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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魍战死第三天,万兽山庄一派缟素。牧云从与重伤的白菲绫、薛皑跪在任魍的灵堂前,林针则负责接待前来祭拜的人。
荆判道原本是一路轻快,想去落凤派看看情况,可一入荆湘便听见了任魍死讯,步伐瞬间变得沉重,同时也转向了万兽山庄。他父亲荆狄是如今的定西大将军,常常跟他讲晋国西边的故事,任魍罹难对他而言,不同于寻常英雄的离世。
“鬼魅菩提”历经初升、攘定、御统三朝,为国家与武林殚精竭虑。他的死讯震惊朝野,前来吊唁的人从武林到朝廷,络绎不绝。每一人或是一行人进门而来,看门的弟子便报其名。
“荆湘精武堂堂主——江荷漫,前来祭拜!”
……
“伽蓝寺俗家弟子——花月痕,前来祭拜!”
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银冠锦衣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两旁长发翩然,一株玉树俊朗。他跪在灵堂前说道:“晚辈所修乃是《菩提六册》,虽然离第六层还远,但也觉得要领悟‘六戒除’,或许要像前辈一样,对于无法渡化的好杀者,就该摒弃六戒,化身成魔。”说完便点香跪拜。
起身后又说:“等晚辈折返伽蓝寺,一定向方丈请缨,为前辈讨个公道!”说罢便从侧门离去。
“西海精武堂堂主——许君心,前来祭拜!”
……
“决武殿助判——荆判道,前来祭拜!”
荆判道正步上前,拿起两根点燃的香,看着任魍灵位说:“父亲常说,他这个定西大将军不过是个乘凉之人,上官影、牧老前辈和您,才是真正的栽树长者,定西功臣。”
牧云从跪在一旁,隐约听见了他说的话,便问:“阁下是?”
“在下荆狄之子——荆判道,前来祭拜任魍,也代表家父致哀。”
“荆狄?八年前‘十堂问将’的第一名吗,有这等人才领西域军乘凉,任魍泉下无忧了。”
随后荆判道又问:“老前辈,你可知前些日子有人来决武殿,告五令门盗取精武堂堂章?”
白菲绫在一旁听了,立即心生不快,抬眼质问荆判道:“那你们在做什么?”
“姑娘请见谅,在下并非决武殿的判官,何事需要决武殿亲自调查,又在何时调查,都不是在下能决定的。此次五令门逼得任老前辈殉庄,虽然他已是武林中人,但以他老人家的声望,我想陛下和权大人一定会重新重视,对五令门加以行动。”
荆判道说完又向牧云从他们鞠了一躬,接着道:“今后对付五令门,若是决武殿仍不出手,在下也一定想办法尽点绵薄之力。”然后便从侧门离开了灵堂。
“淘沙派掌门人——陆仁,前来祭拜!”
“望月洞洞主——郭轲,前来祭拜!”
“中原精武堂堂主——洛尘、落霞涧掌门——洛淼,前来祭拜!”
……
又过了十来人,忽见一对中年男女相挽而来,那男的器宇轩昂,身着一袭金色大衣,二人不言不语径直过门。门口报名的弟子忙上前问道:“请问二位出自何处,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子道:“平民百姓而已,武林之中无属门派,朝廷之内不任武职,姓名也大可忽略不记。”
“厄……这……”,那二人又继续走了进去,门口弟子摸着脑袋,不明所以。
牧云从看着那对夫妇渐渐走近,暗暗惊讶不已,却又觉得理所应当,他平静道:“十九年不见,当年的不世才俊也老了不少。”
那男人没有接话,只是右手双指一并,凝气于指,气形似剑,并问道:“介意我在灵堂上动动手脚吗?”
“请便。”
只见他运气如剑,挥手如笔,以指尖剑气在灵堂左边刻下了一列字。而他身旁的女人也跟他一样,在灵堂另一边刻下了一列字,作为一幅挽联:
济民靖国,身立江湖屈指人杰
竭血平乱,魂归三界无双鬼雄
写罢又叹道:“只有在任魍面前,我才有愧于这‘平世圣光’之誉。”
牧云从道:“鬼魅菩提四个字他可是很喜欢的,我也觉得并不逊于‘平世圣光’,你有愧什么?”
他浅笑道:“说得也是,是我大言不惭了。”然后和他旁边女子一同上香祭拜。之后那迟暮的女子又问道:“落凤派那几个娃娃怎么样了?”
“听说伤得不轻,不过应该没有性命之虞了。金夫人还是一副巾帼之姿,当年的伤都好了吗?”牧云从慰问到。
那妇人突然减了正经,带着三分俏皮笑道:“多谢牧兄记挂,多年调理,早已经好了,这小子如今也能充当半个郎中了。”说得金赤羽无奈的笑道:“五十多岁的‘小子’,让牧兄见笑了。”二人与牧云从短暂叙旧之后,也转身向侧门而去。
“这就走了?你这还是归隐以来第一次出来。”
“呵呵,还请谅解,在武林待久了,烦心事就多,何况她如今自保之力有限,我得守着她。这个时代的磨难与荣耀,就交给这个时代的人吧,我俩如今只是看客罢了。”说完便出了侧门,再没停步。
薛皑惊奇道:“牧叔,方才你们说‘平世圣光’,难道他是?”
“一位故友,山野村夫而已,不必在意。”
薛皑与白菲绫自是不信,但既然牧云从这么说,他俩也就识趣,不再追问了。
“西属右将军——周辙东,前来祭拜!”
“西蜀精武堂堂主——独孤求剑,前来祭拜!”
……
接着那看门的弟子又见一人径直走了进去,这次他便没有再问了。上官影缓缓拿过两只香轻声说:“放心,我会让害死任魍的人偿命的。”
牧云从微微抬头:“我已请徒梦龙领众人北讨五令门与凡冥教,他们也已祭拜过任魍,此刻正汇聚在武宗派,你不必多虑。”
“这可不像你牧云从说的话。”
“但这是任魍的遗愿。”
“哼,无妨,他们讨他们的,我杀我的,并不矛盾。你牧云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你有不去武宗派的理由我不勉强,好自珍重吧,等事情结束我们再叙。”说完也往侧门走出了。
又过了几拨人,突然门口弟子看着阴森森的来者傻了眼,那人正是冥王。他目光注视着任魍灵堂,漫步走去,脑海中浮现着久远前的记忆:
他一头短发,身着黑色披风;任魍卷发蓬头,身穿土色大衣——两个男人在兽山半坡的一个石桌上,相对而坐。金风无语,夕阳沉默,连同泛黄的草木一起,精心营造了一场送别的气氛。
“真的要走了吗?”
“嗯。”
“十年了,若是他们要见我们这些老朋友,早就见了,茫茫人海,你上哪里去找她呢?”
“那就让她来找我吧。当年雪狄南侵大晋,漠北有了许多孤儿,我也学你收养了几个,他们之中或许有些可造之材。”
任魍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他将桌前一把名剑轻推过去,说道:“它还是放在你那里吧,跟着我,名声不稳。”
任魍将剑推回:“跟它相比,我更愿意替你保管柳月双刃。”
他没有回答,出神了片刻后,双眼凝视着眼前名剑,问道:“若是有侠骨的人,应该不会坐视有人屠戮武林,你是有侠骨的人,对吧!”
“但是有侠骨的人,一定会敌视一身杀戮的人,不管他的杀戮是出于什么念头。你不怕她敌视你吗?”
“那么百里阎,就此化为云烟了。至于以后她敌视的那个‘我’是谁,与我无关。”他又轻轻端起酒杯转看,打量了两圈缓缓说道:“你,介意与我绝交吗?”
“我不介意再次结识你。”
“呵,这世上君子,在见人要入歧途之时,常常会横加劝阻,仁义无双的你,就一句话也不说吗?”
“你要入歧途吗?如果三言两语能让你回头的话,我很乐意开口,但是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听罢,他举杯笑饮,随后将酒杯在石桌上一敲定,剑隐于背,起座转身道:“当年的百里阎只认钱,如今的百里阎只认她,朋友,你不觉得寒心吗?”
“倒是有些寒心,我自认在你心里排第二,只是没想到跟这第一差得太远了,你确实有些不厚道。”随后任魍扔了一本武籍过去,又说道:“人不能没有期望,但也不能让仅有的期望太早得到成全,否则就容易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了。祝你永远差一点能见到她!”
他接过武籍一转身,缓缓下山而去,再没有回答。
伴着这串回忆,冥王一步步走向任魍灵堂。
看门的弟子目光愣愣的随着他背影移动,惊奇之际,哑口无言。
他走到了灵堂前,注视了灵堂一会儿,突然问到牧云从:“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今日来我庄上的,都是祭拜者。”
“你就不想知道,来祭拜的人是谁?”
“阁下戴着面具前来,却问这样的问题,不觉得很奇怪吗?”
冥王没有说话。牧云从又说道:“不过我还是提醒阁下,如果不敢摘下面具,那别人只能把面具当成是你的脸了。”
“是吗?如此便好。”接着冥王又问道:“不知金赤羽夫妇,可曾来过?”
“今日来我庄上的,只有祭拜者。”牧云从依旧说道。
冥王兀自笑道:“是我低估牧大侠了。”接着他一边点香一边轻声说道:“但逢良辰即入土,何必无聊三十载。受教了。”面具掩盖了他一切的悲苦。
随后他缓缓走向侧门,还自言自语道:“这一年光阴算我欠你的,若是不记仇,来世再让我暗杀你一次吧。”
……
从十大精武堂到武林大小门派再到周遭百姓,这一日,万兽山庄接得尽的是朝野上下的来客,数不清的是豪杰平民的缅怀。这个从西域南下半生转战,至今未归的英雄,带着竭血不退的明誓,与成全故交的暗意,慷慨的走完了全程。
在十多年以后所公诸于世的《武林通史·晋册·任魍列传》中,结词这样写道:
鬼自地狱来,佛往人间度
劫火掠家国,义武济黎庶
百战定西界,一派支南土
岂叹封侯事,堪恨诛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