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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那些对国家并不太关心的百姓们大都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张黑子这三个字一传十十传百,从民间传到了韩王宫中。
韩平晏很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即便出不了王宫,至少他能稍微感觉到一丁点自由。
他想起了张培青,想起了以前的生活。那时候他和王衡两个人跟在她身边,后来多了一个季久申,而今,前段时间传来消息,王衡死了,季久申也被燕国士兵俘虏,最终没能逃过砍头。
他清晰记得季久申是个喜欢笑的,笑起来很灿烂,用张培青的话来说就是没心没肺、傻不拉几。季久申是个十分仗义的人,虽然平日里韩平晏和他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和孩子一样,从来不会记仇。
和他说话比较多的是王衡,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好笑,那么个大个头的人,看上去凶神恶煞,实际上却是最乖巧听话的。一直以来王衡在她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王衡死了,她一定很伤心吧。
仔细想想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不同的理由跟在她身边,然而似乎跟着张培青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奇怪的是,即便知道这些却依旧愿意那么做。
韩平晏自嘲地笑了一声,睫毛遮住眼底的光。他应该是结局最好的一个人,不仅没有死,还当上了韩国的王。
可是谁有知道他心中的悲哀,于他而言,宁愿就那么一辈子平凡普通的活着。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张培青抛弃了他。
踩着鹅卵石小路上掉落的叶子,韩平晏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张培青喜欢竹林,因为王衡经常在竹林里练剑。他也喜欢竹林,因为在竹林里可以经常看见张培青。
每次在竹林中漫步的时候他都有种想法,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回来,是不是现在他们还是和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呢?
快抵达小溪边的时候,他看见三四个女奴从不远处的宫楼里走过来,她们各个手中挎着篮子,边走边笑嘻嘻。
“原来你也知晓张黑子,我听阿嬷说那个人特别聪明,就是因为她楚国才这么强大。”
“大家不是都说只要摸她一下就会同样变得聪明吗?可惜张黑子在楚国,要不然我就去了。”
“嘻嘻,就算你去了也摸不到,人家可是贵族大人,你一个小奴连见都见不到。”
“哼,说不定哪天我就见到了贵族大人,还摸了一下呢!我可是知道张黑子以前也是个平民,再说了……我听说,咱们王以前是她身边的仆从呢,那可是咱们的王啊!”
“嘘嘘嘘!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都敢乱说!”
“怕什么,反正周围没有人。”
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韩平晏这才从躲藏的石头后面站起来。他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为什么要躲。
原来就连王宫中的人都听说了她的事迹吗。韩平晏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怔愣。太久没有见过她,几乎都快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先生,我们还会再见吗?
又是一日的早朝。
张培青临出门之前把存放在自己床底下写了一年的《治国论》烧了。当然,她一个人是烧不完的,为了不造成太大的动静,她让太昭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一起帮忙。
很久之前,张培青曾经想过,当有一天她所扶持的国家可以大一统的时候,自己就把这些书全部都贡献出去,让那个新生的强大国家改革完外政之后改革内政,从而变得坚不可摧。
直到现在,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
历史有自己的进程,推波助澜的下场只会死的更快,张培青自认为还没有活够。重要的是,现在的楚国已经不需要她这么一个争风头的人了。
荡平了赵国,踏平了齐国,灭了秦国,估计楚王会给她颁发一系列至高的名号和财物,毕竟总得告诉天下人楚国是有情有义的,至于后面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再一点点收走,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培青想,她是该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她觉得自己挥洒青春这么多年,就算事了拂衣去,也总得留个身后名吧?
而且身为打工的,不好好顺着老板的意思,后果一定不太美好。
仔仔细细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她端正的坐上了马车,在迈进去的前一秒钟,精准地捕捉到了车夫和守卫们狂热崇拜的目光。
她再次整理了一遍袖子。
不得不说名人效应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也不知道老百姓们是怎么从那么多辆马车中认出她来的,总之当张培青的马车穿越街道的时候,坐在里面的她隔着厚厚的木板听见了外面疯狂的叫声。
原来在古代人们追星也这么厉害。她深深感慨。
大概是人多势众,放在平常那些大气不敢喘的庶民们,此时居然敢一个个冲上来拍打门窗,嘴里吆喝着什么奇怪的“摸一下摸一下给我摸一下”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人们拥挤冲撞的太厉害了,似乎还有很多抱着小孩冲上来的,她听见好多娃娃们凄惨的哭声。
从窗户缝隙里瞟过去,正看见一张泪花闪闪的小脸蛋,抱着他的男人被士兵们狠狠阻拦在外,那小家伙哭的特别可怜。
张培青目光怜悯,塞了块点心边吃边看他。
她的马车平安抵达王宫。
下车的时候撞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朝臣,他们每个都友好地和她打招呼,连那些以前横看竖看就是看张培青不顺眼的人,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消除了所有的芥蒂。
“张大谏现在可是名人了,我儿子整天吆喝着要成为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不远处大司马卫扶邱笑眯眯地走过来。
张培青双手拢进袖子里,“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都快三十了。”
“那是我大儿子,我说的是我小儿子。”大司马满不在乎。
“你指的是你哪个小儿子,抱歉,人数太多我算不过来。”
大司马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就十六个,有什么算不过来的,我说的是三年前庞姬所生的那个。”
“哦。”
张培青想了想,“说来,前段时间你大儿子好像得了个嫡子。”
说起这个大司马就喜气洋洋:“丹儿成婚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了个嫡子。当初这门婚事还是太子赐下的呢,当初我并不喜那个黄家女子,还要多谢你后来的开导。”
对上他感激的目光,张培青扭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变化,现在连带着看楚王宫都有种恍惚的感觉。张培青走进殿堂后不久,看见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薛纪清……”
“咦,那个就是传说中用兵如神的薛纪清?”
“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看来我大楚又要新添良臣了。”
今日的薛纪清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依旧一袭青衣,静静的站在人群中,仿佛一株安静的梨树。
注意到张培青的视线,他率先走过来,笑的格外清雅:“先生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里。”
张培青也笑,“是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你来了,我就该走了。
“日后同朝为官,还要先生多多照应。”
“看心情。”
到了正式开朝的时间。楚王拖着年老的躯壳慢吞吞的从侧面阶梯走上高座,像一条将老就死的虫子。
这个笑面杀神,以前可没少给张培青下甜蜜陷阱。他以前送了她一个好厨子,张培青觉得要是日后他想弄死自己,只要吩咐厨子下毒就行了。
另一边的楚荆还是那么帅气妖艳。冰箱上的高冷攻,无论面对什么场面都能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他最擅长的就是用那双线条千娇百媚的漂亮眼睛,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你,一边冷酷地下达处死你的命令。
楚王欣慰地俯视满堂朝臣,视线落在薛纪清身上:“薛纪清。”
他立即出列行礼。
“良禽择木而栖,善也。世人都传你用兵如神,寡人封你左都令,掌管军务,赐府宅一座,奴仆两百,珠宝黄金各数,丝绸陶瓷十车。”
左都令,不大不小的官,正好适合他目前的状况。不过这个待遇比自己当初可好多了。
“张培青。”
“臣在。”她赶紧出列。
“汝屡立奇功,为我大楚开疆拓宇,寡人赐你楚令尹,金千斤,邑万家,典籍书术百车,汝意下如何?”
“谢大王!”
楚王声音刚落,群臣哗然。
令尹可不是个小官,举朝之间除罢君王,莫有能与之相提并论者。
当初楚国从大周中分离出来,为了抑制权力,楚国根本没有设置令尹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而是多方相互分权制衡。
现在竟然给张培青一人如此大的权力,着实不得不叫人震惊。
群臣面面相觑,最后纷纷看向朝堂中央那个黑瘦的年轻人。
张培青出身庶民,可以说是从卑贱的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代表人物,大楚将近两百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在场诸多出身比她高贵多了的贵族,也没有谁能让废除的令尹重新设出。
不怪有人称她为“当世第一人”。
楚荆沉默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那表情真是太正常了,惊喜、兴奋,这样的表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恰到好处,偏偏放在张培青身上不合适。
他熟悉的张培青,应该是镇定的、淡然的、对诸事一笑而过的。楚荆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却卡在心脏里,像一根刺。
楚王将战事中应该分配的全部分配好,连带着之前的大将军奉初也追加了封号。最后,楚王宣布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
“寡人自知春秋将逝,时日不多,故而打算把王位传给太子。”
年迈的楚王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下方的臣子们炸开了锅!
“大王终于要传位了。”大司马悄悄凑到张培青耳朵边,“我原本以为五年前就会传位。”
张培青看了他一眼,她发现这个人可真是胆大。
“别这么看我,不仅仅是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楚国的内政从五年前就由太子全权接手,你周游列国肯定知道,外面传的都是楚太子,没有说过楚王的。”
的确,楚国的象征是楚太子,并不是楚王。说来楚王也算是诸国中的一个奇葩,历来都是父子相争互相残杀的,他倒是看的开,早早的就让太子掌权,也不怕把自己玩死。
“张大谏,哦不,张令尹。”大司马摸了摸小胡子,嘿嘿笑,“这个称呼好威武。”
他接着说悄悄话:“你年纪不小了,到现在都没有个家室,我有个侄女性情温婉容貌昳丽,是司召大人家的小女儿,今年15岁,你们要是成婚保管一辈子幸福。”
又来了,张培青格外头疼。大司马这个八婆,一个当朝大臣不好好关心国家大事,天天想给她说媒。
“你这幅表情会影响我们交情的。”大司马很不满意,“我那侄女出身高贵样貌姣好,你有什么不喜欢的,郢都城里想要娶他的男子比蚂蚁还多,再说了,你要是娶了她,她还有个姐姐给你做妾,虽说是个分支的女子,但是长相同样好看。”
张培青无语。这不是重点好吗。
“黑子啊,你我同朝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吧,我那侄女天天心心念念的就是你,你说我这个做长辈的该怎么办?”他目光悲哀,眼中闪烁着希冀。
张培青捂住抽搐的嘴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大司马见她怎么都不动摇,愤愤地瞪着她,重重哼了一声把脸扭开。
高座上的楚荆瞥了两人一眼。
下朝之后张培青刚出殿门,那方大司马就不紧不慢的晃荡在她身边。
她赶紧出声提醒:“你别浪费口舌了,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等这段时间忙过去了,你再和我说成不?”
大司马沉吟片刻,看了看她真诚的眼神,欣慰地点点头。
张培青松了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方七八个朝臣热情地包围上来,七嘴八舌恭喜了起来。
“张令尹可是楚国自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令尹,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声名,实在叫我辈赞叹也——听说张令尹尚未娶亲,老朽有一小女年芳十六,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不知张令尹何时有空去我府上坐坐?”
“令尹大人今日有空否,不若到我家中赏花品酒?我家有这郢都城里三百种花,每到这个时候花香怡人,令人陶醉。”
“呀这不是我们张令尹大人吗,好巧好巧,我等后日有个赏花会,就在淮河边,彼时还有无数女眷前来,张大人不如也来参加?”
“我家有女儿……”
“我家有女儿……”
“我家有八个女儿……”
大司马不耐烦地将包围的人一个个推开,冷笑:“诸位,楚国才刚安定,张令尹为国日日操劳,如今尔等却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她,这样做不太好吧。太子不日将登位,诸位是不是该多关心一下国家大事?”
众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掩面羞愧而走。
大司马赶紧拽着张培青离开,不忘记叮嘱她:“你可要记得你的话,别被那些人迷了眼睛。”
张培青连连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楚国新王即将登基,这么大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天下,诸国纷纷接到了来自楚国的书信,彼时他们的代表会一一前往楚国参礼。
小国们本来就因为诸大国轮番灭亡而惶恐,听说楚荆要正式上台,更加恐惧了。而远方喜气洋洋的燕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宫楼中正享受美人捶肩捏腿的燕王听见下手边谋臣朗读的声音,猛地惊醒过来,“你说什么?楚王要退位?换成楚荆?”
“然也。”那臣子赶紧弯腰回答。
“楚王这个时候退位……”燕王咦了一声,总觉得心头膈应。
“大王,楚荆向来野心勃勃,此番称王只怕日后会对我们燕国不利。”臣子忧心忡忡。
早前楚国邀请他们一起攻打秦国的时候,就有不少人阻拦,他也是其中之一,怕的就是今日的场景,只可惜大王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哼,楚荆小儿有何惧哉。”燕王才不会将这个放在心上,他牢牢记得张培青当初开的条件呢。
楚国承诺了不会攻打燕国,张培青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想通了,燕王再次舒舒服服的软倒在榻上,招招手,美人连忙殷勤地喂上一颗果仁。
臣子悲哀地看着他,将凄怆的叹息咽下喉中。
多事之秋,各种消息接连不断,前段时间齐国才灭亡,紧跟着就是秦国,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楚国新王要上位。
若是别的什么小国,人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可问题是楚国如今是诸国中的龙头老大,上位的人还是可怕楚荆,这就不得不叫人心惊胆颤了。
况且楚国有个天下闻名的张培青,她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近年来诸国间这么多动乱统统拜张培青所赐,就连韩国百里仲华和鬼谷的薛纪清都败在她手中,若任凭她和楚荆胡作非为,日后他们这些小国还怎么存活?
最可恨的是,因着张培青日复一日飞涨的名气,近年来天下才子十有□□都因为仰慕她而大量流往楚国。如今秦国战事告一段落,这种趋势更加疯狂了。
人才短缺于其他国家而言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后果,但没有一个人不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说,如果楚荆是想要除掉的头号敌人,那么张培青就是必须杀掉的绊脚石。
怀着这种想法的人诸国中数不胜数,只可惜迄今为止尚且没有一个成功的,包括以剑客闻名的齐国。
听说当初齐楚交战的时候,齐王曾经派出宗师太昭暗杀她,最终却铩羽而归。这让诸国私底下惊骇了许久。
作为当世第一大国,楚国的登基典礼不可谓不盛大,礼仪之繁琐叫人咂舌。
一大早张培青就穿戴整齐,和众臣一起来到王宫,然后再跟随太子以及楚王,前往楚国最雄伟的山峰白蛉山,在那里点燃火堆开始祭天,接下来要到山下的黄水凹地祭祀大地,下午还要到天星台祭祀寒暑四季,然后到宗祠祭祀先祖……
以上仅仅是第一天,整个典礼要举办十天才成,中间包括新王驾车在郢都城内逡巡百姓,包括和诸国使臣一一见面慰问等等,想想都觉得麻烦死了。
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楚荆的礼服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楚国的朝服向来大气端庄,以深红色为主,辅以黑色滚边,今天楚荆身上这件也不例外,只不过在此基础上多绣了三山八川、日月星辰、黍菽稷稻,看起来庄重而华丽。
同色系的礼帽上,从冕的两侧垂下来长长的缎带,映衬着白皙的皮肤、冷漠的双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张培青有种电流蹿过头发丝的感觉。
她深深觉得,楚荆之所以这么受平民和贵族的爱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太帅。
毕竟楚国是诸国中最看脸的国家。
典礼到第三天的时候,才开始正式会见诸国使臣。
来的人有许多张培青认识的,也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无数的赞美声喧喧嚷嚷,自来熟的使臣们用三寸不烂的舌头将她夸成了花,好似在他们眼中张培青就连指甲盖都完美无缺。
——反正他们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曾经无数次唾弃过这个人的。
此时大家的称呼也由之前的“张大谏”“张黑子”,自然而然的统一改成了“楚令尹”。
没错,张培青现在可是今非昔比。
楚国令尹是什么样的地位?放眼天下那个敢不给几分面子?
何况就算没有这个名头,光是“张培青”这三个字扔出去,谁能不知道它代表的含义和价值?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国家的昌盛和荣誉。以一介谋士之名,掌握天下兴衰,百年来独此一人尔。
被包围的人不只是张培青,还有楚国新臣薛纪清。
说起当世数一数二的谋士,大概所有人都会想到三个名字,薛纪清绝对是其中之一。他入世的时间真正来算只有一年,却是天下唯一一个将张培青打败过的人。
“用兵如神”这四个字,是从张培青嘴里说出来的给他独一无二的评价,丝毫没有人质疑他是否担当的起,薛纪清这三个字代表的可是鬼谷兵法。
此时的楚荆早就换上了另一套礼服,那是代表楚国最高地位的、楚国大王的专属袍服,而原本的楚王,早在两天前祭天之后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老去了。
楚荆在问候诸国使臣的同时,不忘记顺便介绍一下他身边的张培青。于是通过他的嘴巴,本来就够出名的她现在几乎万众瞩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培青心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和当初齐国对付她的“捧杀”之法如此相像。
过程走的差不多了,楚荆让她去招呼宋国来客,在张培青离开之前轻轻附耳说了句,“两个时辰后来章华台见我。”
章华台……
没错,现在的楚荆的寝宫已经搬到那边去了。
算好了时间过去,宫正一如既往的候在外面,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牵动满脸褶子的笑容,“令尹大人,大王在等您。”
张培青点点头,褪了鞋,踩着素袜慢慢地走进去。
还记得第一次在楚王宫看见楚荆时的场景,他笔直地坐在常德宫正殿的主座上,仰着下巴,玻璃色的双眼从上往下俯视她,深红交织黑边的袍服蜿蜒在脚边,那种仿佛天生的贵气和压迫感,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来了。”楚荆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皮微阖,卷曲的睫毛笼罩住眼底的神色,让人看不清楚。
“下臣见过大王。”张培青恭敬地行礼。
楚荆抬眼看着她,“大王?”
“是,大王。”
他嗤笑了一声,音调低沉,压抑着阴鸷:“寡人以为,你从来没有将寡人放在眼里过。”
“大王何出此言。”
楚荆盯着她的脸。果然,张培青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慌张,不会有任何的不安和惶恐。这很不正常不是吗?身为一个臣子,怎么能不畏惧自己的君王?
这让他很不开心。
“有人给了寡人一封信,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竟然敢欺瞒天下人,欺瞒他楚荆,张培青的胆子不是一般大。他想看看,当这个天大的谎言和秘密被戳穿的时候,她是否还能保持这种平静?
她眼角跳了一下,“回大王,臣不知。”
“寡人以为,以张令尹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到什么,所以你现在是在敷衍寡人吗?”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睛越来越冰冷,那种眼神让张培青低下头颅不敢对视。
“张培青,你知道欺骗君主是什么罪名吗?”
“处死。”她道。
“看来你清楚的很。”楚荆平静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犯?”
正如楚荆了解张培青一样,她同样对他了如指掌。这个人越是生气,语调就于是平静,表面上越是镇定,心里越是怒火熊熊。
大概楚荆已经准备好用什么手段杀死她。
因为就连张培青自己都觉得,她完全是死有余辜。毕竟她欺骗了一个骄傲而尊贵的君王,尤其当对方是楚荆的时候。
“为什么不说话,寡人要听你的回答。”他的眸色深沉如墨,里面压迫着可怕的风暴。
“臣罪该万死。”无言以对的她只能拜倒下去,深深地叩首。
楚荆低头看着她,曾经有无数次她以下犯上的时候,他都想将她的脑袋狠狠扭下来,然而其中没有一次能比得上今天、现在!
她以为她面对的是谁?路边的野草野花,还是地上的石块?她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依旧表现的这么坦率?
张培青,好一个张培青!
“过来。”楚荆对她招了招手。
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张培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上前。
楚荆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看她的脸,“寡人以前就觉得你这张脸不顺眼的很,只是后来看多也就习惯了,没想到你藏的这么深。韩国国君曾经当过奴隶,他额头上的烙印是你给处理的?手法和这个一样?”
他问的十分镇定,好似真的只是好奇这个问题而已,偏偏这样更加让张培青心底毛毛的。那两道针扎似的目光让她难受极了。
“回大王,韩国国君的烙印是百里仲华处理的,和下臣没有干系。”
“哦,是吗,那你的是怎么处理的,寡人很好奇。”他平淡的语气可一点都没有好奇的样子,反倒是这种看似平静的气势下窒息的压抑,让她忍不住缩脖子。
瞒是瞒不住的,一味的不承认只会让上位者更加厌恶想要杀死自己,与其如此倒不如坦白。
“回大王,郑国北部的凉山上有一种毒草,吃下去之后会产生强烈的毒性,能让人的皮肤快速变色,吃过毒草再吃它的解药草,毒性会被扩散,积压到脸部,再加点锅底灰修饰就成了。”
这种毒草能让皮肤里的黑色素迅速加深蔓延,还能感染皮下组织以及血液,在其后吃下解药虽然不会死,但是会留下一定的痕迹——这是她周游列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一种神奇的东西,从某个老药农嘴里知道的。
楚荆听罢立刻皱起眉头,俊脸上嫌弃一览无遗,挥了挥手让她赶紧远离自己,“这样都没把自己毒死,爱卿命可真大。”
张培青撇撇嘴退后几步。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把自己毒死。
“爱卿欺瞒了寡人,叫寡人很伤心,说罢,你打算怎么死?”优雅的朱红色唇瓣里吐出恶毒的话,“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选一个吧。”
张培青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真是好看,流云般的线条勾勒出双层的眼皮,眼角晕开天然的黛色,睫毛凌厉而霸道,宛如勾人的妖精。
错,是大爷。
“下臣……不太想死。”
“哦,是吗。”楚荆换了一只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笑看她:“刚才还说罪该万死,现在就反悔了,你果然是在戏弄寡人。”
错,分明是你在戏弄我。
“寡人听说,赵国当初的势力,现在都在你手中?”
他道:“寡人给你一个机会,十天之内离开郢都,用你手中的势力逃脱郢都的追捕,如果你成功了,寡人就给你一条生路,如果你失败了……”
楚荆凝视着她,口气冷淡下来,“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张培青怔愣地看着他。
“大王打算给下臣一次机会?”
楚荆淡淡嗯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极了。
来之前无数次想过楚荆会怎么处置自己,就像他说过的那样,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无论哪一种,死是必死的。她压根没想到楚荆会给自己生路。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竟然会在受了欺骗之后,亲手给她放一条生路?
心底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蔓延,让她呼吸有些堵塞。
“谢大王!”张培青跪下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一刻如果换成自己是楚荆,她一定不会给他活着的机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除掉对方。所以,她是真的感谢楚荆,感谢他这一瞬间的心软。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太昭反反复复地念叨这首诗,这是他前天在张培青的手札中发现的。此时的他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和车里的另外两个人一起,离开楚国郢都。
那两人其中一个是后来张培青从赵国遗兵里面挑选出来的贴身近卫,另一个……
他忍不住再次扭头,直勾勾地看向角落里软垫上昏昏欲睡的人。
从来不知道,张培青的脸蛋竟然是可以洗干净的。神奇。
看惯了她黑乎乎的模样,忽然间正常起来,太昭反倒是觉得格外不正常,有无数次他都想弄点灰炭将这张脸涂黑。
“真丑。”他抱着剑摇头叹息。
这张脸太娘们了,一点都不符合张培青楚令尹的霸气身份。眼睛太大了,嘴巴那么红,脸蛋白的让他受不了。
他还是更喜欢纯黑的张培青。
和他怀着同样心情的,还有憋了一路没吭声的小士兵。他死死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堪称小白脸的漂亮脸蛋,内心无法压抑的火山爆发。
先生居然长着个样子?
这居然才是先生真实的样子?
可!怕!
他心目中无敌盖世的大英雄,为什么长了一张白嫩嫩的、和被圈养的面首差不多的脸蛋?为什么!
太!可!怕!
小士兵强忍着眩晕的冲动,捂住脑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要是被全天下的人知道先生长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都和他现在一样疯掉?
先生难道不知道她那张黑脸蛋在天下有多么流行么,她难道不知道今年最受欢迎的年度情人,这张黑脸蛋排行第一么,所以说为什么先生要变成现在一点都不爷们的样子?
小士兵的内心是崩溃的。
但是,还有一件更加让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先生,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楚国?”
他不明白,先生现在不是楚国的令尹吗?不是楚国除罢君王之外最厉害的人吗?这样的身份多少人争抢都抢不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太昭闻言悄悄竖起耳朵。
角落里裹着被子的张培青眯开两只眼睛,瞥了他一下,接着睡:“因为楚国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
“楚国消费太高,工资不够。”
小士兵隐约记得“工资”的意思,“可是先生,光是您的铺子每天就能赚好多钱,怎么会不够?”
“好吧,其实是我对楚国的花粉过敏,打算换个地方住。”
“过敏是什么?为什么先生以前没有,现在突然有了?”小士兵更加懵逼。
太昭目光鄙视。张培青分明就是敷衍他,这都看不出来,真笨。
虽然他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张培青要在正辉煌的时候离开楚国,不过反正师父说过要自己跟着她,管她去哪里,跟着就好了。
太昭小心地擦了擦爱剑,抱在怀里,低下头呼呼大睡开来。
张培青也不再理会小士兵,靠着角落继续睡。
小士兵来回看了看两人,内心莫名升起一种孤独。
他轻轻推开一点车门,打开的缝隙里凉风灌进来,映衬着漆黑的夜色和天上冰冷的月牙。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慢慢滚动,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来来晃晃像一只摇动的船。
前方的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只能就着银白色的月光依稀看到蜿蜒曲折的路。车夫坐在前面驾马,背影隐没在这浓郁的夜色中。
“马上就要离开郢都了”小士兵喃喃自语,“可是先生为什么要离开?”
……
郢都。楚王宫。
楚荆一个人坐在殿宇中央,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帛书,上面不但清清楚楚记载张培青的身世,连带着她的样貌都有清晰的描绘。
这是秦国太后早前送过来的赔罪礼。
他俯视着那张画,目光划过上面人那张脸。这是一张格外陌生的脸庞,叠双的眼睛透着灵气,嫣红的唇含笑,依稀能看出某人的神态。
画上的是个女子,一个容貌昳丽,倾国倾城的女子。
她戴着昂贵的发簪和耳环,梳着秦国贵族流行的半坠发髻,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凭借楚荆的手段,凭他对郢都的掌控,没有任何人能从他手中逃脱。
“大王。”
门板吱呀一声,宫正踩着轻盈的小碎步恭敬地走进来,悄然看了他一眼,垂下头颅:“大王,人没有找到。”
“连个人都找不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楚荆伸手抚摸上艳丽的画色,漫不经心地开口。
宫正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
他想说的是,大王,不是您下令让他们半途撤退的吗。
宫正偷偷看向楚荆桌面上那张画,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女子温婉的黑发和白玉般的脸蛋。也不知道大王为什么突然下令让找这个人,他跟在大王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子。
这段时间他老是看见大王端详这幅画,往日天天政务繁忙的大王,竟然看一个女子如此专注,着实叫他惊异了许久。
“大王,照您的吩咐,秦国太后已经被暗中带到郢都安置下来了。”宫正接着上报,“令尹大人抱病家中,需过些日子才能上朝。”他奉上一封帛书,“这是令尹大人写的告病书。”
楚荆接过帛书,“你下去吧。”
“诺。”
打开那张丝质帛书,熟悉的字体跃然而出。楚荆一行行看完,放在画卷旁边,抬头看向窗外银白的月色。
“德、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