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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入了夜,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窗外的霓虹灯透进来时化作一团团模糊的柔和光球,煞是好看。
小漫一家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老家”是个什么概念,曲小漫心里一直没个准儿。也许是一个人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又或者只是印在身份证上的那一行黑字。不论是哪个,自己都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记忆里光是搬家就搬了六七次,更别提转学的次数。生活的城市更是换了又换,直到上了小学才稳定下来。户口本上虽然印着“山西”两个大字,却也只是新年时随父母回去三四天而已。至于饭桌上七大姑八大姨说的内容,自己至少有一半听不懂。不过今年可以回去的时间长些。因为不用再避着曲婉清的缘故,她甚至可以在山西和奶奶她们多呆几天。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车程,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姑姑一家已经开着车在车站门口等候。
半年不见姑父,他精神气不减,依旧是那个壮硕抖擞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穿着黑色的皮袄和裤子,满面笑容地冲他们招手。姑姑穿着红色的棉袄,皮肤水润光滑,头发上因着落雪的缘故染上了几点白,更增添了几分飘逸气质。
“老曲!好久不见了嗨!”
“哎哎哎老李,这么大老远还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这啥话!应该的!来来来我帮你提行李……”
“小漫,婉清,快上车吧。”爸爸催促道。
曲婉清点了点头,率先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然后开始低头看手机。
……我讨厌坐车。小漫坐在后排被爸妈夹在中间,恨恨地想。每次都这样,因着自己最小只,便每次都被大人们心安理得地安排在后坐正中间这块“风水宝地”。不过呢,除了有一次姑父一个急刹车自己被甩到前面撞出了鼻血外,其他倒没什么事。
“前面有交警!小漫快低头!”姑父慌慌张张的。
在小漫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被老妈一把按下去了。真是的,要么就打个车分头行动嘛!怎么每次都是我!小漫愤懑不平地想着。
不过这股气愤劲儿很快就被丰盛的晚餐压了下去。松鼠鳜鱼,烧铜火锅,卤牛肉,红烧狮子头。除此以外还有黄糕、饺子、果盘,以及数不清的水果糖果。孩子们顺着餐桌拜年,喜滋滋地收割着压岁钱。曲小漫跟着拜了一圈,然后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
自从因为电脑被父亲训斥后,曲婉清再也没碰过家里的那台座机电脑。当然,也没再和曲小漫说过话。经过好几次碰一鼻子灰的教训后,曲小漫便也放弃了主动和解。反正自己就存在在这里,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是那个人自己的事儿。本着之前就和这个所谓的姐姐没怎么相处过,经此一事,两人之间便更淡了。
曲小漫当然也会热情活泼,眼里放光--但那只是对着在乎自己的人。比如爸爸妈妈,比如麒麟一凡。而当她接收到对方对自己排斥的信号时,便会快速地收起一切温度和热情,迅速撤离。时间宝贵,小漫才不想在那些不必要的人身上花费心力。
“婉清,你一会儿带弟弟妹妹们出去放烟花吧!”
“好。”
到了晚上十一点,一群孩子便拿着一大袋子烟花鞭炮跑到了楼下。小漫和堂弟小心翼翼地掏出两根仙女棒点燃,然后开始在空中“作画”,玩得不亦说乎。
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蹿上了天的声音。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孩子们纷纷回头看,只见曲婉清点燃了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又在发出噼啪一声巨响后迅速消逝。仿佛一朵艳丽却短命的芍药,在短短的几秒内使出浑身解数绽放,又在呈现给世人短暂的惊艳后迅速销声匿迹。
耀眼的光芒下,曲婉清双手合十,默默念着些什么。曲小漫耸了耸肩,继续和堂弟放起了鞭炮。
还没等到跨年,小漫已经困得不行了。
拜完年,放完鞭炮,热热闹闹一通下来简直要了她的半条老命。此刻她躺在床上,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一具“尸体”。
“明天咱们去灯会吧。年初的灯会最好看了。”
“好--”这样回答着,小漫慢慢沉入了梦想。耳边,烟花绽放的声音依旧络绎不绝。那是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会觉得温暖的新年,只存在在童年记忆里的新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小漫看着灯会上的一个个展品有些无语。这些作品在她看起来奇形怪状的,外观实在是不敢恭维。发着黄光的熊大熊二傻兮兮地笑着,懒羊羊形象的灯头上那一坨经典的便便发型格外显眼。
一趟走下来,唯一能看的也只有那条红色的巨龙灯像了。漆黑寒冷的城墙上,散发着烈焰般耀眼光芒的红龙张牙舞爪,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似乎下一秒就会有火焰从它张着的嘴巴里喷涌而出。小漫站在龙脚下,啃着刚买的糖葫芦,内心肃然起敬。
从城墙往下看的时候,川流不息的车流汇成了这座城市金碧辉煌的血液,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白色的星,身边,大人和孩子们吵吵闹闹,说着小漫不怎么听得懂的家乡话。小漫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属于这里的。即便如此陌生,即便知之甚少。
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的时候,曲婉清在心中悄悄许下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在很久之前就已生根发芽,如今愈发强烈起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曲婉清看向天空,大口呼吸着冬日寒冷的空气。
“小漫啊,这次回来蔡姥姥挺想你的,要不要去蔡姥姥家住一天?顺便还可以和松松玩儿呢。”离回北京还有一周的时候漫妈建议道。小漫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毕竟她也好久没见到豫擎松和蔡姥姥了。
“豫--擎--松--!!”一见面,小漫就尖叫着扑上去,几乎要把对面的小男孩生生撞倒。
“好久不见怎么还是这么虎啊。嫁不出去喽~”几年不见,豫擎松的嘴还是一样的损兼欠。
“滚!”小漫揪着他的耳朵,在男孩子的惨叫声中一脸乖巧地转向蔡姥姥:“姥姥,零食在哪儿啊?”
“在我和你姥爷卧室里呢,等着我去给你取哈。”蔡姥姥一脸憋笑的样子,向卧房走去。
“曲小漫!你放开我!!”
“我虎不虎?”
“你淑女!你最淑女了!姑奶奶行行好……”
“这还差不多!”小漫这才松手。
虽然是叫“姥姥”,眼前这位老太太却不是小漫真正意义上的姥姥。小漫真正的姥姥早已在二十年前便与世长辞了。眼前的这个蔡姥姥是漫妈早年在公司时关系十分要好的同事,为显亲近,小漫便也一并叫她姥姥了。
“你们在房里好好写作业啊,我去澡堂了先。晚上来桌球馆找我和你姥爷就成。”
“知道了!”豫擎松应着,依旧在揉遭受重创的耳朵。等关门声响起,两人便拿出了各自的作业本,一个人在客厅,一个人在厨房写了起来。
蔡姥姥住的小区是上世纪末搭建的老式小区:棕褐色的五层小楼,没有电梯,只有一个楼梯贯穿全层,一层只有门对门的两户。两栋小楼连成一片,对面便又是两栋连着的小楼。片和片之间有几个树坑,里面种着高大的白桦。只是现在正值冬日,树叶早已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姥姥家的陈设也是极尽节俭:一进屋便是客厅,大门的正对面是洗手间,洗手间的左右侧分别是蔡姥姥夫妇和豫擎松的卧房。大门右侧便是厨房了。只不过,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墙壁被一大扇田子格玻璃窗所取代,灶台对面也有一扇玻璃窗,午后的阳光透过那扇窗户慵懒地洒进屋来。
写了一会,厨房里的豫擎松开始不安分了:“小漫!”
“干嘛?”
“我……我要上厕所……”
“你上你的,我又不看。”
“这可是你说的!”
“……”小漫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窗户对面的豫擎松。几年不见,依旧是那熟悉的乱遭遭的鸡窝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比自己小上一岁的缘故,八岁的豫擎松甚至比自己还要矮半头。虽然皮肤白白嫩嫩的,眼睛却细小狭长,睁着的时候也跟睡着了似的。这样的豫擎松实在是无法让曲小漫心动。
“你长得……挺安全的。放心,我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想法的。”
“那我倒数十五个数,数完之前你不许睁眼!”
“好--”
“十五,十四,十三……”奔跑的脚步声。拉门声。
“八,七,六……”冲水声。然后又是拉门声。
“好了,睁眼吧!”睁开眼的时候蓦地看见对方的大脸近在咫尺,小漫吓了一跳。
“要不要去玩儿雪?”
小漫看了看窗户上的冰花,又看了看作业本。
“走!”
楼下空无一人。
这片居民楼本就老年人居多,如今正逢新年,各家互相拜访,在大街上晃荡的人就更少了。两个孩子正好捡了这便宜,哼哧哼哧拾了树坑里的雪攒成雪球互相抛掷。
“曲小漫!接招!”豫擎松大喝一声,曲小漫刚回过头,脸上就已结结实实挨了一球。
“好啊豫擎松!你敢打我!看我不砸死你!”小漫立马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举着向豫擎松跑去。
激战结束后,两人暂时握手言和。
“我请你吃仙丹吧!”豫擎松一脸热情。
“打雪仗脑子砸傻了?”
“去去去!我可清醒得很。就是底下小卖铺里头卖的那种一小粒一小粒的大圣仙丹。”
“你去吧,我等你。”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豫擎松的声音从石台阶底下传来:“小漫!来滑滑梯呀!”
滑梯?!小漫激动地跑过去,却只看见石台阶底下招手的豫擎松。
“什么滑梯?”
“就是这个坡道。”豫擎松指着是台阶两旁的自行车坡道,坡道面因为结了冰的缘故异常光滑。然后他跑上来,把一罐糖递给了小漫后张开双臂,坐在石坡道上顺着滑了下去。
小漫看了看糖罐子。棕色的罐子上写着“齐天大圣仙丹”几个字,倒开来,一颗颗圆滚滚的糖球十分喜人。拿一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在味蕾上化开。
“下来吧!”豫擎松在底下招呼道。
“来了--”小漫把糖罐子放到了地上,欢呼着跑上前去张开双臂,像一只学飞的幼鸟般雀跃着。屁股底下凉津津的,冬日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竟也不觉得冷了。
“你那个糖真好吃,下次还买吧。”
“好!”
两个孩子随便在小卖铺买了点零嘴便权当午饭了。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困意渐渐袭来,便在豫擎松的卧室暂时歇下了。虽说是歇,两人浑身上下却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曲小漫甚至还戴着手套。
“以此为界,”小漫在床中间画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不许越界哦!男女授受不亲!”
“谁稀罕呢。”豫擎松吐了吐舌头,拉上被子蒙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又发现实在是燥热得不行,便偷偷露出半张脸,却发现小漫在看带来的杂志。
“你在看什么呢?”
“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博士带着一群学生去沼泽湖泊探险的故事。”
“念给我听听?”
“好。有一个博士,他带着一群学生来到了一片沼泽湖泊处寻找湖底的宝藏。”
“宝藏埋藏在湖底,需要潜水寻找。但关于这片湖泊有许多诡异的传闻,说的是一旦人潜下去就会再也上不来。”
“学生中的一个小胖偏偏不信邪,便自告奋勇地第一个下了湖。五分钟过去了,小胖依旧没有上来。同行的另一个男生便去寻找他,结果也没有再回来。”
“到最后,博士自己潜到了湖底,却发现孩子们都被触手似的东西缠住了脚脚腕,以诡异的姿势在湖底晃动着,面部扭曲狰狞……”小漫越念越觉得浑身发凉,再加上页面底部的配图,这篇文章显得越来越可怕了。
她住了嘴,看了看旁边的豫擎松,对方已经像死猪一般睡过去了。小漫重新躺回了被子里,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刚才的那篇文章,小胖狰狞扭曲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本来是想看会儿文章就去睡觉的,这下好了,原本浓厚的困意早已被恐惧驱逐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一直瞪着铜铃大眼瞪到了傍晚,旁边的豫擎松终于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
一睁眼,旁边的小漫早已穿戴整齐。
“这么快?!”
“去桌球馆吧,姥姥还等着我们呢。”
“好。”
刀子一般锐利的夜风刮在脸上隐隐作痛,小漫不禁把衣领束高了些。
“小漫来啦!”
“姥爷!!”和蔼的老头把小漫抱起来转了个圈,然后对旁边真正的孙子说:“去把装糖的盘子拿上来。”
“谁才是您亲孙子啊!”
“少废话,快去--”
糖端了上来,曲小漫暗暗向豫擎松比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默默欣赏着对方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小样儿,和我斗!
“小漫,你来尝一颗这个吧。”豫擎松满面堆笑地递上来一颗白色包装纸的糖。
小漫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来求饶了?”然后看都没看就剥开糖纸把糖扔进了嘴里。下一秒,巨臭袭来。
“豫、擎、松!!”一脚扫上去,男孩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白色的糖纸掉落到了地上,被一阵风吹的翻了过来,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榴莲味。
“还是老规矩,以此为线,越界者死!”
“谁稀罕!”
“闭嘴睡觉!”
“哼!”
整整一夜,湖里的小胖仍旧前来纠缠,惨白的脸被海草缠绕着,扭曲到不真实--小漫吓得睁开了眼。窗外,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面的豫擎松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小漫吓得一个翻身:“豫擎松!你变态啊!!”
“谁变态!我也刚醒好不好!”
“你……”
“小漫,收拾收拾咱们该回你奶奶家去了!”蔡姥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知道了!”小漫一下子爬了起来,开始洗脸刷牙,吃过早餐后便坐上了姥姥的电动车后座。
“明年还来玩儿啊!”姥爷牵着豫擎松,两人一起挥着手。
“好!”小漫大声应着,也挥了挥手,“再见!!”
电动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身后的两个身影越来越小,终于隐没在了冬日早晨寒冷苍白的雾气中。小漫回过头,抱住了姥姥温暖的腰。
火车上,许多人早已钻进了被窝,孩子们则尖叫着跑来跑去。
曲小漫看了看座位旁边的床。曲婉清早已钻到上铺睡着了,爸妈则不知在聊着什么。
小漫看向窗外。突然想起刚来北京时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男孩。他叫啥来着……?好像是许什么清?记不得了。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苍白的脸和发青的指尖,好像来自冰雪世界的王子。那个男生和小漫遇到的任何一个男孩都不一样,虽然声音很大,却有种莫名的易碎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消逝似的。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小漫想着。也许已经到大城堡里找到他父亲了吧。能再见就好了。顺便,这次开学还要给胡一凡和何麒麟他们许多礼物呢。一想到二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曲小漫就得意得想笑。
车窗外,流动的景色不断变换,一如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