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金刚怒目施雷霆

蓬莱三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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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田庄后院的空旷校场上,只听得嗡得一声弦响。一支箭矢离弦而去,正中三十步外稻草扎成的靶人身上,在七尺高下的人形箭靶上,还密密麻麻的数支箭矢,都是围绕靶人胸口,力道之大甚至贯透前心。

    一轮射罢,箭箭皆中。高师盛垂下手中的长弓,连喘了几口气,他许久未磨砺武艺,没想到只是拉紧几轮弓弦就感觉劳累。心中感慨,难怪汉昭烈帝会有‘闲居安逸,髀肉复生’之叹,仔细想来,他自己不知已然蹉跎虚度了多少日月。

    候在一旁小侍弥七郎见他停下,赶忙近前来,拿着条洁白绢布,踮起脚抬着手,要为高师盛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襦绊袖口宽松,弥七郎手一抬,便褪到肘后,露出半截莹润如玉的皓腕在高师盛面前晃着,淡淡的暖香从袖中飘出,让人不禁熏然。他身子只及高师盛的胸口,整整矮了一个头,为了帮着擦汗,整个身子都不得不贴上来,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衫,感受着入怀的酥软温香,便是他这个无有龙阳之好,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侍,确实是称得上是位‘温婉佳人’。

    长田利氏大概误以为他对自家小侍有意,於是就将弥七郎派来伺候高师盛的日常起居。

    高师盛没有让人这么服侍自己的习惯,尤其对方还是个美少年,移步侧身让开,示意对方先退下,目光深刻锐利,抬手从腰间佩挂的步靫中抽箭在手,弯弓大力射出,只听嗖的一声,这回正中靶人的头部。

    他现在所用的长弓,是长田家珍藏的家宝中,为数不多的有用珍品之一。弓躯全部涂上黑漆,然后再用藤缠绕数圈。上部缠绕了三十六圈,下部缠绕了二十八圈,为小笠原流弓术中最具代表的重藤长弓,以重箭穿甲闻名。

    高师盛虽然一直自称兵法不通,但作为武家子弟,再不济也能骑得驽马,开得硬弓。

    自庄所集会不欢而散后,出于某些原因,高师盛干脆就搬来长田家久住,对外只说是为了方便调粮救灾,但落在乡里豪强的眼中,就变成了软弱可欺,没有脸再在乡里露面,原本那日商量好的议事,回去之后,果然在全都推三阻四,只等他因为软弱无能,被骏府拿问治罪。

    代官可以残暴,也可以贪婪,但唯独不可软弱无能。生于乱世,武家无论如何粉饰矫作,但骨子里的凶虐暴戾始终不会改变。

    面对高师盛的退让,三沢左兵卫愈发得意猖狂,甚至威胁手下的‘部落民’,不许他们私自前往庄所奉公,以至於劳役都出现短缺,本来计划好的重修乡道,也被迫搁置,只能让村人先各自回村收粮。

    这几日来,每天清晨,高师盛便会来校场开弓射箭,除了发泄心中的怒气,更是为了锻炼身体,以及追回自家荒废的兵法武艺。

    战国时代医疗条件有限,一点病症都能要人的命,木村平六伤了脚,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虽不乏活到耄耋之年的沙场宿将,但他可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上,更何况上战场他也不想近身与敌厮杀,那修习一手上好弓术,不论杀敌还是自卫都是很有必要的。

    走上前去,摘下插在箭靶上的长箭,退到四十步远外站立,拉弓连连劲射,直到那稻草靶人浑身上下全是窟窿,才意犹未尽的罢手。这些天的苦练并非全无成果,命中率比一开始时大大增加,似乎弓马之道是武家子弟天生便会的技艺,虽然远不如长年浸练弓道的武士,但也是稍有几分模样。

    待到六十步远,射完后一轮后,高师盛已是汗透重衫,微微昂首,弥七郎立刻再次上前,察觉到乡佐不喜自己靠的太近,改为奉上清水绢布,供他自行洗漱,转身将弓矢收拾好后,又帮着换上崭新干净的白衣,免得风寒入体,然后才引着高师盛向中庭院的三层高的楼台而去。

    在楼台阁道凭栏眺望,平山庄在北面重重山峦的映衬下,山下三沢川边上的‘秽多村落’显得微不足道的渺小,此等贱役既然要自寻死路,那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拂袖登上顶层,广间内已经坐等了不少人,除了家主长田氏兄弟外,还有青木师徒、长谷川祖孙三人,证弘和尚早就坐在两旁,等候他多时了。

    高师盛当仁不让,迈步落座主位,待弥七郎关好扇门后,见屋内再无外人,长谷川元忠当下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走到高师盛面前,递送上来。

    高师盛接住,只见是一份鬼神箴言,字行简短,但用词极为恶毒,尽是祝诅幕府崩毁,足利一门断绝的讣告,顿时心中了然,将之放在桌案,故作不知的问道:“此为何物?”

    长谷川元忠俯身拜答:“此乃正是三沢左兵卫,想要煽动一揆,图谋不轨的凭证!”

    北庄万次郎笑嘻嘻的接话说道:“有道是不毒不秃,多亏证弘院主,不然俺们怎么能够想到三沢家竟然这么恶毒!”说着也送上十几份乡中各家豪强的不法罪证,有的是确有其事,有的干脆也是随便捏造。

    这种妖言,可比祭祀源尹良、平将门这两位前朝乱贼罪孽深重。私下祭祀,还可以解释为害怕恶灵作祟,平息鬼神之怒。骏府刚刚下达禁止妖言,一旦发现必然是罪无可恕,轻则族灭,重则连累三族,牵连门下的郎党宾客,故旧友朋。

    “阿弥陀佛!”证弘和尚愁眉苦脸地坐在末位,听到这话,吓得赶紧念了声佛号,那日集会后,大和尚便被扣在庄所里,然后又被挟持到长田庄,众人威逼利诱,让他写下以往各家村縂向他讲述的豪强所犯下的罪状、恶事,没有也得编造,妖言罪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不会……”证弘和尚嗫嚅不敢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带人去找庄所讼告,会攀扯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中。

    “禅师当知,我佛并非仅有菩萨低眉,慈悲六道,亦有金刚怒目,显雷霆手段,慑服外魔。”高师盛不以为忤,事到如今,证弘和尚想退出是根本不可能了。

    但出于防止泄密,还是警告道:“这几日,还要劳烦禅师继续留在长田家,与利氏先生谈论佛法。”

    “……贫僧明白!”

    这份诬告便是高师盛授意安排的,选择同谋之上,他只选择了庄所内胆气雄壮的青木师徒,那日青木大膳若无自己阻拦,必然要抽刀将三沢左兵卫一行人斩於刀下,有敢当众杀人的胆量,自然更有胆量诬告。

    长谷川父子想要恢复家名,长田兄弟也急於投效郡里,都是可以托付大事,密谋过后,由他们出面,拿着证弘和尚的证词,暗中搜集三沢家以及其他国人众的罪证。

    但选择谁来出首告发,他反倒是拿不定主意,毕竟牵扯太大,一般人哪里有这个胆量,却没有想到长谷川元忠,竟然愿意亲自出首告发,这样也好,自己人作证就将翻供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他将罪状尽数收好,轻扣桌案,许诺道:“如此,下午弥太郎便就带人随我前往郡治,告发三沢家妖言惑众,有此功劳,我也好向舅父举荐於他。”

    长谷川元忠闻言大喜,唤过自家孙儿跪坐在自己旁边,今天弥次郎穿着崭新,一改穷陋之相,很是郑重将他交托给高师盛:“乡佐来乡中甚久,左右不可无人跟随,老朽厚颜将孙儿举送大人身边效命。”

    这种大事,没有人质别说高师盛不会放心,就是长谷川元忠也会怀疑承诺的可靠性,彼此心知肚明,但高师盛还是按照规矩询问道:“弥次郎你可愿意跟随於我。”

    弥次郎年纪不大的脸上,稚气尚未脱去,也并未有人给他元服,蓦然听到乡佐询问,不假思索的说道:“父为子命,君为臣纲,一切全凭君父做主!”言下之意,已是将高师盛当做自己的君父,这番话不论是不是长谷川元忠教他说的,但能够不卑不亢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利地说出来,已是不凡。

    高师盛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同样郑重地承诺道:“待诛灭三沢一门,我便亲自替你元服!”长谷川家一个破落军役众,能跟远江高氏子弟结为乌帽子亲,可以说是天大的恩惠,对以后弥次郎出仕,也不小的有帮助。

    弥次郎应诺拜谢,又向自己的祖、父两人拜了三拜,感谢他们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养育恩情,转身跪坐在高师盛后方,从现在开始,他便不再是长谷川家的儿孙,而是高师盛的私从。

    高师盛上任之初,空手一人,身无於财,苦心奔走月於,以得心腹二三,豪商顺服,只待杀人立威后,便可以招聚郎党,谋划大事。他心里想到:“秽多非人虽鄙,但人数众多,只要笼络得力,总能选出些悍勇斗狠之徒,扩充羽翼。”

    “乡佐可需要我家出人护卫?”长田利氏对夺取三沢家产之事,颇为上心,甚至可以说不但主动参与,而且还大力唆使。

    以君子不利於危墙之下,来劝诫高师盛,三沢家门下不乏有亡命浪人,若是走露风声,难保对方不会派人来谋害,出于安全考虑,请他干脆就躲进长田庄内暂住,闭门不出。

    长田利氏看不上三沢家那点积蓄,而是出于不想办法将郡里的大小官吏喂饱了,早晚还是会盯上自家的考虑,认为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抢先动手推出一个替死鬼。

    看向主坐那位谈笑风生的乡佐,目光中满是忌惮,同时心里略有庆幸,高师盛能诬告三沢家,自然也能诬告他长田家,谁能保证,当初他要是一口回绝开仓放粮,这妖言之罪不会落到自家身上。

    “自是需要,还要劳烦利氏先生再准备些盘缠,用於打点。”将三沢家定罪之事,必须高师盛亲自去办才能放心,就算是两厅不愿受理,他也要去花钱买通,去求自己舅父朝比奈元长出面,替自己将三沢左卫门满门杀绝,顿了顿说道:“劳烦证弘院主再写一份告发的文书,我也好同时上书郡中。”

    只一个落魄足轻,两厅未必会重视采信,但如果加上僧人,哪怕是净土真宗的和尚,两厅想不重视,也得重视。

    为任地方后,他才切身感受到为何各家大名,对於国人众恨之入骨。

    地方豪滑,已经到了不能治的地步。

    武家崛起后,面临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各地的武士团和国人众,为了打击他们,自镰仓开始朝不断的转封改易,三沢氏最初就是出自关西,后来才被迁到东国。

    到了室町幕府,因为足利尊氏过度依赖地方豪族,建立幕府后,又遭遇南北朝对立,好不容易一统后,迫於各方压力,不得不授予和默许守护大名极高的自治度,而守护大名又将权利下方给支持自己的国人。

    地方上豪族的势力又膨胀起来。这些豪右强宗,或倚仗财力勇武,或背靠三管四职、探提公方,不停相互私斗,侵吞幕府天领,武断乡里,横行州郡,乃至逐杀守护,堪称无法无天。

    恶御所足利义教,为恢复摇摇欲坠的幕府权威,以御前沙汰代替了评定众、引付,并自行任命可以出席御前沙汰的官员。同时限制了管领的权力,诸大名可以不通过管领直接向将军禀报事务。

    同时足利义教也对将军直辖的奉公众进行整备和改革,并限制了管领在幕府中的兵权。为充实财政,恢复了停止的勘合贸易,改为由幕府直接进行。

    嘉吉之乱中,足利义教为赤松满佑杀死於京都赤松馆,随行的山名熙贵当场被杀;细川持春被砍断了一只手臂;京极高数、大内持世身负重伤,次日死去,一口气如此之多的重臣死去,室町幕府陷入混乱之中。

    伴随着赤松讨伐,地方豪强又开始重新发展,失去幕府管束,情况更加严重,发展到幕府将军也要仰仗地方国人的支持,才能在京都立足,对抗管领的欺压。

    到了应仁之乱后,土地兼并严重,灾祸连年,民不聊生,还没等幕府做出治理,京都又重新陷入兵乱,各国守护长期领兵在外,国内豪强们动辄聚集上千、数千人的军势,或筑城自保,或起兵造反。

    现在的战国大名们一边派遣高师盛这样的代官,严厉打击与法度律令相忤逆的豪族,一边又不得不授予从属的国人自治权利。

    高师盛所在的远江高氏,就是今川家谱代家臣,其族中世代依附骏府,作为回报,先后历任郡守者多达十余人,领有远江万石之封,与远江三十六众皆有联姻,可见势力之庞大。

    三沢左兵卫固然不能跟高氏,这样真正的豪宗强右相提并论,顶多算个地头蛇,但对於乡佐、庄官而言,已经是个很强大的敌手。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并非是为了打击豪族而来的,他遍读史书,对源赖朝和足利尊氏两位公方如何起家的事迹,很是了解。加上他深知乱世想要保全己身,少不得倚仗豪右,与之结党为伍,他本有心曲意接交,结果平山乡的豪族都视他为无物,不但不肯借力让他倚靠,还阴奉阳违地阻止他施政,收揽民心。

    不动则矣,一但发作,这些罪证足够让三沢一门灰飞烟灭。

    他透过阁楼窗牖,远望天地合处,顾盼左右众人,慨然地说道:“三沢左兵卫欺凌百姓,对抗骏府,实为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又辱我太甚,无论是为百姓,亦或是为高氏清誉,我必尽诛其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