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約束

魏君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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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啊?”

    “婉清乖,爸爸过年就回来了啊。”奶奶说着,用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曲婉清的头。小时候,她最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婉清乖,再等等,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爸爸走的时候是个冬天,那天天气异常寒冷,漫天飘雪,火车站台上,雪花染白了父女俩的衣襟。

    “婉清乖乖听奶奶话,爸爸很快就会接你去新家的。”

    “好!”火车开动时,曲婉清追着那辆庞然大物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喊,“一定要回来接我啊!!”

    后来,爸爸的确回来了,和爸爸一起回来的除了当时的那个陌生阿姨,还有一个红红皱皱的小婴儿。

    “婉清快看,这是你妹妹。”

    曲婉清和继母相视而笑了一下。她和这个阿姨其实一直不怎么熟,只不过因为她是爸爸重视的人,所以曲婉清才会去试着接纳她。

    然而那年新年结束时,爸爸却在一大早就走了,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打。曲婉清仍记得自己当时整整一天都嚎啕痛哭不止,奶奶买了她最喜欢的跳跳糖都不管用。

    “为什么不接我走?!明明都说好了的!”

    “婉清啊,是这样,新家那边阿姨还没准备好……”姑姑尽量说得小心翼翼的,思考着怎样表达才能既不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又能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呢,等阿姨准备好了一定会接你过去的啊。”

    该怎样才能告诉她,“那个阿姨”觉得两个孩子的开销太大,所以才把曲婉清留了下来。弟弟对她言听计从,她这个做姐姐的虽然心疼曲婉清却也无可奈何。

    甚至是1999年二人结婚时,曲婉清也没有被允许去参加。

    “要是被学校同事知道了我和一个离过婚还带孩子的男人结婚的话不知道要被怎么议论”,这是漫妈的理由,充足且无可辩驳,却惹得曲婉清的奶奶勃然大怒。最终那场婚礼上的宾客,几乎全都是漫妈的同事及家人。曲家的人除了新郎官本人外没有一个人到场。

    第二年新年时,曲婉清被送到了舅姥爷家,直到父亲离开山西后才又被送了回来。漫妈没有说明理由,但曲婉清的姑姑知道,这个弟媳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存在。

    曲婉清后来很少再哭,也不再去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人失约了就是失约了。他们总有自己的借口,美其名曰“苦衷”。作为小孩子就算生气又如何惩罚他们呢?他们道了个歉,便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

    曲婉清苦笑了一下,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当你弱小时,连愤怒都显得那么可笑。

    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刻便是在傍晚时和奶奶一起散步了。两个背影,一大一小,一高一低,慢悠悠地走在古城墙下,懒懒地晒着太阳。奶奶总是摇着扇子,讲着自己年轻时的光辉往事。

    “我那时候可漂亮了,煤老板的儿子都来追过我呢。”说起这些很久以前的事的时候,奶奶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你爷爷当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追到手,爱得不得了。”

    不过,如果奶奶还记得昨天她也把相同的话讲过一遍的话,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喋喋不休。当然,前天和大前天也讲过。

    摆在老屋客厅里的那张巨大的黑白相片上,戴着军帽的年轻男子生得浓眉大眼,目光凌厉,脸部的线条硬朗清晰。和喜欢穿风衣的爸爸相比简直是两种各不同类型的人。

    曲婉清回忆着爸爸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还是记得一些的。爸爸的皮肤白皙,身材纤长,好像仙侠剧里那些白衣飘飘的公子。曲婉清想不出来,爷爷这样凌厉硬朗的男子是如何教导出那么儒雅的儿子的。

    后来她在历史课本上看到周总理身穿黑色大衣的照片时,一下子就会想起爸爸年轻时的样子。相似的气质。风度翩翩,温润儒雅。

    “奶奶,这是谁?”某天翻相册,偶尔翻出一张黑白相片,上面印着一家三口。爸爸的脸当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怀中的那个小婴儿应该就是自己。唯一陌生的是照片右边的女人,她戴着一个发箍,留着齐肩中长发,眉眼细长,嘴角挂满藏不住的天真笑意。

    “这个啊……”奶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婉清啊,这是你妈妈。”

    婉清啊,这是你妈妈。

    可是为什么,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笑意盈盈的妈妈,也从来没有过温热手掌的摩挲。

    “妈妈?”

    “是这样的……”

    那个晚上,曲婉清第一次从奶奶口中得知了爸爸妈妈的故事。

    这个故事开始得并不复杂,韩国女孩李萃彬来到了曲婉清爸爸所在的那所大学留学,与曲婉清的爸爸互相吸引,最终在毕业时走到了一起。

    和所有幸福故事里男女主角一样,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混血宝宝,最终给她起名叫“曲婉清”。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寄托着奶奶的祝福,也希望自己的宝宝能够成长为一位眉目流盼传情的美好女子。

    “可是你妈妈……和你爸爸刚认识的时候,她连中文都说不太利索,自然也就无法聊到一些很深入的话题。虽然叫人感觉很可爱,却也失去了发现实质性问题的机会。”

    两个年轻的灵魂被彼此的表象所吸引,便迫不及待地贴合在一起,毕业后迅速成家生子,却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消耗了往日的浪漫与天真。

    “你出生的时候,你爸才23岁,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又如何能够照顾好别人呢。”奶奶说的时候叹了一口气,“后来……”

    在曲婉清2岁的时候,两人决定分开。

    往日的美好成了一地鸡毛,李萃彬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这里,曲婉清跟着爸爸和奶奶长大。后来,曲婉清的爸爸换了工作,去了外地,便把曲婉清托付给家中的老人照顾。

    再后来,他在别的城市认识了漫妈,和那个女人组建了家庭。而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几十年的长长岁月,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讲完了。

    曲婉清看着那张照片,直到眼睛发酸,流下了泪水。

    这个故事的开头如幻似梦,生活这个导演却给出了一个再现实不过的结局。原来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并不一定能够幸福地厮守终生,白头偕老。原来他们也会相看两厌。

    原来,爸爸也有过这样不曾告诉自己的秘密。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慢到曲婉清觉得似乎可以这样一直悠闲下去,直到“失联”多年的父亲重新站到自己的面前,邀请自己去北京同住。

    彼时,曲婉清已经长大了不少,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当年的失约已经不会再大声哭闹。

    “……您好。”憋了很久,最终才吐出这么一句。

    “您什么您!婉清,这是你爸爸。”奶奶慌忙纠正。

    “嗯。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婉清啊,你愿不愿意跟爸爸去北京?”

    冷眼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这才发现对方搓着双手,紧张得像个孩子。

    “去北京?为什么。”

    “前几年我和……和你阿姨还没稳定下来,这不,现在一切基本都定下来了,你妹妹也长大了,你们正好也认识认识。听你姑姑说你计算机成绩还不错,去北京也能有更好的发展。”

    对,我电脑成绩还行,可是关你屁事。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挑灯苦读,为的就是讨爸爸欢心,让爸爸把她接回家。

    “一定是我还不够好,所以爸爸才没那么喜欢我,才不接我回家。”小小的曲婉清曾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更加努力。然而满墙的奖状也好,满桌计算机大赛的奖杯也好,都没有能够唤回爸爸。

    再后来,她的努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再是为着谁,也不再摇尾乞怜谁的怜爱。

    而如今,你云淡风轻地站在我面前,忽略十几年前的失约,轻飘飘的一句“去北京能有更好的发展”就想让我跟你走。

    凭什么。

    “好啊,我正好也想见见阿姨和妹妹呢。”曲婉清笑得灿烂,“什么时候?”心里虽然万般怨怼,但她不是那种会为了意气用事而置自己前途于不顾的人。既然有免费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要。

    “这样啊?”大概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对面的那个男人明显吃了一惊,紧接着便笑逐颜开,“后天咱们就走吧。”

    谁他妈跟你是“我们”。

    “好啊!”她继续灿烂地笑着,“不过新年的时候我想回来看看奶奶。”

    “这没问题!”

    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几乎是冷笑着的,全身都在发抖。曲婉清开始疯狂地在抽屉里翻找,直到刨出一本蓝色的田格本,然后刷拉拉扯碎。破碎的纸片上隐约可见“日记本”三个大字,每页都写满了歪歪曲曲的幼稚字迹:“10月1日,晴。今天,爸爸也没有回来……”

    她把头埋在床沿的被子里,闷声哭泣起来。

    “小漫,叫姐姐。”

    “姐姐?什么姐姐?”小小的女孩躲在继母身后,看向她的眼神满是警惕。

    原本有些期待的心情一下子凉得很彻底。

    曲婉清看向父亲,对方没有却直视她的目光。那一瞬间,成千上万个疑问突然解开。为什么父亲的婚礼自己没有被允许去参加,为什么见过一次还是婴儿的妹妹后就再也没有相见……原来说到底,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纳我。原来到最后,我还是多余的那个。

    曲婉清在心底冷笑了一下,却还是鞠了一个躬:“阿姨好。”无论如何,寄人篱下还是要看人脸色的,她可不想一开始就树敌。

    小妹妹刚开始对自己还是防备着的,却很快就热情起来。看着对面那个小破孩的笑脸,曲婉清有时候甚至也会想,要么就忽略父亲当年的失约吧,好好接受这个妹妹和这个“家”。

    然而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电脑事件。她承受着父亲的怒火,心里却突然一惊。

    曲小漫,你主动亲近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吧?收拾这个你早就看不惯的、“霸占”你家的姐姐。

    恶心。全都好恶心。你们怎么不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突然就很想奶奶。很想那时在古城墙下散步的悠闲午后。甚至是院里那些八卦的大爷大妈。很想——回去。

    “你他妈给老子弄清楚!现在是老子在投资你!老子也可以随时撤销对你的投资!!”暴怒之下,父亲口不择言。然而这句话出口后,双方都愣住了。

    父亲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曲婉清却已经点头了:“您说得对。下次我不会了。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然后又抛弃。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狠心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绝望。

    她在地铁上独自收拾起破碎一地的脸面和尊严,然后面色如常地去上学。毕竟生活可不会因为你本身的不幸就对你有半分优容。

    再后来就是准备各种考试和申请,然后出国。

    和母亲商量出资学费的事的时候,她亲自去了一趟大连。

    彼时,母亲已经在大连定居,和一名大连本地人结了婚。这么多年过去,母亲依旧保养得不错,和照片里比似乎没多大变化。

    “这次多谢您的帮忙。”

    “没事,毕竟你也是我的孩子。这么多年没陪在你身边妈妈很愧疚,总得为你做些什么才好。”

    “妈!!”远处跑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平头,有些咋咋呼呼的。

    “别瞎跑了,瞧把你给热得一头汗。”母亲笑着拿出纸巾给儿子擦了擦头,然后向他介绍道,“民澈,这是你姐姐。”

    “姐姐好!”男孩鞠了一个躬,毫不拘谨。曲婉清笑了笑。她喜欢这种感觉。

    “婉清啊,跟我们一起吃个中午饭吗?”

    “我就不了,下午的火车,时间有点紧。”实际上是晚上的。

    “那你慢点走啊。有事联系妈妈。”

    “好的,再见。”

    “姐姐再见!”

    转身走掉。妈妈待自己亲切,然而十多年的空白摆在那里,二人之间充斥着拘谨。又想起弟弟。现在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可是我属于哪里?

    后来,她在学习日语的时候学到了一个单词,原来“约定”这个词在日语里写成“約束”。想想也有道理,约定之于人,既是已经许诺好的事情,也是对双方的一种约束。

    飞机上,她把头靠在窗户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解脱。

    原来妹妹并不是真的针对自己。原来妈妈还是愿意帮助自己的。生活从前亏待了她,却也给了些甜头。

    “再见。”她看着窗外厚厚的云层,轻轻说了一句。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