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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雍吃了一惊,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还是他在做梦,梦到父亲如此的和颜悦色?
他握了握拳头,确定自己是清醒的。
邵古继续说道:“家里的事有人做,你想出门尽管去,就是明天一早出门都行。”
邵雍不明所以的坐下来:“父亲,我没有打算出门,翁家兄弟这段时间不会来找我,山上的物品我也全部带回家来了。”
答应过父亲要在家里住两个月,他是不会无故改变主意的。
邵古指了指酒碗:“来来来,喝酒,我闻着这味道香的很。”
邵雍一看桌上的酒壶很眼熟,估摸着是老郑拎过来的,忍不住问道:“父亲,老郑跟您说什么了?”
邵古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
邵睦馋肉吃,最怕阿爹和兄长正儿八经的说话,他想拿筷子夹菜都不行,不合礼,就壮着胆子说:“阿爹,酒快洒了。”
邵古连忙缩回手,把酒碗凑到嘴边嘬了一口,脸上笑开了花:“香!”
有了开头,邵睦就敢动筷子了,先给老头夹了个鸡腿儿,又给邵雍夹了块红烧肉,乖巧的说道:“父亲,兄长,请用饭。”
竟然没有抢着给他自己夹菜,也没有顾着自己先吃。
邵古满脸宠溺:“睦哥儿念了几天《周礼》,就学会用了,有前途。”
邵雍不由得失笑,这衡量的标准,太低了点吧。
“谢谢阿爹指点。”邵睦努力表现得更好:“都是兄长教我的。”
邵古摆摆手:“睦哥儿吃饭,我跟你兄长喝酒。”
邵雍躲不过,只得抿了一口。
不是什么好酒,还有些呛鼻,他连忙往嘴里塞了块肉。
连着两顿饭都吃香的喝辣的,跟过年一样。
他想,就当自己提前过节了。
再过一个多月天就冷下来,他若是出门云游,只怕年前赶不回来,就是过年也只能粗茶淡饭混个半饱。
邵古连着喝了几口酒,晕乎乎的,边笑边道:“今天那个老郑说,要送他外甥来陪睦哥儿读书,十几岁的男孩子了,重活累活都能做,不读书的时候就给家里帮帮手,不用我给工钱,老郑还每个月另外多送两斗粮食来,外加两顿酒菜。”
老头想的挺美,这比当初在老家当私塾先生划算多了,家里要是请个人干活,不仅要管吃管喝,还得给工钱,现在么,自己出门还能带个人,累了醉了都有跑腿的报信的,呵呵,要是能多来两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邵雍啼笑皆非:“父亲,老郑没说让他外甥跟着睦哥儿一起读书?”
邵古不以为然:“老郑哪敢提这个啊?他那外甥什么出身?要不是他在衙门里做事,他那外甥哪能进县学?还想跟睦哥儿一起念书?老郑的舅子是干啥的?打铁的!我不就看那孩子能有把力气嘛。”
邵雍汗:“父亲见过了?”
这办事速度挺快嘛,中午刚说起,晚饭的时候就已经拍板。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父亲的所思所想。
邵古摇头:“没见过,老郑说那孩子没在共城,他要等我同意了,就去把那孩子接过来。”
邵雍试探着问:“人家要是想家,跑了怎么办?”
家里倒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也不能去找老郑算账吧?
邵古佯装生气的瞪了邵雍一眼:“跑什么跑?来我这里是他的福气!老郑的外甥五六岁就没了娘,阿爹又不在身边,都是老郑夫妻两个帮忙拉扯大的,老郑自己没孩子,就把这外甥当儿子养,要不是有老郑在这儿担保,我还不接这个茬呢。按说老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咱们读书人,又岂能无情无义?等下那孩子来了,你可不能提什么跑不跑的话,咱们是书香世家,讲的是家风。”
听了这话,邵雍那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头认同的份:“儿子明白。”
这样也好,家里有个靠得住的人打个杂帮个忙,他要是出门也能放心了。
虽然被父亲怪责了两句,邵雍并没有生气。
见识过傅老夫人对待傅家下人的情形,邵雍觉得家里多个半大的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就是没想通家里到底是多了个学生还是多了个帮工。
不知不觉,酒至半酣。
邵古问道:“上午家里来的客人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如此盛情相待,为父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相谢。”
邵雍简单的讲了一下经过,末了补充道:“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后恐无再见的机会。”
认不认识又何妨。
邵古却咦了一声:“青州啊?姓傅?哪个傅?家里是做什么的?”
邵雍微微摇头:“没问。”
姓傅的还有哪个傅?不就是单立人加个甫加个寸么?
邵古仰头望着天,不知想起了什么,出了神。
邵睦闷不吭声的吃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阿爹,我知道殷相傅说!!”
邵雍惊奇:“你还知道傅说?”
邵睦神气的说:“是阿爹读《尚书》的时候,我听到的,武丁举贤。阿爹,我说的对不对?”
邵古回过神,同样惊奇,连声称赞:“对对对!你还记得阿爹读了什么书啊?”
邵睦得意:“阿爹说过的话,我记得好多!”
邵古高兴:“那你再说说!”
邵睦受了阿爹的鼓励,再看兄长也是兴味盎然的看着自己,顿时有了信心:“在上古的时候,有个叫武丁的大王,做梦梦到一个贤者,醒来之后就按照梦里贤者的模样画了一幅画像,找啊找啊,后来在北海一个叫做傅岩的地方,找到了傅说,傅说给大王武丁讲了很多治国安邦的道理,后来傅说还当了宰相。阿爹,我记得你就是这么说的。”
小孩子把书上的记载当做故事听,因为好奇提了很多问题,最后自己总结出来一个故事。
邵雍是头次听到小弟讲出这么完整的大段话,跟平时结结巴巴背书的样子判若两人,而且把武丁举贤这个典故讲得有理有据,若是学些语法训诂,就可以做文章了。
乘着两分酒意,邵雍伸拍了拍邵睦的肩头:“好记性!你还记得尚书里原话是怎么说的吗?”
邵睦大声道:“记得!‘傅,殷相说之后,筑于傅岩,因以为姓。’!”
这段话没错,却不是《尚书》里所说,而是出自唐代《元和姓纂》里关于傅姓的解释。
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没有认真读过书的小吃货能把这些生僻的知识记得如此清晰倒也十分难得。
邵古笑出了眼泪:“啊呀,我都不记得了的事,睦哥儿还记得,好,好!”
老头是真的激动,笑中有泪,话音微颤。
邵睦喜不自禁,问道:“阿爹说过,知道人家姓什么,就知道他们家祖上是做什么的。阿爹,傅悦在上古的时候是做宰相的,那现在姓傅的是不是都是做宰相的啊?”
站在孩子的角度问这个问题,多半是有些哲学意味,就像大部分小孩子以为自己长大的顺序就是先变成哥哥再变成父亲,却不知道哥哥父亲的称呼只是成长过程中的附加身份。
邵雍笑着暗暗摇头,父亲对这个老来子终归是太宠溺,十来岁了还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轻咳一声:“傅悦在傅岩没被找到的时候,并不是宰相,他是做什么的呢?”
这下子把邵睦给问倒了,不是很确定的答:“做,嗯,在读书,等着做宰相吧?”
“哈哈……”
“呵呵……”
邵古跟邵雍同时大笑起来。
邵睦不明所以,看看父亲看看兄长,跟着笑。
方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感到莫名的欢喜,也跟着笑。
邵古笑得快岔了气,连连捶着胸口:“若真如此,阿爹我就等着当王公贵族了,哈哈哈,咳咳咳……”
邵睦不解:“阿爹,傅悦不等着做宰相还能做什么啊?”
邵古笑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长子道:“你,你说说。”
邵雍很久没这么笑过,这时觉得满心痛快,更觉得自己跟父亲和弟弟之间似仿佛没了界限。
他勉强止住了笑:“傅悦的悦,写作‘说’,念‘悦’,他在做宰相之前,也就是在傅岩那里的时候,是做苦工的。”
邵睦呆了一下:“做苦工?为什么啊?宰相不都是在京城呆着的吗?宰相不是跟皇上商议治国安邦的大事的吗?做苦工的不都是下人和工匠吗?”
这孩子脑子里想的是,做苦工都可以当宰相,那还要读书科考做什么?
只是人小,表达不出来。
邵雍收了笑容,正色答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这段话,邵睦就听不懂了,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饿字:“原来要当宰相,会读书会写文章还不够,还要饿肚子,做苦工?”
莫名感觉好可怕是怎么回事?
邵雍摇摇手指:“非也!人有治国安邦之志,有治国安邦之识,做苦工不过是修身养性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