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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都·叁
大船造成的那一天,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汇集到慈恩寺来了。
靺鞨的公主、室韦的巫师、波斯的商人、东瀛的遣唐使,还有更多长安城的市民,他们从各个方向涌来,踏断了寺庙的门槛,脸上挂着朝圣的虔诚和喜悦,仿佛这一天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最盛大的节日。
骠国王子带来了他的献乐使团,锣鼓一敲,便是喧天的喝彩,人群一阵阵沸腾。
天竺的耍绳人在一根离地两丈的粗索上凌空跃起连续倒翻空心筋斗,底下吐火罗的艺人口喷烈焰,从西域曹国琵琶世家来的琵琶圣手转轴拨弦试了几个音,接着嘈嘈切切错杂弹起来,玉珠般的音节如从银瓶倾出,霎时间溢满了天地。
突厥人宰杀了成群的肥羊,平康坊北里最有名气的厨子架起大锅,岭南来的僚人劈柴生火,很快煮熟的羊肉就带着茴香的气息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人们围聚拢来,说着各种打趣的话,不管陌生还是熟识,都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连平日里在朱雀大街上乞讨的叫花子也来凑一份热闹,围着“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锅探头探脑。
在一片嘈杂与欢腾中人们手把羊肉痛饮美酒,有个矮子被挤得双脚离地,却还是伸长脖颈朝着戏台张望。
和尚们则将自己紧闭在狭小的禅房内,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开。
这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月亮升上天心。这一日的月亮最圆、最满,像一个放光的大银盘浮在空中。
气氛忽地静穆下来,在人们举着酒杯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对视。
在寂静之中所有禅房的木门同时“吱呀”打开,僧人们奉着佛礼低眉垂眼走出来,步入人群立刻为他们让出的一片空旷庭院。
大雄宝殿沉重的朱门被缓缓开启,胡僧走在前面,铺开一匹双面*字纹的提花缎,引着却商和呼罗步步登上通往大船的舷梯。
走在人群最后的是满面皱纹的枯石僧,他走得极慢,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却商登上舷梯的最后一级,等在下面的匠人立即拉开了盖在大船上的绸布。
这条长达两百尺的宝船终于展露在人们的面前,在唏嘘和赞叹声中骄傲地挺立。它的每一块木板都价值千金,由技艺精湛的绘匠画满了富丽的花纹,又焚烧了一百车没药和白檀为它熏香。
甲板上竖起了千年冷杉制成的高耸桅杆,巨大的风帆上由六百名绣娘日夜赶工绣上了金银线交错的盘龙图案。
众僧齐口诵经,在庄严凛然的气氛中却商站在船头高举双臂,大船乘着满庭清辉缓缓升起,飞向夜幕——天是没有尽头的,那是一条大河,里面流动着虚无的天水,回环往复无止无休。亿万星辰都浸在里面,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僧人们并不停止唱经,他们的双足也渐渐离地,围绕在宝船的周围浮上天空,就像要一直飞进月亮里去。
白日里狂欢的人们都朝着空中的大船跪拜,无人不痛哭流涕——上天赐给他们一个机会得以窥见龙神的容颜,却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后又要将这个恩典永远地收回。
胡僧没有加入诵经僧侣的行列,他站在之前筑起的戏台上,带领人们向龙神朝拜。然后他独自站起来,目送大船越升越高,向着天空举起一把火,平静地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阿弥陀佛——”他洪钟似的声音盖过人群的悲泣直上云霄。
呼罗没有和却商一起走上甲板,她坐在雕饰玲珑的船舱中,听见这一声穿透生死苦乐的佛号,静静看着船舷慢慢高过钟楼,高过大雄宝殿,渐渐地也要高过雁塔的尖顶。
柔软的月光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如同凝固了的玉脂,带着一层奇异的宁静。
唐之都·肆
黑暗的夜空里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阴森又响亮。
呼罗一怔,蓦地站起来,提着宫裙跑了出去。
她寻到大船的边缘,看到遥远的天边有一辆车驾反射着银色的月光向她驶来。两只拉车的姑获鸟拉着它在天空里飞翔,它们口中发出婴儿的啼哭,断颈处滴下连串污血。
——是她的二姊姊纥妺,她驾着骷髅车到长安城来找她。
“呼罗,跟我回去!”纥妺伸出手,妖娆的墨绿色长发和灵幡一起在风里招展,“摩苏奴快死了,她想见你!”
“姊姊——”呼罗向着纥妺伸出手,喊声中藏着微微的颤音。
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宝船四周的僧人同时结出文殊狮子口印,构成一道无形的壁障,将纥妺的骷髅车阻拦在外。
“喝——妖孽!”本来闭眼浑身欲火的胡僧猛地睁开双眼,再次显露出大嗔怒像,带着周身烈焰如离弦之箭射上半空,直击纥妺的马车!
“阿鲁兀!”纥妺凌空一记响鞭。
一只骨鸟忽地从夜幕里扑出来,收拢翅膀向着胡僧冲击。它在俯冲时发出尖唳,如同上千只骨哨同时吹裂,地上的人群纵使痛苦地捂紧耳朵,还是有汩汩鲜血从指缝间淌出来。
火焰正一寸一寸吞噬着胡僧的皮肤,他竟同全无感觉一般,双掌火焰更盛,暴出刺目的亮光。他运掌如飞,当面拍出几道疾风,将骨鸟阿鲁兀的唳叫吹散。
“荷娘!”纥妺急于接近呼罗,又甩一记响鞭,从浓黑里唤出一个遍身长毛的女鬼。
荷娘甫一出现,天上便刮起割面的劲风,她在风中凄厉地哭号,同时身上的毛发暴长!它们像水母的触手一样伸向四方,包卷住每一个触到的僧人,然后蟒蛇般慢慢抽紧,直到将他们绞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在荷娘缠死西南角的一批僧侣之后,文殊狮子口印开始有了动摇。
纥妺挥鞭抽打在无形的结界上面,每一次都发出雷鸣般的爆响。
呼罗看到纥妺脸上焦急的神情,哽咽着扯住却商的衣袖:“我不走啦,我不走啦……却商你让船停下好不好?我要跟我的姊姊回南疆去!”
却商轻轻将呼罗推开,抽回攥在她手中的衣角,笑意淡淡:“你要回南疆做什么呢,洪水横行瘴疠弥漫的蛮荒之地,难道竟比繁华富庶的宫阙城池画栋楼阁更好么?你现在所看到的还仅仅是我要展示给你的一小部分,遥远的海外还有飘浮的仙山、穿梭的巨鲸、撑天的石柱,我们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不!我不去看那些东西,我想回去……我想回去看我的姊姊摩苏奴!”呼罗再次扑到却商身上,摇晃着他的胳膊,“我做了错事,却自己跑出来,让大家都很担心。”
却商扶着额头的伤疤,面上没有怒色,语气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么说……也你觉得让我离开南疆是个错误?”
冰冷的语气让呼罗恍惚又回到他杀死阎髑骨的那个夜晚,却商霜刀一样的目光直刺到她心里。
呼罗全身的力气在与却商对视的瞬间被抽空,她只能徒然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在呼啸的狂风中伏在栏杆上嘤嘤啜泣。
激斗中的两方都已到了最后关头,胡僧身上的皮肉被灼焰烧得翻卷,可是他口中吼出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雄浑刚健。
他甩开骨鸟阿鲁兀的阻击之后绕到了荷娘的右下,趁她空门大开之际飞身出掌!
烈焰即刻舔卷了小半个天幕,荷娘身上的所有毛发尽皆着火。她再也没有余力偷袭诵经结印的僧侣,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声中像一颗散发出烧焦恶臭的火流星堕向地面。
荷娘的死令局面颠倒过来,僧侣们终于稳定住结界,纥妺的水草长鞭在与它相触的瞬间化为灰烬。
胡僧转身迎战阿鲁兀,借着刚才一掌的余威撩起空中的大火,像一匹火焰狮子张开大口将骨鸟吞入腹中!
一阵烧裂骨头的爆响之后,烈火中有细细的灰色粉末撒向地面。
只是瞬眼之间纥妺召唤出的两个鬼奴就化作飞灰,只剩她依靠残存的精神力与众僧周旋。
“纥妺姊姊,快跑啊!”呼罗见识了胡僧连杀二鬼的恐怖力量,看他向纥妺飞去,急得就要翻出船舷。
“姊姊快跑!”
呼罗几乎都要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她又怕又累,只觉得这是一个噩梦才好,惊醒之后自己仍然睡在南疆潮湿的草丛里。
在呼罗绝望的哭喊声中,皮肉燃火的胡僧像投石机抛出的一颗火石撞上了纥妺的骷髅车。炸裂声响起,构成骷髅车的人体各个部分的碎骨向四方飞溅。
纥妺身上也着了火,她头朝地面在夜风里加速下坠,趁着大火还没有烧毁满把长发之前,她抽刀割下所有头发,向着呼罗用力抛去:“带着它,呼罗!就算死了,水精也要用自己的头发缠死仇人!”
“不——姊姊——纥妺姊姊!”
呼罗不顾一切地扑出去,却被笼罩整艘宝船的结界拦住,重重弹回甲板。
她的二姊姊纥妺最后对龙神发出了恶毒的诅咒,然后摔在地上将燃着火焰的身躯跌得粉碎。
胡僧在接连的搏击中耗尽了精力,终于也落向地面,化作焦枯的一团。
眼中汹涌的泪水被大风吹开,铺了呼罗满面,她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扶着围栏勉强站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突然有银色的身影冲开了僧侣布下的结界,轻盈地落在呼罗身边的栏杆上,递来一把墨绿色的长发:“你姊姊给你留的东西,落在凡夫俗子手里也是糟蹋了,你收好。”
呼罗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见九条色白胜雪的大尾凌风舒展,苏小九手上正是纥妺留下的头发。
“你怎么会……”
“长安城的狐狸什么时候也学会多管闲事了?”
却商没有温度的一句话突然插进来,呼罗害怕地往后一缩。
“哪里是管闲事了,”苏小九撇撇嘴,以她的道行还是不敢跟龙神说翻脸就翻脸,“看见小姑娘都被欺负得哭了,总要拿块糖哄哄吧?”
她被却商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转身逃掉。
“……听你姊姊的话哦。”苏小九最后扔下句模棱两可的话,展开九尾跳进黑沉沉的云罗里。
宝船已升至清寒的高空,虚无的天河之水淹没了月亮的光辉,连风声也止息,苍穹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电光直刺天心,雷声轰鸣,大雨沙沙降下来。
雨点打在呼罗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尖尖的下巴淌落。在她头顶一片黑影悄然张开,阻断了连绵的雨线。
呼罗茫然地仰起头。
却商撑着一柄湘妃竹伞默立在她身后,深窅的目光看进密集的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