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小人君子

括囊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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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溥家中是江南显族,但是他本人是侍妾所生,在家中地位不高,不被人重视,有了坏事黑锅都推到他身上。但是张溥有志读书,勤奋好学,据说读书必手抄,抄完后焚烧,如是者七,人称“七录七焚”。天启四年,张溥和郡中名士结为应社,成员有张采、杨廷枢、杨彝、顾梦麟、朱隗、吴昌时等十一人,都是当时江南的名士。这个应社其实就是后来复社的前身,成员们相聚一起讨论时文八股,顺便议论国事,颇有点后世在野党的意思,只是组织比较松散,也没有什么政治势力。

    张溥最大的成就是领导了后来遍布全国的复社,人数多达三千人,号称“春秋之集,衣冠盈路”“一城出观,无不知有复社者”可见声势颇为盛大。张溥虽然是个文人,但是颇有政治家的手腕,他凭借复社成员的复杂关系网,在江南地区组建了一个地下政治势力,可以左右当地科举,进而影响朝堂。曾经明朝首辅周延儒都被张溥抓住了把柄,不得不按照张溥的意思给他办事。当然,一个人太得意了就容易吃亏,根据计六奇《明季北略》的记载,张溥最后就是被吴世昌下毒害死的。

    张溥究竟是怎么死的柳旭一点都不在乎,柳旭在乎的是张溥前来拜访所代表的政治含义,这象征着江南士人最顶尖的一批人开始正式向他靠拢,虽然这并不等于臣服,事实上,除了象征明朝政权的崇祯皇帝,这帮士人不会效忠任何人,但是这不等于他不能利用这个机会达成合作,进而实现自己的目的。

    柳旭带着一众人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已经传来寒暄的声音,向来是苏河他们几人在接待客人。

    “哎呀,哎呀,应社诸位大贤远道而来,真是让此地蓬荜生辉,小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柳旭带着刘如意几人走进帐篷,将本来就不大的帐篷塞得满满当当,他大声赔着礼,眼神却快速地扫视了一圈。

    张溥是一个长相颇为奇特的人,他有一双小眼睛、细而长的眉毛、高耸却狭长的鼻子和稍稍向上隆起的上唇,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狐狸,如果他笑起来的话就更加相像了。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简朴和忧心国事,又或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忘当年读书时的艰难困苦,张溥头上戴的是大绒茧绸的头巾,身上穿的是普通的松江白布长袍,素雅到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仅仅是长袍的形制让他和普通庶民区别开来。

    其他几名士子却是穿着华丽,或是把锦缎绮罗镶嵌在鞋上,带着僭越的忠靖冠,或是用明黄色的衣料做衣服,或是这也符合明末江南的奢靡风气。但是张溥在一圈穿着华美的士子中身着简朴,却丝毫不露出任何拘束或不快,却表现出了他深厚的养气功夫。

    张溥显然是众人中的领袖人物,他一见到柳旭微微愣了愣神,似乎没有想到柳旭竟然如此年轻,随后就笑道:“常言道‘英雄出少年’,我等平日皆以高才自诩,却不料柳兄年纪比我还小,竟然有如此胆气,如此才具做出这样大的事业来,真让愚兄抱愧无地了!”说完,他又一一介绍来人:“这几位是张采兄、杨廷枢兄、杨彝兄、朱隗兄、吴昌时兄,皆是我吴中俊彦,一时之选!”

    柳旭注意留意了一下吴昌时,此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面容白皙,长髯飘飘,加上他又经常微笑,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悦。不过柳旭是知道这人的,崇祯七年的进士,与董廷献狼狈为奸,把持朝政,最后因为依附周延儒被朝臣弹劾,最后气得崇祯皇帝亲自动刑,开了三百年未有之先例。

    不过柳旭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没做过的事情就否决某人,他满脸堆笑:“我自松江起事以来,一路艰难险阻,不可胜道,终日夕惕若厉,朝夕戒惧,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幸好有我苏兄、刘兄几位大才助我,才算是没有坏了倒阉大事,而今张兄率郡中名士来助,我也是能把这担子给扔下啦!”他这招是以退为进,张溥等人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小惠未遍,如何能够接管这领袖职位?不说刘如意等人不会答应,就算是普通士子也会疑虑重重。对于这样一个介乎合法合不合法之间的集体来说,名声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最重要的乃是带领他们取得最后的成功,而柳旭此前的成功给他积累的足够的声望,所以他有自信以退为进而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一旦张溥拒绝,他们就只能把自己摆在一个相对次要的地位,接受柳旭的领导,这也算是一种心术。

    果然,张溥愣了愣,立刻推辞道:“我们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如何能当此大任?柳兄先破嘉定城,后聚众虎丘山,天雷灭生祠,公审苏州府,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合力倒阉,共襄盛事的,至于这领导之事,柳兄不必再提!”

    “张兄有所不知,我年纪轻轻,只不过一时运气才拔得头筹,眼见这士子人数超过两千,每日人吃马嚼果,安排住宿,整顿内务,布置哨岗,结交军队,都是极为繁忙,兄弟我实在是感觉力不从心啊。”他这话一说,更是把苦难都摆了出来,张溥等人此时年纪尚浅,政治手腕还没有磨练出来,是以更是连连推辞,连称不敢。

    “既然如此,兄弟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继续把这担子挑下去吧!”柳旭妆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句,又问道:“张兄此来,有何指教?”

    张溥说道:“如何敢说指教?兄弟前几日在苏州做得那篇《五人墓碑记》堪称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又在文中直抒胸臆,将兄弟在《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中的精华表露无遗,让我读来击节赞叹,不能自已,次来就是想跟着柳兄弟做些事情,只要能利国利民,打倒阉党,张某愿为兄弟座下一马前卒!”这就是摆明了要合作了。

    柳旭心中得意,你当然读了击节赞叹了,这文章原本就是你写的嘛!只不过他自己又加了一些自己的私货,宣扬了一下士人政治和乡村议会的政治纲领,这些都是有利于整个士人阶层的,所以他们不会反对对自己有利的提议。

    张溥文采出众,又有一大批文人朋友,可以收拢来为自己作宣传,所谓政治斗争很多时候就是宣传战,而明代政治则相对更简单,绝大多数政治问题都可以简单地归结到道德问题上来,只要你在道德上占据制高点,很多时候就立于不败之地了。若是柳旭能够豢养一大批御用文人,利用革新之后的报纸业,对付明代这些官僚则又多了一种武器。

    不过这鹰犬的水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领悟主人的政治意图和政治倾向,所以柳旭沉吟一声,问道“小弟这里倒是有个主意,想请诸位文章圣手来办。只是小弟还有几个问题,想请诸位不吝赐教。”

    “柳兄何必客气,讲来便是。”

    “小弟想问,眼看这天下,朝廷有阉党乱权,辽东有后金作乱,北面有插汗跳梁,西北有流民起义,山东有白莲教,南方有水贼,东南有海盗,岭南有佛郎机,眼看就是到处开花,四处烟尘,小弟只想问,何至于此?”柳旭说话的声音非常沉痛,陈述起明朝的祸患时语气深沉、悲哀沉痛,让人听了就忍不住跟着他一起思考。

    “这——”张溥等人面面相觑,而后与张溥齐名的“二张”之一的张采试探着说:“这个问题乃是千年以来仁人贤士聚讼纷纭而没有甚解的,只是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亲贤人,远小人,轻徭役,薄赋敛’,则可以求得天下太平。”

    柳旭哈哈一笑:“张兄莫要开玩笑,这‘亲贤人,远小人’从诸葛亮出师表开始就喊了上千年了,这历代帝王怕不有上百人,就没一个能做到的吗?这么长的历史,怎么就没有真正实现正人盈野,小人无踪的呢?”

    “这个,董仲舒说人有三性,小人乃是斗筲之性,不可教化,天生恶劣,自然不可以断绝。”张采回答道。

    “又是胡扯了,若是人有可以教化不可以教化的区别,圣人又何必有教无类?孟子又何必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拿出孔孟两位圣人反驳了张采之后,趁着张采暂时的哑口无声,柳旭迅速转移了话题。他不愿意和这些士人讨论圣人经义,他在这方面并不占优势,直接说道:“君子有君子的用处,可以教化万民,可以治国平天下,这小人也有小人的价值,可以讨君王开心。为什么这千百年来君子层出不穷,小人杀之不绝?和你们说白了吧,这原因就是,小人有他的价值,可以用来对付君子!天子有时候喜欢小人,喜欢用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