,嫣然一笑,她问:“你一定饿极了?”
光绪点点头,眼巴巴望着少女。
少女进屋拿了两个窝头出来,递给光绪。光绪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觉得分外香甜,胜过宫里山珍美味。
“你叫什么名字?”光绪问。
“人家都叫我山儿,”少女回答。
光绪问:“你这里有纸笔吗?”
“干什么用?”
“我要亲笔写一张‘见条即付山儿官银一百两’的纸据给你……”
少女的脸红了,不高兴地说:“哼,你的笔据?垫在裤裆里还嫌有字呢!”
光绪抢着说:“我不能白吃你的窝窝头。”
少女噙着泪花说:“我们做百姓的,就盼有个好皇上,你若多积点德,我就是送你一篓窝头也行。现在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农民的苛捐杂税太重,我的爹爹因为交不起租子,昨晚悬梁自尽,至今还躺在屋里……”
光绪感动地说:“那你真是太苦了,我顶喜欢的一个女人跟你一样纯洁,不过她的模样不如你,在她死之前也没有机会看清这个世界,她算是枉生一世。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对人世间还了解得太少,我还不能死……我能看看你父亲的遗容吗?”
可以。少女引光绪来到屋里,光绪闻得一股霉臭气,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土炕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紧闭双目,安详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个破草席,双脚耷拉着。
光绪凑上前,双手垂立,默默无言地望着死者。
“这是什么地方?”光绪的声音微弱。
“这是陈家庄,前面三十里外便是贯市了,你们今天夜里要赶到贯市吗?”屋内黑暗,只闻得少女身—股青春的气息。
这气息是那样令人甜醉,温馨动人,光绪在众多的妃嫔宫女身上也没有闻到过这种气息,珍儿没有,瑾儿也没有,她们都是金粉浓脂,薰香沁人,可是却没有这种乡野的气息。猛然,光绪感到人世间是如此姣好,还有许多未领悟的真谛,他应该振作起来,应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光绪下意识地朝少女凑近了几步,他想离这香气更近些。
“山儿,这既然是个庄子,怎么只有这么一间草房?”
少女幽幽地说:“这里原本是很热闹的,七年前还有十几户人家,后来闹了灾荒,都卖儿卖女地出去讨饭,这里就成了一片荒山野地!”
光绪叹了口气,凄凉地说:“我们的村庄沦为荒山野地,我的百姓穷到竟舍得离乡背井,我算是什么皇帝?”
少女安慰他道:“你也不要长吁短叹的,外面人谁不知道你是聋子的耳朵——”
光绪抬起一双莹莹的泪眼:“怎么讲?”
“摆设呗!”少女一字一顿地说。
“谁不知道老太后厉害,她手握实权,垂帘听政,你只不过是个木偶!”
“我……我……”光绪听了,凄然泪下。
“变法时,人们对你还抱有期望,认为你像当年的秦王,雄心勃勃,可是没承想,你是如此懦弱!”光绪听了,激动地捉住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温热,一股暖流涌上心扉。
少女推开他。
光绪呆呆地立在那里。忽然,躺在炕上的那个人一跃而起,一掌朝光绪击来。光绪惊呼一声,险些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