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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七日,阵雨转晴。社里通知所有记者、编辑届时参加年会时,郁冬已经踏上了去暮城的大巴。
她衣饰简单,临走前修短了头发,刚好能扎起。
身上背的行李,还没手里提着的礼物重。
暮城地处四川腹地,与云南相连,气候温润。先前因《变形计》农村主人公的淳朴而小火了一把。
但入村的路途遥远、艰险,需得结伴而行。
故而有不少好心人捐资,但鲜有人去到过。
傍晚时分,天色迷蒙,大巴停在暮城长途汽车站。
下车后旅客三两分散,有扛着被褥、手提麻袋的务工者,轻车熟路的继续换车,神色淡然。
也有摊开地图,步伐迟疑的在途旅人。
郁冬下车,给这几天一直跟她接洽的村长打了个电话,“李叔,我到汽车站了,我现在该怎么走啊?”
李叔站在裁缝店前,举着村里唯一的电话,听不大清楚,嚷嚷道:“我派人接你去了!”
郁冬张望,确定没人后,说:“我没看到呢。”
“啊?孩子你说哈子?喂——”
“……”没声了,郁冬只好无奈的挂了电话。
幸好她要去的暮城杜若村,只有一条路能到。
等了好半天不见人,郁冬只好打开手机导航,沿着闪烁的红点迅速移动,连手机上的手电也不得不打开。
约莫是白天下过雨,城里的地面印得不明显。
但乡间小路格外泥泞,没沾在脚边的湿泥,缓缓沉了下去,泛着光的积水面倒是很清澈。
手机电耗得快,眼见徒步时间从一个半小时缩短到四十分钟时,手机黑屏了。
顷刻间,黑暗袭来,明明只是蒙住了眼,可郁冬觉得,她的四肢,随着感官的迷失,一起失去了知觉。
她不敢往前,亦不能后退。地上有泥,不能席地而坐,更无法在耳畔只有风声的山林间里,睡上一大觉。
郁冬轻笑,原来古人的浪漫,不是说学就能学得来的。
到今年冬至,郁冬就已经大学毕业整整三年了。
两年的前线磨练,早已把这个初入社会的新闻系学生,锻造成如今可以单打独斗、相机不离身的新闻人。
但好在她初心不改,原本选择新闻专业时的满心好奇,也在风雨中化成这两年朴素、坚实的每一步泥泞。
郁冬始终相信——
做新闻的人凭的是纯粹的良心,别人怎么说,她听不懂,听懂了也无法附和苟同,只愿拿起不离身的相机,用自己看待世界的温存视角,定格不死不灭的瞬间。
三年的前线生活让郁冬早已经习惯了山区的艰苦,她习惯走一步看一步,迷路了便当自己是背包客,被困了也俨然一副寄居天地之间的淡然神态。
所以社里老前辈们常说,郁冬这丫头是天生的好苗子。
大概是新闻人特有的敏感极易被孤独激发,郁冬拿出相机往前迈步,被不远处的一颗卧躺岩边的老树吸引。
“唔——真冷。”郁冬手心捂着镜头,担心跟她并肩作战的小伙伴一露面就被寒冬冽破口。“原来是棵活了上百年的古荔枝树,名唤女贞……”
女贞,倒像是这样封闭山涡里的叫法。郁冬伸手缘着树干的粗皮摸了一圈,踢到东西才拿手机一照,松了口气:“原来是红蜡烛。”
七七八八的残烛围成小圈,烛火灼烧的蜡油淌在树边围砌的石阶上,虽然早被山风吹干,残留的姿态却很是精致,恰好违背了她被挂了百年的名头。
女贞。
深红的一小块枕在干涸地黄土地上,更像处子的血。
郁冬莞尔,在寂静的丛山之中自找乐趣,她念叨树牌上的诗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齿颊留香之际,她又说:“啧,人人都爱念这句。”
可她却独爱卢祖皋的《菩萨蛮》。
和独爱为她一人读诗的少年。
陆自喃。
那一年郁冬刚上大学,南方烟雨里酿出来的她,就连口味也是着实的南方胃,喜甜喜淡,就是学校有时令水果卖,她也要绕远路去后门买婆婆手里的水果篮子。
绕路买水果,导致郁冬每周五晚的德语课都会迟到。次数多了,她也就成了第一个被老师和全班同学记住的同学,堂堂课老师必点她的名。
陆自喃也是那时候开始悄悄注意到了郁冬,他原是替室友答道来的,点完名就可以从后门溜去图书馆自习,所以每次特意早到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
这下倒好,得天独厚的位置让陆自喃每周都能看到郁冬在窗外可怜兮兮求他开门的模样,他心里一动。
就这陪她上了整整一年的德语课,开了整整一年的后门,还习惯在后排替她多留一个座位,多买一份晚餐。
学期结束,老师找遍点名册盛赞陆自喃……的室友。
不仅给他的考试卷毫不吝啬的打了满分,还直白地指着他身边正在吃荔枝的郁冬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教室,同一个梦想,为什么人家陆自喃就能学得好?”
郁冬窘得想把头埋进课桌底下,等老师话头挪到别的同学身上,她才敢微微侧头睥了陆自喃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咕哝:“你怎么不帮我考试呢,我差点挂了。”
陆自喃笑笑,抬手摸乱她的齐肩短发,温言道:“不怪你,怪我平时帮你把作业、笔记都写了。”
“哼,净讽刺我。”郁冬趴在桌上,伸直手臂把一袋还点着露水的荔枝推过去,“喏,今天的荔枝超好吃。”
陆自喃拿了一颗合在手心,两步就把剔透润泽的果肉挑了出来,荔枝还没挪到嘴边,陆自喃就被郁冬期待痴迷的小眼神逗笑,忍不住伸手喂到她嘴边。
郁冬憨笑着张口,却被陆自喃往回一带落入他的怀中,教室没人,可郁冬还是局促地说:“干……干嘛?”
“无语只低眉,闲拈双荔枝。”陆自喃沉吟。
郁冬“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自喃便欺身覆上了她的唇,郁冬盯着他贴近的眉眼发怔,思绪游离之际耳边已经响起陆自喃温柔的嗓音。
“还想吃吗?”
郁冬愣神,“吃什么?”
陆自喃弯了弯嘴角,印在晚霞里的光晕里,再次用紧致的臂弯和小心翼翼的吻来作答,“我。”
……
深山闻犬吠,惊得郁冬立即回神,她无奈地笑笑,分开五年她都不曾像今晚这样细致地想过他。他的白衬衫,他清亮的双眸,他一切的一切。
“得了,这时候该干活,春天又没来。”郁冬叹了口气,小心抱着伸出头的粗枝往上爬了两步,她将手机藏于仅有的一片枝叶繁茂处,拍拍手跳下来。
手电筒里的白光经由薄叶的分散,霎时间天地全都飘散着星辰一般,幸好有风,心随风动,斑驳的光影在山间流淌,郁冬赶紧拿起相机对准调焦。
天地是沉着光芒的,可照片确实模糊的。
郁冬摇摇头很是可惜,忍不住上前一步又摸上了那层像手心茧的粗质,伸手环住才觉鼻上有浮汗。
“喂!那头是哪家孩子——”
“神树不能爬!神树不能爬诶!”
“汪!汪!”
……
在郁冬刚一脚踏上树干时,不远处就迅速亮起了灯和火把,灯火摇曳里的村落有种朦胧的美感,高高低低坑在低处,郁冬看愣了眼。
直到她手刚摸黑掏到手机,她就已经被树下的村民团团围住,郁冬倒没慌,反倒想起《还珠格格》里未婚先孕的少女,被村民们绑在火架上的情形。
“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上我们的贞女树!”
上?郁冬轻笑,躲在上边不出声。
“我是杜若村的村长,小姑娘你先下来,我们不会伤害远道而来的客人。你是跟训练队一起来的吧?是队医还是教练呐?啊?”
什么训练队?郁冬不知道该不该下去,但听声音好像就这人讲道理,扬声说:“我是记者,不知道神树不能爬。”
“记者——”
“原来她是记者啊……”
“之前我们村上过电视,我们也是见过记者的人诶……”
……
树下因为一句“记者”聒噪起来,郁冬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阵,想起来之前做功课看到的《变形计》栏目来过。于是讪讪开口:“我是来报道杜若村虫灾的。”
“李叔?我是之前跟您电话联系过的郁冬。”
村长说:“是你啊!诶,我们不是坏人,你先下来。”
郁冬从村长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中听到了真诚,况且村民们只是家家领着狼狗来,也不见得就是要难为她。
郁冬沉了口气说:“那我下来了。”
“慢点啊,我们为了防虫给神树涂了……”
村长话还没说完郁冬就踩滑了脚,整个人立即失去重心,指甲划到树皮撕拉一响,听得郁冬心惊,爬得不高她很快整个人就都摔下了石阶。
村民们面面相觑,晚上出来的大多都是村里的糙汉子,也不敢贸然上前扶她,只有年逾四十的村长赶紧小跑上去,“你站起来,看看伤着筋骨没有?”
郁冬经常摔跤,摔多了也就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了。
她缓缓站起身,送开握着相机的手撑在屁股后,哎哟了两声便向村长道谢:“谢谢您。”
“不客气,不客气。”村长是热心肠,平日里拿家有事他都会搭把手,憨厚地说:“郁记者一路走得辛苦吧,我也不知道二蛋没接到你,以为你明天来。”
“没事,平安到了就行。”郁冬抬头看了眼神树,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神树才……”
“算了。”
“不知道不怪你——”
“就是啊,算了啊!”
……
村民们宽和的态度还是让郁冬心生感动,她直起身向大家鞠躬表示歉意,却被风中传来的声音吸引——
山间泥泞,白天都不好走,况且铺路时村民最多只考虑到出村采买的老爷车。导致车上人油门松弛到底也不过四十多码,却生生响起了跑车的低沉轰鸣。
玛莎拉蒂,车身透着硬朗,车头灯倒是亮得刺眼。
郁冬抬手遮眼,迎着暖黄色的光,逆着方向看过去。车门一开,来人脚撑下地,腿弓得笔直。
逆光里的人,只剩镀着光芒的轮廓,与茫茫黑暗相交。
就像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的日光,伸手捞不着,抬眼却浮在面颊之上,似近实远。
郁冬抬手遮眼看不清来人,那人却径直走过来,阴影拢在她头顶,手臂被他捏住。
“你受伤了?”
郁冬吃疼,却拧不过一米八八的大高个儿,她收起眼底的惊讶,垂着头低声私语:“陆自喃……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