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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凌适应了厅里光线后,发现座位几乎都是空的,错错落落只有几个人影。她随便坐了个位置,离其他人尽可能的远,
是,是。思凌想起来了。从云宵又被拉回人间。她盯着膝上毛毯,闷声道:“亏你还记得。”
江楚人怕她多心,立刻声明:“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何况是你这么好的朋友。”
不久前还说他把许宁当妹妹呢!现在就只是“关于思凌的朋友”而已了。男女之间,真真的除非情侣、就是陌路,什么兄妹之情统共骗人。
思凌不语。
江楚人道:“我打了个电话回去,听说那场考试取消了。”
思凌猛然抬头:“什么?”
“战局……有点紧张。你不要担心,不是太厉害。但是有些国内生意受到影响。那笔奖学金的赞助者遇到困难,撤回了赞助。”
“那许宁还能升学么?水果店生意也不太好,是不是?”思凌想起那盒点心。虽说是千里送鹅毛,心意最重要,但真要是稍微殷实点,何至于拿出这种东西?
江楚人按了按思凌的肩:“知道你不放心,我们先回去看看。我自作主张,买了回去的机票。”
思凌点头,披衣睡了一小觉,飞机快到家时,醒过来,万里无云,但见个碧绿的岛屿在下头过去,再往前,绵亘无垠,便是中华大地,她刹那间担心看见烽火硝烟,幸好目之所及,仍是片宁静又不失活力的土地。乘客们要准备下机了,她拉拉江楚人。
“嗯?”
“有人接机吗?我偷溜掉可不可以?”
“又要去哪里?”江楚人难免头痛。
“许家。”思凌恼火。她脾气是真坏,最讨厌要跟人解释。难道不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咦?!
江楚人眨了眨眼:“也行。我陪你一起去。”
“喂!”思凌气结。
“我也关心的啊。”江楚人一副受伤的脸。
说是这样说……但总觉得烦躁。思凌双手抱胸与他对峙片刻:“行李都归你拿?”
“那当然!”
思凌点头:“嗯哼。”
江楚人把这当成了应许,结果……他下机时照顾那堆行李,回首已不见伊人。
思凌轻装跑了。
她叫个洋车,一股作气跑到许家铺子,头发乱糟糟,一身牛仔服——牛仔这种料子本就是美国大兵带起来的流行,在很多人眼里等同于军服。许妈妈乍眼看见,还当是个兵痞子,唬一跳。结果这兵痞子一头扎进店来,熟门熟路找把椅子,盘腿坐上去,愁眉耷耳托着腮:“师母,帮我发付一下车钿。”
许妈妈定睛一看,“啊呀”叫了一声,外头洋车夫还等着呢。她只好先帮思凌去发付车钿。
一个人敢闯进父母之外的人家,往椅子上一坐就叫别人付钱,那是需要相当交情的,最好还是能保证还钱。思凌符合这两项条件,许妈妈掏钱掏得很利索,一边忙不迭的扭过脖子问:“二小姐,你这是打哪来的?出什么事了?”
思凌瞅着楼梯。
楼梯脚响,许宁赶下来,看清了思凌,顿住脚步,戟指失声道:“你是从哪里讨饭回来了!”
思凌撇下嘴角,伸出双臂向她,满脸的乞求。
许宁叹口气,又叹口气,走向前抱住了她。
思凌双手环住许宁的腰,把脸埋在她胸口,长长一口闷气吐出去:“你就让我帮你吧!”
许妈妈倾了杯茶来,又在旁边拿个水果,削掉皮,慢慢的切成片。
许宁拍了拍思凌的肩臂,在她对面坐下,问:“为我回来的?”
思凌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许宁双足踏在椅子横档上,手指抹着桌角不存在的灰:“我们还是打算回乡下去。”
许妈妈神经质的笑一下,嘴角的苦纹比先前更多了:“是我没经营好。”
“去乡下做什么呢?”思凌拧着眉毛问。
“守那几分田。”许妈妈嗫嚅着,特别的为难。一个女人要撑个铺子,确实是不容易哪,再要供女儿升学,更力有不逮,所以只好退回乡下去。
上海市区住惯的女人,要去乡下,比将军放弃了阵地更惨。许妈妈是但愿陈家再帮她们一把,最好是直接把她们以后的生活都解决了,陈二小姐跟阿宁不是至交好友嘛……唉,偏生抢走了阿宁中意的男人!许妈妈琢磨着找陈思凌帮忙,就特别的心虚气短。
“难道阿宁也去守田吗?”思凌炸了。哎呀,虽然书里都说什么田野风光……但是、但是阿宁!走过的楼梯都要擦得一尘不染的阿宁、穿起棉布旗袍来带着白玉兰幽香的阿宁、在蛛网般的弄堂间穿行熟练如蛱蝶穿花的阿宁,去乡下种田!
“我想着考奖学金的,”许宁笑一笑,“那个学校离家近,我可以一便帮妈妈照顾家里,结果……”
“管他什么奖学金!”思凌皱着眉毛懊恼的叫,“你让我替你出好了!回头我还想出外国读大学呢!你跟我一起去好了。反正我们被打战耽误得,已经年纪太大、读的年级太低了,你索性跳一跳,高中管他呢!跟我一起读大学。总有肯通融的学监,我做做手脚……”
许宁摇头。
“为了我欠你,你就什么都不要我的了?”思凌口不择言,“那我还给你好了!我——”
许宁猛的按住思凌的双肩,像按喇叭似的,想把她的声音按灭。
这话不该说,尤其不该在这时候说。
江楚人出现在门口。
四个人脸色都苍白如纸。
“……我呢,”倒是许宁缓缓开口,“是想读了书就能作事,好撑起家用。本来也看中的师范。我还是想自立。”
“是,是。”许妈妈强笑着打圆场,“你们小两口子都去了哪些地方?够累的吧?回来了先歇歇吧!喝杯茶就舒服多了。”
“思凌。”江楚人开口。这声音沉重得可怕。
思凌等着。
他说:“我们出去不久,浙南鼠疫更严重,当地医疗力量不够,请求军队援助。你大哥主动报名前往。”
许家母女早知这件事,倒是思凌不知道。她当时抱着透明郁金香杯子沉沉睡在晚霞中,江楚人隔个两三天就往上海挂个电话,报平安,顺便交换消息,听说了这事,该告诉思凌的,看看她的睡颜,想想,何必叫醒她呢?反正几个小时后约好看日出,到时候叫她起来,一边看,一边顺便提一声罢。
日出时,江楚人叫起思凌,她嗯嗯哼哼,像只冬天还没过去就被吵醒的熊,好歹倒是没发熊脾气,迷迷糊糊允许别人给她裹上抵御清晨寒风的厚袍子、把她搬到了观日出的地点,被推了一把,半立起身子看了一眼,又睡了下去,抱着大衣呼呼睡到日上三竿,那满目的红光忽然映到了她的梦里,她猛的坐起来,喊着:“血!”
江楚人过来安慰她,她不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没什么瞒着我?”江楚人举手保证,她才镇定下来,喃喃自愧:“是我发了神经。”江楚人这时才想起昨晚接的消息,此时若说出来,说不定她又发了疯跺着脚非叫立刻回去不可,何等无谓呢?算了罢!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没想到还真重要得生死交关。
许家母女都感觉到了不祥。思凌手指抓着自己的手臂,嘴角抽动了一下:“哦,他去了?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那是个传染病的区域。军人帮忙维持秩序,可是……”江楚人还按他过来时的打算,尽量委婉的说。可是思凌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直接说,现在大哥怎么样了?”
一股酸气直冲江楚人的鼻子。他拉着那么多行李在机场转了半天,应付两家的亲友,猛接到那个电报,还要代思凌安慰她的家人、还要替思凌忧心、想一大套说辞。干什么呢?人家要把他当块破手帕送还了!
他顾虑她的心情干嘛?
“刚出机场时,”他直言道,“浙江打过来一个电报。陈思啸感染恶性鼠疫,医治无效,已经殉职。”
思凌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知道是她所掌握的一门语言。但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暂时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而她也应该回一句什么,这才符合人际交往的惯例。她想了想,她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呢?哦!“替许宁找个法子,让她可以读书,可以贴补家用。”
“好……好,”江楚人骇然静了静,喃喃道,“也许去报护士学校好不好?可以由医院代付学费,只要预签合同答应毕业后提供服务若干年……”
许宁说:“好,多谢江先生!”
许妈妈也说:多谢了江先生!
真好。有权有势有关系真好,一下子都可以解决。大喜。但为什么他们都看着她,好像她刹那之间变成了一个严重的病人?
思凌检查一下自己,没有生病。她的身体好好的。可确实有哪种东西不对了。她跟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失去了良好的联系。她没有生病,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不对了。
她环顾这个简陋的铺子、集合在柳条筐子里的新鲜水果,不知道自己呆在这里干嘛。江楚人是跟她一路的,她记得。于是她问他:“走吗?”
他点头,把胳膊给她,搀她出去,迎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在问她:“二小姐!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刚才江楚人是告诉过她的,她还记得,于是就跟这个人重复了一遍。重复一遍的过程中,她终于理解了。一个字,一个字,拼在了一起。
思啸死了。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
思啸一直是活人,她可以看见、听见、感觉到他。这个路口、下个路口,他仍然随时可能会出现。他怎可能死。是别人弄错了。
思凌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这段路没有他,没关系,她的生命里,他本来不是每天都陪伴在每个地点。但既然存在着,下一段路,就有可能会出现。
陶坤惊惶的看了江楚人一眼。他也是为许宁的事来走一趟,没想到迎面撞见思凌,脸上一丝人气都没有。他提了问题,她也回答了。回答的时候看着他,他却疑心她根本就没有认出他。
“二小姐悲痛过度了。”陶坤对江楚人断言。
他当然也惊讶和难过。他认识并且相当喜欢思啸。可是难过与难过是不一样的。崩掉指甲和丢掉心是不一样的。思啸对他来说连个指甲都算不上。
而思凌,谁都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没了。
江楚人匆匆按一下陶坤的肩:“我知道,有我。”追思凌而去。
他怀疑过思凌会不会暗自爱着陶坤,却因为家庭等级各种问题不能结合,只好另寻佳侣,而他江楚人就是那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
想想,又不至于。他相信凭思凌的骨气与傲气,不可能作出这么无聊的选择。
及至见到思凌乍接噩耗、撞上陶坤时的反应,他更确认了。她甚至没有认出陶坤来!陶坤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再美、再体贴,也不是照耀她生命的光。
那还能有谁呢?思凌身边也没有别人了,只有他江楚人了。既然不是谁的替代品,那他,还是要追她过去,帮她度过困难的时间。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呢……江楚人替她想想,莫非真是有心电感应那一类神秘的能力?所以思啸遭大难,她隔了千万里,也会心绪失常。突然迷恋上美酒、想中止旅游什么的,都是为这个吧?倒要怪他,没把思啸去疫区的消息及时转告她。这倒是他的不是了!
江楚人转而责怪起自己来。
陶坤落在后头,许家两母女也迎出来了:“你来了?”
“嗯。”陶坤道,“阿宁你升学的事……”
“没事了,”许妈妈非常高兴,想着思啸,又搀着难过的告诉他,“江先生说帮我们找个护士学校。”
“啊,”陶坤愣了愣,祝贺,“那真好。”
其实他本来带了个好消息,有个学校能专门给许宁提供学费。其实这完全是馈赠了,记得陶坤跟思凌坦白过的“那位夫人”的门路吗?这笔馈赠,完全是陶坤走她的门路换来的,还踌躇,不知怎么措辞才能让许宁不起疑而接受。
邻居一场,他想,这点忙总要帮的。
没想到人家一个照面就解决了。
许宁双手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大概在哭思啸。这次才叫崩了个指甲的哭,不失凄惨、也确实是巨痛。但你听到这哭声,就知道她肯定能活下去。
陶坤扭头看江楚人的背影,背那么宽、衬衫袖子挽上去露出结实手腕。脏小孩思凌被搂在他臂弯里,只露出来一点点。
这样,才是女人可以倚靠的男人吧?陶坤默默望着他们离去。斜阳掉下去了,各人沉在各自的影子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