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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裹挟着霜露的轻寒,吹走秋月,吹散晨雾,俏皮地打声呼哨,撕裂开东方灰白色的天幕,迎来了山寨第一缕曙光。
小山腰,稀疏的林木中间,几块乱石拼凑成一座三尺高的小平台,一个身影盘坐在寸许厚石板上,正对着渐渐明亮的晨辉徐徐起身,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的模样普普通通,属于那种看一眼就觉得很熟悉,转过头却没有丝毫印象的类型,如果非要挑出个特点来,大概也就剩下那张脸带些病态的苍白,比同龄人要显得略微阴沉些。
“呜——”。
“呜——”。
悠长的号角声从山脚下传来,彻底打破了山的宁静。
听闻号角声,少年抓起插在石台边的六尺木枪,上身前倾脚尖使劲一步纵离小石台,身影在树林间飞快穿梭,左穿右插犹如敏捷的猎豹,不时停下脚步,将散落在乱草丛、小溪边、山石缝隙的捕兽夹收起来,几乎每个捕兽夹都有收获,长蛇、野兔、走散的不知名小兽不一而足。
从树林里走出来时,少年左手提着一串粗糙的捕兽夹,木枪横担在肩上,捕获的猎物用皮绳绑在一起挑在枪头。
连绵无尽的山脉不知延伸到何处才是尽头,北麓一条大河依着山势自西往东奔流不息。山与水之间宽不过三二里地,遍布的泥沼水潭里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好像张开双臂迎接从山谷流来的溪水。
山因其长便叫做长山,水因其清便叫做清水,山谷自然而然就叫做长清谷,谷口的山寨也就只能取名长清寨。
长清寨依山傍水,沿小溪两岸分布着十来户人家六七十口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的是猎人和渔夫,半大的孩子上山砍柴,年老力衰的老人沿河垂钓,妇道人家在房前屋后栽种些果树蔬菜,每户人家的日子说不上多好,盖几间茅草房遮风避雨,日常倒也衣食无忧。
“呜——呜”。
“呜——呜”。
号角声从寨口的大树下再次传来,少年顺着小径一路奔跑,等跑到树下,不等放下手中的东西,身边已围上来六七个半大孩子,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哈哈,高垣哥,今个我比你到的早!”
一个小黑脸一边忙乱地系着短褂上的纽扣一边往少年身前挤,身后比他高半头的孩子见状,紧追两步双手扣住小黑脸肩膀,脚下使个绊子,装作慌里慌张的模样往小黑脸身上一靠,小黑脸不提防遭了暗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惹得其他孩子一阵哄笑。
“野猪皮,昨晚是不是又挨揍了?站都站不稳当。”
高个男孩放倒小黑脸,手脚利索地帮高垣解下木枪挑着的猎物,顺势抽出一条长蛇握在手中转几圈,吓得刚爬起来的小黑脸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四散而跑,站在十几步外咬牙切齿叫骂。
“死豹子,有种放下长虫单挑!”
“猫头,蛇又不是你抓来的,得意个狗屁!”
“就是,有胆你和高垣哥摔跤才算你是条汉子!”
豹子头不屑地看着挑衅的野猪皮讥笑道:“我才不和尿床的单挑。”说完扔下长虫转身要和高垣说话,待看见高垣强忍着的笑容,心中暗叫不妙,后背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不由扑倒在地。
野猪皮偷袭得手,顺势半跪按住豹子头胳膊,其他小孩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待野猪皮松手起身,众小孩嬉笑着将豹子头转过身子提起来半尺高。
“扔。”
野猪皮话音未落,众小孩同时松手,豹子头的屁股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一时痛得呲牙咧嘴,等缓过劲来要找野猪皮算账时,早见他面对大树站在高垣身旁,众小孩依次一字排开站得规规矩矩。豹子头来不及叫苦,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飞快跑到队尾站好。
紫红色的脸庞上,一条刀疤从额头划到腮边,瞎掉的左眼带个黑色眼罩,仅剩的一双独眼恶狠狠地瞪着众小孩。
“很好,还有空打闹,多游一个来回,滚!”
高垣闻声撒腿就跑,众小孩紧紧跟在后面,从大树下沿着溪水边的小路向着大河跑去,不时有胆大的小孩边跑边扭头做鬼脸,显然内心并不是多么害怕独眼老头。
瞎老头看着孩子们跑远,刀疤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从皮绑腿里抽出一把剔骨刀,跛着一条腿来到树下的猎物旁蹲下身来,断头、剥皮、剔骨、抽筋,老头熟练之极地忙碌着。时间不长树下又先后走来几个老头,默契地给瞎老头帮起忙来。
老人们不是山寨的原住民,来山寨的时间也长短不一,但来了便不会再离开,直到有一天咽下最后一口气,山里的汉子用木板做一副薄皮棺材,将他埋葬在远处山坡上独立的坟墓里。山坡上遍布的墓堆如今已不下百座,可每当一个老人死去,时间不长,总会有船送新人过来,树旁的小院里始终有五个伤残人常住其中。
官府的帆船每隔三个月就会在寨子外的古渡口停靠,搬下一袋袋米面、一罐罐食油和一包包盐巴,春秋两季还会多出衣物和丹药。每当此时便是山寨孩子们最欢乐的日子,老人们除留下勉强够用的东西外,剩余的总要让孩子们搬回各自家去。开始山民们不愿拿老人们的东西,偷偷送回来,直到老人们拖着伤残之躯亲自送来,山民们也只好无奈收下。
渡口旁边沙地里,一群小孩浑身湿漉漉地正在练拳,身后的小船边站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一手提根木棍,一手抓着酒葫芦,老头抿一口酒用木棍敲一下船帮,小孩们随之发出整齐划一的吆喝声,或出拳或踢腿一丝不苟,谁若是动作角度不够,老头的木棍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身上,指导一句打一下绝没有商量。
来回跑了十几里地又在河里游两个来回,孩子们一个个累的手麻腿软,恨不得扑倒在沙滩上再不起来,可在老头木棍的威胁下,也只有咬牙死撑到底。谁要想不练溜回家去,等着的可是自个老子泡过水的皮鞭,一顿鞭打下来,没有七八天别想从床上爬起来。
野猪皮和豹子头对偷跑体会最深,两人常常在背地里说各自老子的坏话:肯定是小时候不好好练拳挨打的次数多了,到如今在自己儿子身上变相报仇雪恨。
醉老头传授的是军中长拳,一招一式讲究全力以赴,用他的话说就是两军对阵,见面就是生死一线,你一拳打不倒敌人,下一刻死伤的就可能是你。这一点山里的孩子很容易体会——那个人没有看见过或者听说过长辈与野兽搏斗的过程,所以练起拳来一个比一个狠辣。
早晨是大家一起练拳,傍晚分开格斗时才叫惨烈,两人一组轮流做沙包,前一刻是你揍我,下一刻换我揍你,练着练着就红了脸,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
高垣的拳术在同时学习的伙伴中绝无对手,怕的却是下午的对练,也是每次伤的最重的一个。醉老头的方法很简单:单挑你没有对手,那行,你一个人单挑两个,还打不倒你,上三个。于是乎现在常常就演变成要么高垣单挑一群,要么一群单挑高垣一个。
醉老头一声结束令下,孩子们终于得到了解脱,望着山寨飘荡的炊烟欢呼一声,饿死鬼投胎一般往家里奔跑。
“小垣子,柴火都够烧到明年这时候了。”醉老头边说便从船舱拿出一套干衣服扔给高垣。
高垣换完衣服,小声解释道:“小狗他爹被狼咬伤了腿。”
树旁院子里,高垣刚端起碗,瞎老头拦住他的手,笑眯眯地从蒸笼底下拿出两个煮熟的鸟蛋。
“先吃了。”眼看着高垣吃完才给他打菜。最好的肉,最好的菜,老头就像只给高垣一个人做饭,其他人嘴角含笑见怪不怪。
晌午的树林里,高垣走到早就物色好的枯树前,树上的枝杈早砍下来让小狗拉了回去,只剩下光秃秃老碗粗的树干。
柴刀平砍在树干上,留下寸许深的裂口,可见枯树的木质足够紧密,是冬季烧火的好木材。
一刀一刀又一刀,刀刀都顺着前一刀的裂口砍进去,裂口越来越深,高垣围着树干慢慢挪动身子,右臂酸麻了,柴刀换到左手,双手轮换持刀。
随着柴刀不断挥动,树杆上刀砍成的圆圈越来越深,里面传来吱吱声,一丈多高的枯树摇摇欲倒。
山里人砍树都用斧头,斧沉力猛。有人看高垣用柴刀砍树,好心劝说几句,见他依然如故也就不再多事。
太阳西移,树林里的吆喝声终于停了下来,山坡上,原来一丈多长的树干不见了踪影,多了一堆不到两尺长的原木。
把原木竖着靠在一块石头上用左脚踩住,右手的柴刀随着吆喝不断砍下,十几刀后原木终于被砍成两半分开来。高垣随手抓住一块竖着放在石头上,柴刀垂直砍下,三两下手中的木块又成了两半,再次抓住一块,刀光闪过,又是一分为二。
日到中天,树林里所有的原木都成了整整齐齐的寸许厚木条,高垣累得满头大汗,嘴角却带着满意的笑容。
坐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待呼吸平稳下来,抓过比身高矮不了多少的柳条筐,将砍好的木条装满筐子,满满一筐湿木材足有七八十斤重,高垣背起来却像没事人一样步履矫健。
吃完饭对练拳术,少不了又得挨一顿拳打脚踢,练完武还要去树林里下捕兽夹,那是细活很费时间。
一天又一天,这样的生活高垣从六岁开始,而今再剩两个月就要满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