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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雪呼啸,??窗内万籁俱寂,姜小乙看着肖宗镜,渐渐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肖宗镜淡淡发问。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但总归要回话,她愣愣道:“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都是小伤,??不打紧。”
肖宗镜将『药』膏递给她,说道:“你本不该受伤,是我大意了。”
姜小乙:“我没事,对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镜:“我跟你进了园子后,??碰见一伙人来来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们搬运的是何物,没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
“他发现了大人,??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紧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们在院子里实打实对的那一掌。
“大人之前不是说过,戴王山的掌法很厉害吗?”
“好像是说过。”
肖宗镜站起身,??将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脸。几缕湿润的黑发顺着两鬓垂下,他侧目而视,??姜小乙立马道:“不过他再厉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厉害。”
他笑了笑,将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闲话与调侃都显得无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狱是什么时候跟灵人教搭上的,??想来是那大灵师准备花钱找靠山,??买平安了。”
刘行淞将大灵师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镜太清楚了。
他问姜小乙:“你这一晚接触大灵师,??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实……”姜小乙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堂内发生的事如实说与肖宗镜听。
肖宗镜:“所以,你觉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随他确有其理。”
姜小乙没有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我小时候生活的镇子上,有一个姓孟的老头。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们还健在一样生活,同他们说话,与他们共事,说自己可以与亡魂沟通。一开始所有人都当他疯了,后来,镇子受战『乱』波及,死人越来越多,有些痛失亲眷,难忍思念之人,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孟老头帮忙,向阴间传话捎信,孟老头每次都乐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灵能才慢慢为人所信。”
她说这话时神『色』比以往更为郑重,双目清澈,像一面纯真而又冰冷的镜子,映照世间一切虚妄,一切真实。
“人本就是灵物,许多人都会在阴差阳错下获得所谓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动『荡』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灵。但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师父说过,得道是没有捷径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举,持之以恒,经世累劫,才有机会修成正果。绝非一些小小的聪明,和虚幻的把戏可以蒙骗过去。”说到这,姜小乙的语气严厉了些。“大人,这大灵师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为己谋私,这犯了道中大忌,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肖宗镜静静思索,垂眸不语。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众生身前。”
肖宗镜抬眼,姜小乙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些道理我懂,因为我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大人也懂,因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刚刚满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灵师就是真正的神灵,他略施小术,便能收获信徒,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没法解释。”
肖宗镜凝视着那方火烛。
“我们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姜小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轻声问:“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对峙吗?”
肖宗镜:“既然刘行凇已经将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说服陛下整治此教吗?”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我不知道。”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听你的话,可看肖宗镜沉默的样子,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猛了,桌上残烛竭尽全力燃烧,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这对无言的过客。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肖宗镜的担忧终被应验。
那日,风轻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执勤,李临匆匆忙忙来找她。
“快快快!陛下传你即刻觐见!”
“什么?!”
来不及准备,姜小已被李临拉去了内廷。她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镜就离了营,一直没回来。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会突然要见我?”
李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关,你可千万别说错话了。”
这是姜小乙第一次进内廷,千秋殿坐落在凄冷的寒冬中,像一头傲然雄伟的巨兽,静等众人朝拜。
她不太记得自己怎么上了阶梯,怎么进入大殿,怎么叩拜行礼。
她盯着冰冷的地面,闻到一股透彻胸腔的苍茫气味,好像置身千丈高峰,明明没有风,却冷得刺骨。
满朝文武站立左右,她听到有人说:“姜侍卫,抬起头来。”
永祥帝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冷不热,空旷而悠远。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离永祥帝并不算很远。
她的第一感觉,是肖宗镜所言无差,永祥帝的确美极了。他的美与常人不同,甚至让人生不出感叹的俗念。他像一方精致的玉像,立于金殿之上。久居高位,使他习惯于俯视的仪态,而常年吃斋念佛,又在这种仪态上增加了几分肃穆。他的尊容区别于殿下群臣,也区别于茫茫世人,他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都是咫尺天涯。
姜小乙的第二感觉,是永祥帝看起来有些眼熟。她心想,是像谢小王爷吗?论面相,他们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们气韵完全相反。谢谨终日冷着一张脸,可他内心是火热的。而永祥帝的脸上虽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实则却像这千秋殿一样,没有半点温度。
很快,她想清楚他像谁了。
是佛像。
许多名山古刹里的佛像都是这样的神情,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感觉不到丝毫凡尘的快乐,最多只是一种寂灭的喜悦。
他身旁有一个体态微胖的老太监,躬身伺候,想来便是刘行凇了。
“姜侍卫,你可认得此人?”永祥帝问道。
姜小乙视线一转,看到旁边放着一具尸体,是灵人教那名长老『妇』人。她死状凄惨,身体僵直,手还向上伸着,五指成爪,满身干涸的血迹。尸体旁跪着一人,正是戴王山,他似乎刚向永祥帝陈述了些什么,等待求证。
在他前面,站着肖宗镜,旁边是诸多大臣。
姜小乙:“回禀陛下,她是灵人教的长老。”
永祥帝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而亡。”
“为何『自杀』?”
“因受灵人教教主蒙骗,神志不清,冲动自尽。”
“戴王山,你说呢?”
戴王山叩拜永祥帝,道:“陛下,这『妇』人确是冲动行事,才遭此横祸。她误解了肖大人,护主心切,才落得如此下场。”
姜小乙听他言论,只觉得又对又错,难以揣摩。
肖宗镜道:“陛下,此教蛊『惑』人心,骗取钱财,危言耸听控制民众心神,不得不防。”
静了许久,永祥帝道:“朕听说,此事出在田百福家,他人呢?”
兵部尚书黄广垚站了出来,道:“回禀陛下,田百福病了。臣已派人去看过,他病得很重,无法下床。听他妻子说,是被吓得心胆俱裂了……”
永祥帝看向肖宗镜和戴王山。
“你们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有如此震慑?又是冲动自尽,又是心胆俱裂。”
不等他们回答,一人从朝臣队列中站了出来。
“陛下!”
此人声如洪钟,气势熏灼,姜小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个半百老者,着武官朝服,容貌周正,身材魁梧,壮气吞牛,锐不可当。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血气,并不是江湖客身上那种飘渺的杀意,而是更为磅礴的,驰骋疆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
“肖宗镜所行有差!”他赫然道。
肖宗镜回头看他,这老者与他怒目而视。
“在邪祟萌芽之前,就该连根拔起以绝后患!你既已发现贼人老巢,竟没直接斩了他们,婆婆妈妈,岂不误事!”
永祥帝道:“杨将军。”
姜小乙心中一愣,杨将军?难道这位就是大将军杨亥?
姜小乙久闻杨亥大名,不过自她进宫以来,杨亥一直在外征战,这次刚刚从抚州剿匪归来,她还是第一次见面。
“还有你!”杨亥瞪向戴王山。“你们密狱平日里鬼鬼祟祟做什么老夫管不着,但这蛀虫已经扎到皇城根下了,你还蓄意包庇,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息怒。”戴王山忙道,“将军误会了,下官绝无包庇之意,只是那日在田百福家里还有百十名普通百姓,都像这『妇』人一样随时准备为教主殉命,下官也是怕出事。”
“畏首畏尾!”杨亥厉声道,“这些人受妖言蛊『惑』,心早就不在正道上了,死也就死了!”
“这……”戴王山为难道,“杨将军,这好歹也是上百条人命,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他们又没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如果仅仅因为念几句咒子就送了『性』命,下官实在不忍。下官认为,应先查明那教主是否真是邪祟妖人,再做处理也不晚,也更能使百姓认同。相信肖大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及时收手,免出更大的岔子。”
杨亥怒道:“他们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做事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戴王山:“恕下官直言,他们只是『露』了个头便要被将军斩草除根,话都不能说一句,换做是下官,也会躲起来。”
“你——!”
戴王山的头埋得更低了。
“当然,将军也是防患于未然,下官万分理解。其实下官与将军实乃一条心,这教主已被下官控制,正在严查,若真有丝毫不敬之心,下官定将他碎尸万段,以警世人!”
永祥帝又问姜小乙。
“姜侍卫,当晚情况是否如戴王山所说?”
姜小乙跪在地上,谨慎道:“陛下,当晚此教秘密集会,向民众散播流言蜚语,侍卫营本欲将其教主诛杀当场,可惜被密狱阻拦。”
永祥帝:“他们散播了什么流言蜚语?”
姜小乙:“他们对陛下和朝廷大大不敬。”她想了想,心一横,又道:“而且他们还大言不惭,说佛教是邪魔外道,还推些无端的罪过在佛陀头上。”
整座千秋殿,一片沉静。
刘行凇一直面带淡淡的笑容,垂眸立在永祥帝身旁。
永祥帝再次开口,语气没有一丝变化。
“戴王山,你调查此教教主,查出什么了?”
戴王山恭敬道:“回禀陛下,这大灵师真名王胜,原是攸州的一个农民,全家死在叛军战『乱』下。他受尽折磨,勉强存活,自称开了些灵智,创建灵人教。此教教义在于虔信供奉,心诚则灵。”
永祥帝:“浅薄,难怪会说出粗鄙之语。”
戴王山:“正是,此等愚民的拙见自然入不了陛下圣耳。他的教众多是些老幼『妇』孺,他们遭受苦难,笨口钝腮,无处宣泄,遇到这经历相似的大灵师,便生出追随之心。在微臣看来,单纯就是想寻个精神所托罢了。”
永祥帝:“世间只有佛法一种真理,其余无非都是魔道邪见。”
戴王山深深叩首:“是。”
“不过,”永祥帝又道,“道乃路也,所有的路最终通向的都是唯一的结果,魔道也是道,邪见也是见,只不过比起直通真理的不二法门,走的弯岔多了一些。世人慧根各有不同,不可强求。”
姜小乙听着这话,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戴王山道:“陛下说的极是。另外,微臣还有一物想要呈上。”他叫人抬上来数个大箱子,姜小乙认出这是那晚密狱从田百福家抬走的箱子。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银子。“陛下,这是灵人教准备向官府缴纳的税银,他们早已准备好,只是求述无门。那晚微臣便是受其教主请求,前去取银,但……阴差阳错,侍卫营的兄弟中途也到了,便起了些误会。”
肖宗镜冷冷道:“这是税银?”
戴王山:“自然,下官早已与户部说明此事。”他话音刚落,旁边的队伍里站出一人,叩拜永祥帝。“启禀陛下,戴王山所言不假,他之前就向户部提过此事,只是当时密狱还没彻底查清此教,所以银子我们也没收,全待商议。”
姜小乙斜眼一看,这人她熟啊,这不就是当初那位收了古董商刘大千贿赂,结果耍赖不办事的户部侍郎郭绩郭大人吗?
肖宗镜上前两步,道:“陛下,这是不是税银暂且不论,此教妖言『惑』众把控民心,若不加以整治,放任其做大,后果不堪设想!”
永祥帝面对肖宗镜,语气缓和了一些。
“听说前一阵子,微心园里闹了些不愉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肖宗镜瞥了刘行淞一眼。
永祥帝微微叹气,道:“连谢凝这般尊贵的身份都要小心翼翼帮人藏书,也不怪普通教众会因害怕朝廷而终日躲藏了。肖爱卿,杨将军,朕知道你们忠于职守,一心为国,但有时你们太过严苛了。而且你们误会了朕,朕虽追随世尊,却不会强迫全大黎的人都跟着朕走。百姓们愿意信谁,本就出于自身意愿。”他看着地上老『妇』的尸身,淡淡道:“近些年叛军四起,百姓们饱经霜雪,苦不堪言,尤其是这些老弱『妇』孺,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避风之所,朝廷不该再行打压。”
肖宗镜:“陛下,这不是信不信谁的——”
“好了。”永祥帝打断他,“不必多言,朕知道你的担忧,此事就交给密狱吧。戴王山,你要时刻监督他们,让他们快些制订出法章教典,走上正轨,造福百姓,绝不可做出扰『乱』朝纲之事。”
戴王山:“是!”
永祥帝明显已经不想再谈灵人教,姜小乙听得出来,肖宗镜更听得出来。
永祥帝摆摆手,内侍上前,引领姜小乙离去。姜小乙一步步退出千秋殿,永祥帝的声音从原处飘来。
“比起此事,另有一事才真正令朕担忧。青州贼军日益猖獗,蛮夷贼将丧心病狂,连屠三县,东部州郡已成血海尸山。每每想起,朕心如刀割,夜不能寐。我们要尽快平定战『乱』,还百姓们一个太平天下……”
出了千秋殿,姜小乙深吸一口气,混沌的脑子方才清楚了些。
这内廷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北方的冬风,明明吹得凶狠,却因寒凉刺骨,将人冻到麻木,而显得异常平静。
这种动与静的矛盾,使姜小乙的内心感受到强烈的冲击。脑海之中曾经稍显模糊的未来,此刻也渐渐明晰了。
站在空『荡』『荡』的大道上,姜小乙回眸眺望。
悠悠苍天,茫茫世间,千秋殿好似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众生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