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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回到了邱姐儿现在居住的家中,这是位于潜江城郊叫做“浮岗村”的一处宅院,面积虽小,却五脏俱全。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姓浮,只有她夫家姓丁,靠祖传的面食手艺谋生。浮岗村的丁家世代单传,每一代只生一个儿子,到了她夫家这里,已经是第二十四辈了。
古老的浮姓村落,为什么会有一个外姓人家呢?难道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吗?非也非也,这里头其实大有文章。
浮姓家族人丁兴旺,世代经商,到了西晋时期已是方圆百里内最显赫的氏族,“田土三万余顷,遍于邻郡”,单是他们每年向朝廷上交的粮食就有数万石。
然则浮家钱粮虽丰,科甲却不兴盛,偌大一个家族,几百年来从未有人通过科举出仕。浮家族老为此很伤脑筋,几次改了学堂的地址,重金请了翰林院退下来的编修来为村里的孩子上课,但仍收效甚微。
直到隋朝末年,一位句容茅山的道士来到浮岗村游历。他见这里山清水秀,东部耸立着龙须山,西部地形如鸡冠,这在风水上是龙凤呈祥的绝佳之地,非常兴奋,决定在这里定居一段时间,采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
浮岗村的村民见到这样的高人,十分激动,家家都将他奉为上宾,热情款待。道士在这里居住久了,对村民们很是感激,临去之前对族老说:浮岗村的确是个风水宝地,但是整个村子貌如帆船,这本来没什么不好,可是全村人都姓浮,浮岗村在这艘船上像浮萍一样飘忽不定,没有根基。故而科甲不兴,出不了大人物啊!
族老一听,道士几句话就说出了他们历代人的心病,忙行了大礼,“还请大德指点迷津,我全村人必对先生感恩戴德,世代供奉。”
道士扶起族老,先生客气,山人自有妙计。船要想稳定,需靠铁锚,铁锚成“丁”字型,所以破解的方法便是去外村请来一户丁姓人家,这样船稳了,浮家才能永葆生机。
不过,铁锚太多,会将船凿沉,反而不好,因此要让丁家单丁单铆,世代单传。你们将丁姓人家请来以后,将他们的祖坟也迁来,在祖坟里摆上“一”字,并将丁家祖坟安置于浮岗村船头位置,叫他们安于做浮氏的守护人;还要在浮氏祠堂旁建一座丁氏祠堂,祠堂的牌匾上书写“互帮互助”,但是“帮”字不要写出头,这样丁家人的帮助就永远不会出头,风光也不会盖过浮家。你们要感恩丁家,礼待丁家,告知后人,世代记住丁家为铆住浮岗村这艘大船立下的功劳。
浮氏家族言听计从,果真从外村请来了一户贫苦的丁姓人家,为他们盖了房子,买了铺面,帮住他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丁姓夫妻原本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天上掉了个大馅饼,自然喜不自胜,在浮岗村乐不思蜀,也应允了浮氏为他们迁坟的请求。自此之后,浮家果然如日中天,出了很多将相宰府。
这位请来的丁姓夫妻也就是邱姐儿夫君的祖先,他们果然如那位道士所寓言的那样,一辈只生一个儿子,任凭他们怎么努力,其他的后代也都是女娃。可怜他们不知,若想改变现状,是要去祖坟里一探究竟了。
丁有在与邱姐儿成亲之前,曾经娶过一房妻室,还养下了一个儿子,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丁有便给他取名叫“丁虎”。一家人靠着丁有的手艺,从不愁吃穿,也是个其乐融融的小康之家。不曾想这丁虎长到十岁时,有一天因为贪玩儿,下河去捉鱼被水草缠住了脚,差点淹死。千钧一发之际,爱子心切的丁虎他娘寻到儿子的踪迹,平日一个柔弱妇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薅断了水草,托起百十斤重的半大小子,一气儿将他送回了岸边,而她自己却因为脱力没能爬上岸,被河水冲走了。待到村民闻讯赶来将她的尸首捞起来时,她已经被河水泡得不堪入目,饶是这样,嘴边似乎还是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好像是死得其所似的。
丁有死了老婆,丁虎没了亲娘,一夕之间,本来幸福的一家三口,顿时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村里人同情他们,几次三番想给丁有这个“贵人”再说一门亲事,但他始终不肯答应。大人倒也罢了,最可怜的是小孩子,丁虎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淘气害死了亲娘,打那儿以后一改从前活泼爽朗的性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直到一年前邱姐儿和莺儿来了这里,丁虎才像是“枯木逢春”一般。他执意要娶邱姐儿,村里人也没有反对,而莺儿生性活泼,在她的带动下,丁虎偶尔也会咧开嘴傻笑几次,这个家这才算是有了些生机和活力。
幼薇在这里休息了一日,经不住邱姐儿的再三盘问,终于将她与李亿的事和盘托出。邱姐儿听了倒不像是李捕头那样喊打喊杀的模样,毕竟,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嘛!
“我早盘算着要为你说一门亲事,也看定了一户人家,只是我和你干爹都觉得你才刚及芨,年岁尚小,有心留你再做几年姑娘,毕竟嫁给人家做了妇人就不自由了。他家虽然家境殷实,不愁吃穿,但人口众多,上有公婆要侍奉,晨昏定省,早晚听训;下有小姑小叔要照顾,稚子年幼,长嫂如母。我恐你早早过门,受得累也多,这才没有为你做主定下,不想你竟受了这么多的苦。身为女子,真是难得很呐!你且宽心,待你养好身子,我再为你做主,咱们择一门良婿,也叫他三媒六聘,迎你去做正头娘子。
“干娘莫要说笑来宽我的心了,我如今已是个残花败柳了,哪有正经人家愿意娶我呢?”
“傻孩子,只要你不说,谁知道呢?明日我就请婆来相看,凭你的才貌,保管叫他们争得头破血流。过去的事你莫要担心,干娘我还曾在那暗门子里过了十几年,如今不也寻了一位良人?”
幼薇惊讶地看着邱姐儿,“干娘,你过去的事,也没叫干爹知道吗?”
“既已过去,何苦叫他知道。就是原配夫妻,也少不得要靠一些欺骗来保全恩爱,何况我们这等人呢!”
“干娘你就不怕他来日知道了,觉得你骗了他?”
“江陵与京城千里之遥,何况是在这个城郊的小村子里,哪就那么巧知道了呢!”
“干娘,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还望你莫要生气。如今你不告诉干爹实情,来日他若从别处听闻了,你们之间必会产生嫌隙,伤了干爹待你的心。依我看,不如咱们自己说了,他未必就容不得你。”
“傻孩子,即使是原配夫妻,也少不得要靠欺瞒来维持恩爱,何况我们这样的人。他爱的既然是他眼中干干净净的我,那我就做一番冰清玉洁的样子给他看,他高兴,我也舒服;倘若将我的过去说于他听,且不论他是否能容得下我,即便可以,他心中也会有疙瘩,再不会对我言听计从,他难受,我也不好过。权衡之下,当然是不说的好啊。”
“可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来日东窗事发的时候干娘你要如何自处呢?”
“常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若真是我时运不济,天不怜我,不被他所容的那一日我就去投奔你,难道你不能给干娘一口饭吃?”
“自然是可以的,薇儿养你天经地义。我只怕纵然是锦衣玉食的,你心中的情伤我也束手无策。这其中的苦,我也是经历过的人了。”
邱姐儿将幼薇揽入怀中,爱怜地劝道:“你自小就聪明,何必非要钻这牛角尖呢。我见你这两日总是伤神,即便是笑着,那笑意也未达心底。旁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昨天夜里没睡着吧?一人在那里吟着什么‘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时歇’。他不识货,但总有人是会将你视作无价之宝的。难道这世上的好男儿只有他一个?”
“娘,可是有人欺负姐姐?我去打他一顿给你们出出气!”二人一怔,双双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楞头小伙子,皮肤黑红,一身腱子肉,手里拿着手腕粗细的擀面杖,摩拳擦掌地要去给薇儿“报仇”。幼薇见他一片赤子之心,只当他是“童言无忌”,也没觉得有什么害羞的;倒是邱姐儿头皮发麻,怕他已将自己同幼薇的悄悄话悉数听去,泄露了自己从前的经历,忙问道:“虎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什么了?”
丁虎同他爹一样,是个心无城府的,他并没有察觉到邱姐儿的惊慌,也不知道她是有意打探,只还沉浸在自己的怒气中,立刻将自己听到的据实以告:“莺姨做得了饭,叫我来喊娘和姐姐去吃。我走到门口,听见娘说姐姐昨日没睡好,是被一个坏男人伤了心,是也不是?姐姐别怕,有虎子在,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邱姐儿闻言舒了一口气,这孩子实诚,他是不会有隐瞒的,看来是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跟着冒出了亮光,朝虎子招手,“虎子,过来娘这里。”
虎子听得邱姐儿唤他,抬脚欲走进去,却只迈了一只脚,像扎马步似的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爹爹嘱咐我,姐姐是女娃娃,我如今大了,不能和姐姐同处一室,免得让姐姐被街上的婶娘们议论。”
邱姐儿听了,十分感动于丁家父子的用心,竟然为成全她们的名节想到了这一层上,不由得思索起幼薇刚才说的话,“看这情形,若我和盘托出,他们也许真的也能接受。”
“虎子乖,娘在的时候不碍得。快来,让娘好好亲亲你。”
虎子得了这话,三步并做两步,一头扎进邱姐儿怀里。这也难怪,十岁上没了娘,这孩子将所有的错揽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痛自己背着,即便是想念亲娘的时候也不敢当着人哭,生怕爹爹见了难过。丁有虽然从未怪他,可他一个糙汉子,总不能要求他时时体贴孩子的心思,日日安慰他吧?邱姐儿的过去虽然不堪,但她心地善良,是真心疼这孩子,从她和莺儿来了这里,虎子也算是得到了缺失多年的母爱。
邱姐儿摩挲着虎子刺刺的头,看看幼薇,再看看怀里的小子,几番下来,嘴角的慈母笑越来越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