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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仅仅只是乡村的望族,根本不能同苏州府的豪门大族相媲美,但是岑家上下连家人带下人一百多口人,厨房还是比较大的。厨房里有两口大灶台,四周用砖石堆砌,直径有两尺左右,上面架着大铁锅,有时候放上笼屉,还能用来蒸馒头。灶台深也有两尺,一端用方砖堆砌除了一个方形的排气孔,从上往下看就是一个拍子。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厨房里只有一个老妇人还在,她夫家姓李,自己没有姓,岑护儿管她叫李大娘。老妇人已经很老了,她的手足都不灵敏,纺不了布,也伺候不了公子老爷,更不能下地干活,所以就被发配到这里来做饭。好在她做的腌菜和肉粥还算可口,是老爷眼里“有用的人”。
“李大娘,现在还有什么吃食?”岑护儿慢慢走进厨房里,轻轻挥挥手,挥散面前的烟灰,大声问道。
“哟,是三少爷回来啦!”大娘倒是颇为热情,慌不迭地给他准备吃食。这种态度让刚从二哥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的岑护儿颇为感动。
“听说三少爷眼下当官了,还是本乡本土的官,不容易啊!”大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话,一边给他热了一碗肉粥,一碟腌菜,一碗白饭和一盘炒菘菜。
除了肉粥之外,其他都是凉的,但是一口温暖的肉粥下肚,还是让人由内而外地感觉到一种快意和轻松,这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终于获得了休憩,能够放下身上沉甸甸的包袱,尽情享受一下短暂的安息。
岑护儿呷一口肉粥,吃一口白饭,嚼一块腌菜,吃得不亦乐乎,也不忘了回答大娘的问题:“还算不错,蒙天子青眼,授了‘乡村议员’的官职。”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好像功名利禄毫不挂心的样子,但是你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眼中浓浓的得意之色。
官民的区别,何啻天渊之别,哪怕是最小的从九品官僚,也是这个国度的统治阶级,按照柳公的说法,就是“特权阶级”,享受税收、法制、上升渠道等等优势,而小吏就不同,一日为吏,只怕终生都要为吏,永远没有上升进步的空间。
是以,哪怕岑护儿用尽全身的气力压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也不免从语气中流露出得意忘形的蛛丝马迹。
大娘听不出来他内心的波澜万丈,只是不住地说:“好啊,好啊,好啊!这么一来,梅姨娘走得也安心了,少爷当了官,姨娘就是在地下,也能安安稳稳的!老婆子就说了,姨娘那样的好人,肯定会有好报的,这好报不在她身上,也会在少爷身上的!”
岑护儿听到她的话,原本大快朵颐的动作停止了,他的脸色有些僵硬,甚至有一些痛苦,嘴里原本香喷喷的饭食也变得有些难以下咽,甚至好像烛蜡一般没有任何滋味。
梅姨娘就是他的母亲,一个小妾,一个二十五岁就死去了的可怜女人,一个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什么好东西的下贱女人。
他眼神迷离,陷入沉思之中。
母亲十五岁嫁入岑家,那时的岑护儿自然还没有出生,但是仅仅根据母亲后来的样貌,也能想象出母亲的美丽。那时候的母亲正是鲜花绽放的年岁,却因为家庭贫困而不得不嫁入岑家,给这个封建家庭的族长做小妾。
娇花一般的母亲很得父亲恩宠,肚子也很争气,很快就给父亲怀了一个孩子,那就是岑护儿未见过的兄长。
这本身是一件好事,只可惜一个孩子成长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何况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太多太多可能让一个孩子死去了,而连带着他的母亲,也有可能一块死去。
当他偶尔知道自己之前还有一个哥哥的时候,曾经缠着母亲要知道哥哥的故事,而母亲从来只是惨然一笑,从来没有透露过任何信息,也不曾埋怨过任何人。
这所有的细节,还都是好心的鹿二叔告诉他的。
大妇让母亲干很多活,这些事情父亲应该都是不知道的,毕竟母亲怀着他的孩子,但是岑护儿不会因此原谅父亲,因为他虽然没有给母亲造成折磨,但是他的疏忽却无意中助长了大妇的跋扈行径。
那似乎是一个像这样的寒冷天气吧,大妇没有让母亲吃饭,就打发她去打水——而这种粗使杂役哪怕在小门小户都不会由主人的侍妾去做,何况像岑家这样的乡间大族!
母亲不懂得反抗,也没有胆量去反抗。
她就像是一只可怜的绵羊,虽然有着美丽的皮毛和明亮的眸子,却从来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勇气去反抗,只是任由牧羊人和牧羊犬呼来唤去。
她美丽如斯,怯懦如斯。
她一个小小的人儿,拿着大大的桶儿,走在寒冬腊月的溪流边,走在四野无人的道路上,走在滴水成冰的空气里,去那湿滑而凝冰的井边打水。
不只是故意安排好的,还是仅仅是一场意外,但是就算是一场意外,这也是一种必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肚子的孕妇去打水,又怎么不会摔跤呢!
母亲流产了,他的哥哥,已经取好了名字的哥哥,就这样死去了。
母亲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脸色淡然,没有任何哀叹,没有任何埋怨,美丽的脸庞上只是对哥哥的内疚,只是对命运的叹惋,这个天真的女人似乎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
而大妇,在实现了她恶毒的伎俩之后,变本加厉,越发地折磨母亲。
一次吃饭,大妇说:“妾,不就是‘立女’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能坐着吃饭?”
从此以后,母亲吃饭的时候再也没有凳子了。
一次祭祖,母亲负责清溪祭器,大妇说:“流过产的女人不洁,会污浊神圣,不足以敬神祭祖!”
从此以后,母亲连凑近祭器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次夜间,父亲被从母亲的房间里面拽了出来,大妇说:“像这样的女人,流过产一次就不会再怀孕了,老爷不要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了。”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会在母亲房间里过夜了。
岑护儿的盯着米粥的表面,那清冽的表面映照出他清秀的面容,尤其是那薄薄的嘴唇,和母亲几乎完全相似。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粥里面,可是他却把粥大口大口地喝了进去。
混杂着泪水的肉粥很咸,但是岑护儿却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不要浪费粮食啊,护儿!你要多吃一些,快快长大!”母亲看到他浪费粮食,蹙着眉头这样说,随后她又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满天神佛,求求你们保佑护儿健康成长吧,信女愿意用一生寿命,换取护儿健康长大!”
他在艰难中出生,在歧视中长大,在敌意中挣扎求存,虽然有父亲暗中的支持,但是这种支持也仅仅是维持基本的生活,直到他考上秀才之后,资金才稍稍宽裕一些——而母亲却死在他考上秀才之前的一个月,谁能说这不是命运的一种残酷呢!
母亲死了,本来是要打开半个正门,让灵车出门的,大哥却说:“哪里有小妾死了开正门的?哪怕是半个正门也不行!”
于是,岑护儿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灵车从油漆剥落的侧门走出,那侧门太小,以至于运送棺材的马车都差点没能出去。而他,一个十岁的孩童,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无限哀痛,接受这个不公的现实。
他双拳紧握,他不甘不服。
母亲连死,都不曾踏过这黑漆黄铜铆钉的正门半步,哪怕是死了,都被沉沉地压迫在这岑府的邪恶之下,都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尊严。
她生于斯,死于死,永受压迫,永受奴役。
“哎呀,是我老婆子不好,竟然提起这种事情来!”李大娘似乎发现了岑护儿的异状,她轻轻地抽了自己两个巴掌,不住地说:“实在是老婆子不对,少爷可别忘心里去……”说着说着,她结果又提起了母亲:“但是梅姨娘可真是个好人啊,自己受着欺负,还不忘了我们这些下人,我家那口子,那年冬天得了病,眼看就治不好了,还是姨娘拿出她的私房钱,给我家那口子治病,结果又被大夫人知道了……”
“别说了。”岑护儿轻轻的说。
大娘沉默了,她默默地收起了已经被喝光的肉粥,又给岑护儿盛了一碗。
满满一碗,带着无数的肉丝。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些人或许得不到自己应该有的待遇,但是她们永远活在别人的心中。
永远,永远。
岑护儿一口气喝完这碗肉粥,狠狠地喘了口气,随后站起身来。
“还要一碗吗?”大娘问。
“不,不用了,够了,我已经够了。”
他受够了。
复仇快要开始了。
复仇就像慢性死亡,来得虽然缓慢,却注定要到来。
复仇或许会迟到,但是复仇永不缺席。
岑护儿起身,转头,慢慢走出厨房。
漫天飘雪的中午阳光昏暗,明明是中午,却好像日暮一般令人抑郁。
岑护儿看着满天的飞雪,眼神凝重,里面还蕴藏了一丝不住涌动着的恨意。
这恨意如岩浆,悄悄流淌在地脉中,悄无声息,默默不语,可是等到他一旦爆发,将会毁灭这片天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