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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城门。
两匹大宛驹穿过进城人流,踏碎金乌照下的扶疏光影,在城门外停了下来。
一个身穿墨色绣流水云纹纱袍的年轻男子踩着马蹬跳了下来,发冠上的仙鹤回首簪巍然不动,薄唇微抿带出一分对世间的冷漠疏离。
数丈外,和他年岁相仿的年轻人从安车上下来,远远就喊着:“秦致!”
秦致朝他颔首,神情淡淡:“顾小山。”
顾小山一路奔至近前:“你可算到了,一路上累不累?一会儿让人去你大伯府上把东西放了,咱们一道进宫观看顺宁公主的册封礼,晚上就回我家,我父亲自打在北龙岛鏖战生擒燕国大将军,就等着燕国把你送回来!”
两人一起坐上顾小山的安车,秦致的护卫牵着大宛驹跟在后面,等进了城门,大街小巷穿梭着豪车宝马,或是衣香鬓影的权贵,这京都果真是扎堆的热闹。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待到酉时,宗室、百官入鸾凤阁,内外皆肃,少时教坊乐人奏百禽和鸣,禁中内侍迎众人一路至庆和殿,殿中丹壁下分置莞席,白玉阶梯往上,晋国天子李恪自锦屏后走出,众人分聚阶梯以下,拱手叩拜。李恪抬手,礼官高呼:“燕国顺宁公主韩氏,淑慎性成……,册——淑妃……”
殿外丝竹奏响,教坊司乐人抚箜篌、敲编钟、奏琴筝,梳着飞天髻的彩衣舞姬随即鱼贯入殿,在绝美盛放的牡丹毯上舞了起来,风动长袖美艳遍生。
舞影缭绕中,顾小山贴近秦致低声道:“你还认得陛下吗?你去燕国那一年,陛下登基,算来也有十年了。”
秦致默然半晌:“我是晋国子民,怎么会不认得晋国天子。”
顾小山笑着指了指靠着李恪而坐的几个内命妇:“陛下下首方坐着的就是中宫殿下,才十三岁,是不是看起来就很小?她左下那个穿丁香色宫装的是崔昭仪,她是陛下的表妹,就是崔太后的亲侄女。你再看那个穿藕荷色衣裳的,那是大皇子的生母傅婕妤,她旁边是许才人,曾是太皇太后的宫女……”
秦致微微挑眉:“你倒是对后宫了如指掌,你说的这些人我都不认得,我最后一次赴宫宴,陪坐在天子身边的还是庆元君的养母谢贵妃。”
顾小山有些怔忪:“怎么突然……提起庆元君了?”
世人皆知,当年李恪还是三皇子时,已故谢皇后之子庆元君李昶与养母谢贵妃一道划分阵营,与三皇子一党互相攻讦,势同水火,在前朝晚期,几乎动摇朝纲。明帝因此请回在大昭寺清修的太后,又与上柱国、寿昌大长公主联手,这才稳定局面。虽然庆元君已去封地多年,但整个京都,敢提起他的人寥寥无几。
秦致嘴角淡淡一点嘲弄:“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十年了,庆和殿中的景象一如往昔,只是来去的人不同了。”
“别再说这些前尘旧事了。”顾小山低声劝慰,“你去燕国十年,既然好不容易才回来,千万别一直沉溺忧伤。”
秦致的声音像从幽深的湖底传来:“我没有事的,既千难万险回来,自然不会终日郁郁寡欢。好了,看歌舞吧。”
殿外丝竹袅袅,乐姬齐声吟唱,曲声清越荡在殿中,将二人的谈话掩盖得犹如雾里看花一般。
“你们看,那位就是去燕国为质的太平郡王,名叫秦致!”傅婕妤柳叶眉下天生带着三分笑,“他父亲就是从前的骠骑大将军秦桓,曾因卷入谢氏谋逆案被撤职定罪,但先帝仁德,不仅将其子册为太平郡王,还擢升其兄为礼部侍郎。”
崔昭仪抬眸看了一眼正向李恪献酒的秦致,懒懒说道:“秦氏子弟,谁的样貌差得了?太平郡王当年为救庆元君身陷燕国十年,如今却护送燕国顺宁公主和亲,可见是左右逢源。”
她抬手摁了摁髻上的雪柳簪,目光瞥向萧皇后,“这些往事,中宫殿下就不知道了吧?”
萧皇后今年才十三岁,先祖曾在开国时立下功劳,这才得封关内侯,传爵位到皇后父亲萧怀山这一代,已是日暮西山,何况萧家子侄成日斗鸡走狗,在政务上毫无建树。和勋臣承恩侯之女比起来,她的出身堪称微贱。
因为崔昭仪骤然一声发问,萧皇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不知该如何回话。
崔昭仪掩唇笑了笑:“殿下?”面对皇后的紧张和慌乱,她很是满意地往后倚了倚。
“我……”萧皇后的声音很轻,描得细细的远黛微蹙,话音未落,从她身后就传来一道百灵一般的声音。
“皇嫂。”
庆和殿内的辟邪香燃得有些快,香气袅袅飘散在殿内,半拢半撒的珠帘下,宫女奉上一盏绿杨春:“贞穆郡主请用茶。”
崔昭仪听了,眼波轻闪:“哟,今日郡主不用侍奉太皇太后?倒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郡主。”萧皇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崔昭仪的脸色,有些紧张地一提身,“是不是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有些意思。”崔昭仪挑起双眉,“太皇太后能吩咐皇后什么?您可别想多了。”
此言一出,萧皇后的随侍宫女面色都有些尴尬,崔昭仪平日就自恃后族,向来目下无尘,从未将出身寒微的皇后放在眼里,现在居然连面子情都不肯做了。
傅婕妤掩唇笑了几声,髻间的长簪就散出点点璨然光芒:“多日不见郡主,郡主越发风采卓然了。”
贺兰昭神色淡淡:“婕妤谬赞了。”
“傅婕妤真是口齿伶俐,难怪得太皇太后欣赏,又有幸生下大皇子。”崔昭仪面上尽是凉且寒的似笑非笑,“郡主真是稀客,要是太皇太后有什么要紧的事,随便找个人来传话就是了,何必郡主亲自走一趟?”
贺兰昭浅笑:“今日是淑妃的册封礼,太皇太后就让我替她过来观礼。”她将目光投向萧皇后,“皇嫂气色好了许多。”
太皇太后待萧皇后颇为慈爱,贺兰昭对她也亲切,这是这个有名无实、被崔太后一党束之高阁的皇后唯一的底气,这样一想,众人的眼神就有些微妙。
崔昭仪斜了贺兰昭一眼,轻飘飘将目光投向秦致那一边。
“太平郡王,十年未见,你看起来依然风采卓绝。”李恪很感兴趣地看着秦致,十年前秦致入燕国为质时,他才六岁,但常听宫人提起骠骑大将军家中那个喜爱策马的小郎君。
“陛下谬赞了。”
李恪微微仰起头看着垂首的秦致,见他面色淡淡,但容貌清朗如明月,微垂的目光疏离,不由多看了两眼:“今日来了许多宗室子弟,你可能不大认得,就让小山陪着你,千万不要拘谨。”
秦致拱手作揖,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
顾小山与秦致一道退了下去。
崔昭仪嘲弄开口:“我听说太平郡王比晋陵大长公主的儿子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有二十岁了,怎么在燕国都没有看得入眼的女子?”
“昭仪怎么关心起郡王的婚事来了?”才受封完过来入座的韩淑妃玲珑一笑,“郡王在燕国十年都未娶亲,可见还是挂念故土,只是这十年来晋国都没有人来关心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崔昭仪心中不屑,呵,太平郡王?不过是个父母双亡、毫无实权的寻常子弟,关心他?她又不是吃多了。
“晋国地广物博,又是太平郡王的故土,他自然是挂念的,如今轮到淑妃远离故土,不知道还会不会挂念呢?”崔昭仪冷笑。
韩淑妃一笑:“郡王思念故土,又岂是因为故土广博?不过是人之常情,昭仪却好像不明白,何况我是正一品淑妃,昭仪以后还是要尊重些。”
崔昭仪挑眉道,“茶树发芽后难以挪移,橘树移到淮南就成了枳树,恐怕淑妃离开燕国后难以适应,不知道这世上可不是谁的位份高谁就更厉害。”她瞥了一眼萧皇后。
话音刚落,周围人都面面相觑不敢搭话,萧皇后更是如坐针毡,觉得背心一阵一阵发寒,下一瞬,就有一双手扶起她:“皇嫂可要出去走走?”
萧皇后如闻天听,朝着贺兰昭点头:“郡主陪我出去走会儿吧。”
纱帘重重垂下,悬挂着的银镂香球映着金碧辉煌的刺绣,一派旖旎。
待出了庆和殿,甫一闻到殿外清清的花香,萧皇后不由长叹一声:“还是这外面舒服,郡主,咱们去对面那个石桥下走走吧。”
两人身后随侍着一班宫女、内监,湖风将贺兰昭的裙角荡起一地烟波浩渺,跃跃欲试的生长。“皇嫂一会儿还要回去,不能走远了。”
闻言,萧皇后“哦”了一声,抿着嘴笑了笑。
就听几米外有簌簌衣袂声响,有人分花拂柳走了来,萧皇后身边掌宣奏的宫女提声道:“是谁?”
走在前面的顾小山一顿,忙退后几步与秦致一道躬身作揖:“中宫殿下!”
萧皇后忙回礼:“不必多礼!”
紧随其后的秦致却与贺兰昭目光一撞,此时,雅风楼外戏台上锣鼓乒嚓一响。
一双含情双眸冶艳入骨,不点而红的朱唇微张,像是含着一口馥郁花汁。她站在人群中,就如同谪仙坠入凡尘,她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逆光中像是一块琉璃,铺满一地的落花仿佛失之娇媚,含着欲说还休的姿态。
于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