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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歇多一会,??肖宗镜再次起身。
他环顾四周,江水还在上涨,这里也不安全。他们此时已身处怀玉江下游,??荒郊野岭,??周围是一大片黄土岸,并无人家。肖宗镜抱着姜小乙来到滩边一处破旧的房屋,一脚踹开门。屋里堆了许多船板和渔网叉子等物品,??想来是沿江的渔民门为了临时存放渔具而修建的屋子。
总算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肖宗镜找来屋里的干草,??又拆了几块船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火生起来。他坐在火堆旁,脱掉上衣,??左肋的伤口已彻底撕裂。他一边做简单处理,??一边思索着重明鸟之事。
就在这时,旁边的姜小乙忽然坐了起来。
肖宗镜转头:“小乙?”
姜小乙双眼呆滞,??缓缓看过来。她这幅容貌肖宗镜之前在齐州也见过一次,??但那日夜色昏暗,??他也没细瞧,如今火光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本与原来相差无几,??但脸蛋小了一圈,??便显得眼睛大了许多,湿润的黑发垂落肩膀。她有一个尖尖的鼻子,和一张两侧微微下耷的嘴唇,不笑的时候,??总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她的眉骨和鼻梁都很直,??脸颊轮廓清晰,??下巴微翘,??是很典型的天京人的样貌。
变回原貌后,衣服便略显宽大,衣不蔽体,袒露大半,年轻的身体在火焰的照耀下极度的细腻鲜活。
肖宗镜不由撇开眼。
他刚转过头,忽听姜小乙大叫一声,扑了过来。“我总算抓住你了!”肖宗镜伤口被她压得一痛,眉头微紧。他稍做犹豫,他可以制住她,又怕她身上还有其他伤,便又像上次一样,放任她抓住自己的手臂。
她的目光精锐而执着,清脆道:“快还给我!”
在齐州时她也是这样,嚷着让他还东西给她,当时他只当她在犯癔症,可这次她依然如此,肖宗镜不禁问了句:“你到底想我还你什么?”
姜小乙:“当然是你从我这拿走的东西。”
肖宗镜:“我从你这拿走什么了?”
“我自己。”
“……你自己?”
肖宗镜越听越奇怪,姜小乙见他表情困惑,越发焦急,不由用力摇晃他的身子。
“当日有一半的我跟着你走了,你不知道吗?我元神不全,自己与自己也无法相见,要靠他人的皮相才能生活,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你快还给我!”
肖宗镜本是个心思澄明之人,听了这只言片语,心里已有了个大概。他想了想,道:“你是元神有所缺失,才练得此种易形换貌的功法,对吗?”
姜小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别说没用的,快还给我!”她十分急切,原本被江水浸泡的苍白脸蛋微微泛红。肖宗镜扶住她,道:“你先起来。”姜小乙还要上去掐他,肖宗镜无奈之下点了她的穴道,稍用了点力,将她从身上摘了下去。
“你放开我!”姜小乙怒道。
“想来你是在找人……”看着兀自挣扎的姜小乙,肖宗镜低声道:“你先冷静一下,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我或许可以帮你留意。”
姜小乙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我找的就是你。”
“你弄错了,我之前并不认识你。”
“不可能错,就是你!”
面对如此坚定执着的姜小乙,肖宗镜叹了口气。
“……好吧,你就当是我吧。你且说说看,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我又是如何把你的元神带走的?”
姜小乙不说话了。
肖宗镜:“此事对你如此重要,你要慎重回想。”
她听了他的话,呆了一张脸,晶亮的眼珠里露出几分茫然。肖宗镜耐心等待。片刻后,姜小乙喃喃道:“那日天很冷,下着大雪,你杀了一个人。”
“大雪?”肖宗镜暗暗记下,既然能下雪,这应该是发生在北方的事。“我杀了什么人?”
“一个很可怕的男人。”
“你认得他吗?”
姜小乙摇摇头。
“接着说,你还能记得什么?”
姜小乙神情越发懵懂,目光凝重,小嘴一张一合。
“那日很静……”
真的太静了,明明是白天,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生怕吹入不祥的冬风。
肖宗镜浅声发问:“我杀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样的问话,姜小乙仿佛受到了惊吓,肩膀瑟缩。
那个男人……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巷子口,他缓缓走来。那时她还不会睁眼,但她能看到一切。
“他像是一块石头。”
“石头?”
姜小乙目光忽然郑重,一字一句地对肖宗镜说:“他是一块燃烧的石头,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热的,而是重的。他是个穷极信念之人。”
肖宗镜完全听不懂了。
姜小乙:“他想要杀你,但是被我打扰,他一生气又过来杀我,你、你……”
她越说越乱,目光开始飘移不定,额头渐渐渗出薄汗,呼吸变深,脸上泛起潮红。肖宗镜看出她有些难受,伸手解开她的穴道。
姜小乙向前栽倒,他将她接住。
“小乙,你没事吧?”
姜小乙的嘴唇动了动,肖宗镜靠近些,听到她轻不可闻的声音。
“……你救了我,你、你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救人……”
肖宗镜微微一怔。
屋外风雨交加,地上的篝火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为这冰冷的深夜带来些许的暖光。
肖宗镜记下了这只言片语,最后将姜小乙抱起,自己坐到她身后,为她调理气脉。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姜小乙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又回到了最常用的那副伙计皮相中。
时间缓缓流逝。
姜小乙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破损的天棚,转过头,是一团篝火,火光边是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晕厥前的某些回忆窜入脑海,想起被那巨石带入江中的一瞬,姜小乙身子下意识一抖。肖宗镜本在打坐调息,听到动静,睁开眼。“你醒了?”这熟悉的声音使姜小乙慌乱的心稳了大半。她从地上爬起来。“……大人!”
肖宗镜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姜小乙:“我没事了。”她看看周遭环境。“是大人救了我?”
肖宗镜点点头。
“那……重明鸟呢?”
“跑了。”
姜小乙懊恼
地拍了下地面。
肖宗镜沉声道:“我本有机会抓住他,但是戴王山横插一脚,这笔帐我回去定要找他好好算算。”
……戴王山?
姜小乙想到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开口。
肖宗镜面容憔悴,嘴唇发青,声音也颇为沙哑,姜小乙知道,他为救她消耗了不少真元。
他的衣裳撕开了几块碎布,缠在左肋,这衣裳本就是黑的,中间更阴了一块,血迹斑斑,想来是旧伤也崩裂了。
姜小乙之前对重明鸟的些许好感已被冰冷的江水尽数洗净,她行走江湖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恨起一个人来。想想他往她身上绑石头的画面,她气得眼皮直打颤。
肖宗镜见她一人在那咬牙切齿,紧捏拳头,目露凶光,劝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动怒,需先静心调节。”
姜小乙听从他的话,盘腿而坐,调理内息。
屋外风雨飘摇,更显得屋内静得出奇。
姜小乙虽闭着眼,心思却乱得很。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落到戴王山头上。要是没有他,也许他们这次任务会彻底圆满。
那戴王山为何作乱呢……
以姜小乙入宫这段日子的观察看,戴王山对肖宗镜颇为忌惮,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绝不可能正面阻挠肖宗镜办案。除非他手里已有明确的把柄和证据,不怕肖宗镜算后账。
那这把柄是什么?
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是她弄走了刘桢,先坏了他的案子……
想到这,姜小乙偷偷睁开眼。肖宗镜还在闭目养神。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手臂和肩膀处的伤口,血依然在流。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运功疗伤了。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萎靡消沉。他展眉含颌,不动如山,在肆虐的飓风和跃动的火焰里,他仿佛是世间唯一的安定。
姜小乙看着看着,眼底莫名一热,差点哭了出来。她及时止住哭声,却抽了下鼻子。肖宗镜感受到了什么,再次睁眼。两人隔着篝火相望,姜小乙被那平静而坦荡的视线看得喉咙一更,终于忍不住了,来到肖宗镜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大人……”
她刚一张嘴,眼泪不受控制一般,扑簌簌流了下来。
她把肖宗镜哭得一懵。
“你怎么了?”
“大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姜小乙哪敢起来,她更咽道:“大人,我有事瞒了你。”她把之前在佻屋村发生的事告诉了肖宗镜。说完之后,又一鼓作气,把之前和刘桢在齐州的“生意”也说了。肖宗镜在听到疯魔僧也是重明鸟的人时,暗自想到,怪不得当初与这三人交手时,他有些怪异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
这伙人绝不是普通流寇,回京之后,必须要加快对他们的搜查和围剿。
他再看姜小乙,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到最后,像是喝了几斤酒,面红耳热,语无伦次,惨不忍睹。
在听到他们在山洞中发生的事时,肖宗镜打断了她。
“你说你以前见过刘桢和张青阳,此次再遇,他们会不会认出你的身份?”
姜小乙抽抽鼻子:“没事的大人,刘桢没见过我,只知道我的绰号,听说过我有换形的本事。而我与张青阳认识的时候还叫‘姜花’呢,是个女儿化身,入江湖后为了方便行事,我才改了样貌和名字,他也认不出来的。”
肖宗镜点点头,随之一笑,道:“姜花?”
姜小乙:“我师父俗家姓姜,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说到这,她抿了抿嘴,四肢并用爬到肖宗镜身边,一转脑袋。“大人你看……”她将左耳往前拨了拨,肖宗镜看到她耳廓后面有个小小的五瓣花的图案。
“这是……”
“这是我生来所带的胎记,不管我变成什么样貌,这个记号都不会消失。”
肖宗镜静了静,低声道:“这是辨认你真身的方法,你不该这样轻易说出。”
姜小乙懊悔道:“若不是我瞻前顾后,我以后不会再犯,又怕你不信,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将来我若有二心,就请大人把这个消息散入江湖,那时我就寸步难行了。”她紧盯着肖宗镜的眼睛,又道:“我待大人之心,就以此花作证吧。”
破屋的门板被屋外大风吹得吱吱作响,不知从哪个缝隙刮进了水汽,将他们视线半迷。微弱火苗左摇右晃,脆弱的光影先后流过她的发,她的脸。
这情形让肖宗镜片刻恍惚。
姜小乙的目光同她的言语一样,简单却又有力,这不禁让他想起当初在齐州,他邀请她入京的那一夜。
可是此时,他的心境却远不如那时悠然畅快。
回想此次丰州之行,期间虽不乏清风朗月的时刻,可最终还是落得眼下的狼狈之相。他之无能,朝廷之无能,就像这风暴中的陋室一样,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由垂下头,自嘲般一笑。
“于公无有明政,于私也未护周全,卿之重义,要肖某如何承之……”??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