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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人猫着腰偷偷地溜出了屋,兴高采烈地到了书房,扒着门,悄悄地伸着脑袋,往里喊。
“叔父!”
“三叔父!”
书斋中的青年,听得动静,一眼就看见两个小脑袋叠在门外。
“喜儿?书桃?”卫檀生搁下笔,目光微讶。
两人这才煞有其事般地整理着衣衫,相与走进了屋里。
“叔父,”喜儿性子更大胆一些,往前迈出一步,小脸上微有自得之色,“上次叔父拜托我俩的事,我和书桃今日可算办到啦。”
“是吗?”卫檀生闻言蹲下身,浅笑着问,“那喜儿能不能告诉叔父,你们听到了什么?”
自从上次三叔父将这事交给他们,也已经过了有十多天的时间。
每天,他俩都要抽些时间,偷偷摸入三叔母的屋里。
这是叔父拜托他们做的事,他们定要好好做,叫叔父另眼相看。
毕竟他们都算不上小孩了,也已经称得上一个大人了。可惜这府上的人除了三叔父以外,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听他俩在想什么。
前几天里,他俩什么也没探听到。傍晚去回禀三叔父时,他倒也没怪他们,反倒牵着他俩坐下,铺纸研墨,亲自和他们一起画下地图,商讨怎么躲开丫鬟们轮值换班的时间。
能坐下来和大人们出谋划策的感觉,让喜儿与书桃两个小人激动得要命。就算前几天里未有结果,也毫不气馁,照样是精神百倍。
如今总算探听到了些有用的信息,他俩焉能不高兴,当下就将刚刚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卫檀生:“顾小秋?”
喜儿点头,“是顾小秋,我听得很清楚,叔父你要是不信,不如问问书桃。”
小姑娘也跟着点头,嗓音清糯,“好像确实是叫顾小秋,书桃应该没有听错。”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两个孩子隐隐都感觉到,面前温柔可亲的三叔父,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些说不上来的冷。
但转瞬,他又弯下腰,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发顶,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儿与书桃做得很好,叔父还要谢谢你们。”
“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告诉叔父,回头叔父叫人买给你们。”
喜儿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儿想要时兴的磨喝乐。”
轮到书桃时,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摇摇头,“书桃没什么想要的。”
或许刚刚只是错觉罢。望着面前这位三叔父,书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还是这么温柔,长得又好看,看着就想让人亲近。
虽然书桃没要什么,但送走两个小人之后,卫檀生还是叫来小厮,去买了两个眼下时兴的磨喝乐,另有其他几样玩具和吃食,回头一并送过去。
顾小秋。
回到书桌前,卫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蕴了一汪春日碧蓝色的湖水,澄净晶莹。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卫杨氏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只是爱听戏。卫檀生记忆力素来就比旁人要好上许多倍,这京中稍微有些名气的戏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两条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着抹红,婉转的风情中含着抹俏。
*
卫杨氏找她是去谈她这次回吴府的相关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们卫家,便是我们卫家妇了,”卫杨氏慈爱地看着她,“能娶你为妻,是檀奴之幸,我们卫家能得你这么一个儿媳,也是我卫家之幸。”
夸赞几句之后,接下来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一个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吴水江面前,要多多帮衬帮衬婆家。
惜翠一一地应下,“翠娘省得。”
“我自从嫁给檀奴之后,便在心底将自己当作卫家人了。”惜翠道,“能嫁给檀奴为妻,做阿翁与阿姑的儿媳,也是翠娘的幸事。”
卫杨氏见她是个懂事的,不用费心再去教,便满意地微微颌首。
“难为你有这份心了。”卫杨氏轻叹。
说着说着,话题又慢慢地绕到了她和卫檀生身上。
她嫁到卫家不过几个月,卫杨氏对她和卫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关切,想要尽快抱个外孙,为卫家添些子嗣。
“这几日,檀奴可与你行房了?”卫杨氏拉着她,悄声问。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表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没答声,只点了点头。
卫杨氏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显得更亲昵了许多,转头吩咐身旁伺候着的嬷嬷将她屋里那个桃木多宝格的小柜拿出来。
卫杨氏摸出个铜钥匙,插.入锁眼,轻轻一旋,锁得严严实实的小格打开,露出个已有些陈旧泛黄的画册。
惜翠看着卫杨氏将画册拿出来,悄声嘱咐,“这画册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画的做,到时候定能生个麟儿。”
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卫杨氏将这画册轻轻塞到她手上,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两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府。
她要回去,卫檀生却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当,坐在床侧,梳弄着她额际散乱的发丝,喊她起床。
“翠翠。”他俯身。
惜翠费力地睁开眼,正对上青年温和的眼。
“快些起来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吗?”
惜翠含糊地应了一声,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涨痛的额头,披衣起床。
刚睁眼时没留意,意识回笼之后,惜翠隐隐感觉今天卫檀生好像有些变化。
但具体哪里有什么变化,却是看不出来。
刚睡醒,惜翠确实也没什么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变化,略扫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当之后,她登上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卫檀生亲手帮她打起了车帘。
“翠翠,我会想你的。”
他弯唇微笑,“早些回来。莫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说起来有些抱歉,她一时间竟没想到卫檀生口中指的是什么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脸上微小的情绪变化,卫檀生也未曾在意她这就忘了,不厌其烦地提示道,“这月十五。”
“京郊游船是吗?”他一提示,惜翠这才有了印象,“我记住了。”
“不会忘的。”看着卫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着她,笑道:“那便好。”
只是,马车都已准备好了,卫檀生却迟迟没有将帘子落下。
他不动,车夫碍于他在,也不敢驾马。
“翠翠,”青年蓦地又问了一句,“你可发现我今日有何变化?”
变化?
闻言,惜翠认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却还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多特殊的地方。
虽然看不出来,但她也不会这么直接说出口,思忖了一会儿,惜翠选择了一个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见你确实有些变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她摇头,“抱歉,我没能看出来。”
那袖中的指节紧了紧。
泠泠的,是佛珠的轻响。
“没看出来也无妨。”青年放下了车帘,按下心头翻腾着的重重思绪,“去罢,翠翠,我等你回来。”
目睹马车渐行渐远,卫檀生这才回到了屋里。
往日两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荡荡,春风穿堂而过,掀起床上帷帐,纱幔翻飞。
无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着室内,他唇角常含着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时隐去。
山上时光悠长,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人独处。
当初面对的,并非眼前柔美的纱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着青苔的岩壁。更甚者,除岩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当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着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风和豺狼夜间的嚎鸣。这些他都未觉有什么,唯独今日。
拾起地上被风吹落的佛经,重新搁到桌前。
卫檀生对着面前的镜子坐下。
顾影自怜。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为悦己者容。
而他却是为了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扫了扫,发尾特地拢作一束,垂在胸前,样貌濯濯春柳姿,朦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传来的琉璃镜,倒影清晰。
镜中的青年,宝蕴光含,气韵高洁。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
渐渐地,镜中人影蓦地幻化为了另一幅模样。
涂得白白的脸,高挑的眉,微扬的红色的眼尾,柔情中藏着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张脸一晃,又化为了另一幅俊朗模样。
有光影在镜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还有人在耳畔尖啸。
卫檀生眸光一凛,几乎克制不住,心头嗔怒乍现。
桌上琉璃镜摔落在地上,霎时间,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弯腰去捡,镜中倒映着无数扭曲的人脸,倒映着无数个的他,眼歪嘴斜,形容丑陋。
卫檀生不禁一怔,镜中无数个扭曲的人脸也一怔。
他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来如此,他生得这般丑陋,也无怪乎她会那么做。
毕竟她最爱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却貌如修罗。
——他那样的丑。
鸦羽样的眼睫覆下,卫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捡起地上破裂的镜片。
锋锐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却毫无所觉,像个在收集什么珍宝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捡起来。
地上散落的人脸,都是他。
他需得耐心拾起来。
——拾起他的脸。
利刃深入掌心,除却痛楚之外,带给他的更多是一阵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动快意地浑身发颤,低声轻笑,不自觉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紧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镜子前,他面前又掠过红的花,白的荆条和黑洞洞的深渊,耳畔的尖啸声愈加剧烈了,伴随着念经声,好似化作了缕缕檀香,钻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卫檀生低低地呢喃着,悲悯又居高临下地,对着并无他人的居室问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荡淫.乱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缕淹没在唇齿间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