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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琛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通风:“成绩单的线索是怎么来的?”
“一条来源不明的短信。”孟钊说着,打开了赵桐的第二层抽屉,里面存放着一沓像是值日表的材料。
“我能看看么?”
孟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陆时琛,又拿起那沓材料,先是看了看正面,又翻过来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沓白纸的正面是公司的值班表,背面则是赵桐演算的痕迹,这可能是赵云华当时专门从公司带回来给赵桐演算的废纸。她连赵桐的验算纸都整理得一张不漏。
孟钊大致翻了翻这沓验算纸,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沓无用的废纸,没想到上面居然记录了不少赵桐的想法。赵桐把他的验算纸当成了日记本。
看来赵桐也很爱赵云华,孟钊心道,从这间屋子来看,赵桐生活得相当朴素,也许是看母亲工作得太辛苦,他甚至连一本日记本都舍不得买。
陆时琛看完了那两条短信,没急着把手机还给孟钊,而是倚着桌子陷入了沉思。
孟钊翻看着赵桐在这些演算纸上留下的字迹,出乎意料,虽然是当年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但赵桐留下的这些内容里,却不太能看得出来痛苦悲戚的影子,反而处处都是为自己打气的内容——
“还有两个月,加油啊赵桐,考上大学,就能彻底摆脱这些人了。”
“我妈妈说,在她老家,梧桐树是吉祥、祥瑞的寓意,而且梧桐树身形高大,在秋天里很美,我觉得赵桐这个名字很好,他们不懂就算了。”
“为什么连我同桌都要往我的课本上踩一脚,他明明平时对我挺好的,是因为害怕他们也像对我这样对待他吗?有时候我也很好奇,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是旁观者,我会怎么做?”
“我觉得周衍也许是个好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他做朋友。”
“昨天是我的生日,妈妈给我做了长寿面,我们都吃了,我们都会长寿的。”
要不是这些内容中提及的细节跟自己了解的一一对应,孟钊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因为霸凌而自杀的受害者留下的内容。
赵桐怎么会自杀呢?孟钊心头的疑惑渐深,从这些内容来看,赵桐是一个相当善于自我开解、苦中作乐的男孩,字里行间看上去有种无法被打倒的韧劲儿,这样一个少年,真的是因为精神崩溃而选择跳楼自杀的么?
孟钊往后继续翻看,赵桐开始倒计时了,他在数着距离高考的日子。
孟钊翻到其中一页,停下来看着上面的字——
“最后一次月考了,他们把我的笔全都偷走了,我跟前面的徐盈盈借笔,但是她拒绝了,有时候我也会恶毒地想,如果当时不帮她,让她也失踪了,会不会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群混蛋,孟钊心里骂了一句,他联系起那张成绩单,难怪最后一次月考赵桐交了白卷,不过,这里提到的徐盈盈是谁?看赵桐的语气,这女孩似乎跟他当年被霸凌的源头有关系……但如果徐盈盈是霸凌者之一,她怎么会不在被告者名单之内?还是说,其实她就是那个带头霸凌的主使……
不像啊,孟钊的目光停留在徐盈盈三个字上,如果这个女孩是主使,那赵桐会选择跟她借笔么?
还有,什么叫“让她也失踪了”,赵桐说的这个“她”指谁,难不成许遇霖的失踪真的另有原因?
孟钊把这些材料全都收起来,又搜查了其他地方。
打开赵云华的衣柜,有一抹极为鲜亮的红色吸引了孟钊的目光,赵云华平时衣着朴素,从屋里的照片看,就算年轻时,她身上也少见亮丽的颜色。
孟钊把那件衣服拿出来,那是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似乎就是赵桐自杀时穿的那件,背面还残留大量干涸的血迹,颜色已经成了暗红的铁锈色。
这件连衣裙到底是怎么经年累月地摧残赵云华的神经,才能让她在抓住一丝线索之后,做出了勒死周衍的决定……
凶手该是怎样一个善于掌控人心且谋划周全的人,才能借这样一个行之崩溃的母亲的手,杀死了无辜的周衍,且提前做好了后手计划,在赵云华失手后果断进行了二次行凶……
还有,赵云华勒死周衍是因为她误以为周衍是当年逼死赵桐的真凶,那真正的凶手又是为什么将目标瞄准了周衍?孟钊陷入沉思。
片刻后,孟钊将连衣裙装到物证袋里,离开了赵云华的房间。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夜幕落下来,远处的高楼隐在昏暗的天色中。
他拿着物证袋走到隔壁周衍的卧室,见陆时琛倚在书桌上,又拿起了赵云华和赵桐的合照看。
昏暗的光线将陆时琛的侧面勾勒出精致流畅的剪影,孟钊有些看不清陆时琛的神情,但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有些哀伤的氛围。
虽然上次陆时琛说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记忆和感情,但孟钊注意到,陆时琛每每看到这种母子相偎的画面,都会有意无意地多打量几眼。
陆时琛像个迷,孟钊无从得知他介入这案子的真正原因,也无从判断他那些话的真假,但起码这一刻的陆时琛,孟钊觉得应该是暂时褪下了面具,有些脆弱且尚存温情的陆时琛。
这时,墙壁上响起了“咚”的一声,似乎是隔壁将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
这声响动让陆时琛从照片上抬起视线,先是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墙,然后他把那个相册放回桌子上,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看向孟钊:“搜查结束了?”
“结束了,”孟钊扬了扬手中的材料,“走吧。”
刚刚那声响动让孟钊想到了卢洋在电话里提到的“患了精神病的林琅”,不过,卢洋不是说林琅已经搬家了么?那刚刚那声响动是哪来的?
跟陆时琛一起离开赵云华的家里,孟钊轻轻合上门,他在唇前竖了一下食指,示意陆时琛不要出声,然后走近隔壁,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极了,无法判断出到底有没有,孟钊屈起手指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他出声道:“请问有人在家么?”还是无人应声。
孟钊侧过脸看向陆时琛,陆时琛也在看着他,他朝陆时琛做了个下楼梯的手势,陆时琛很快看懂了。
孟钊蹲下来避开门上猫眼的视线范围,陆时琛则离开这里下了楼梯,脚步声渐远,陆时琛停在下一楼层。
这时,孟钊听到门内响起了极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靠近这扇门,然后停住了,似乎在观察外面。
门内有人,且这人极为谨慎,简直像媒体上报道的穴居人。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确认了门外的确没人,门内的脚步声才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钊才直起身,放轻脚步地离开了这扇门。
陆时琛在楼下那层等着他,等孟钊靠近了,他抬手指了指楼上,孟钊看懂了,他的意思是问楼上到底不是说有人,他点了点头。
见陆时琛也点了一下头,孟钊忽然觉得有些有趣,他与陆时琛实在是有些默契,几乎不用语言就可以实现交流。
两人下了楼梯,脚步都放得很轻。
如果屋内真是林琅的话,那她的谨慎会与十年前的赵桐自杀事件有关么?孟钊回想着林琅刚刚在门内的谨慎举动。
到了饭点,也到了堵车的点。马路上的车辆挤挤挨挨,缓慢蠕动。
怀安区各种犄角旮旯的小路孟钊都熟,但在文昭区遇上堵车,他也插翅难飞。
孟钊一边开车,一边想案子。据陆成泽所说,赵云华当时不仅坚持赵桐遭受了校园暴力,而且她一口咬定赵桐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他杀。
赵桐跳楼时赵云华不在现场,所以她的推断很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基于无法接受现实的不理智推测。不过,在看了赵桐留下的记录之后,孟钊也产生了些许怀疑。
赵桐对抗校园暴力的方式就是“熬”,熬到高考,他这段炼狱般的饱受摧残的高三生活就结束了。赵桐在死前一个月内并无自杀念头,他真的会是自杀的么?不过,如果是在精神极度崩溃的瞬间选择跳楼自杀的话,这种情况也不好说……
毕竟自杀与否也就是赵桐一念之间的事情,再理智的人,崩溃的瞬间也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何况当时的赵桐只是一个故作坚强的17岁少年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十年,赵桐的尸骨都已火化,那片化工厂也已经盖起了新楼,除非能找到当年的录像,否则这可能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
红灯,孟钊踩了刹车停至十字路口。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陆时琛,大概是被下午那阵头疼折腾得够呛,此刻陆时琛倚在座椅靠背上,正闭目养神。
“头还疼么?”孟钊问。
“好多了。”陆时琛睁开眼,看向他,“你刚刚在想什么?还在想案子?”
“我在想……赵桐到底是不是自杀的。”孟钊说,其实他想听听陆时琛的想法。跟陆时琛重逢以来,他深刻认识到一点,高智商的人并不非得局限在某个领域才能发挥智商优势,譬如陆时琛,对于线索的分析就常常让他另眼相看。
谁知陆时琛只是“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孟钊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也看了赵桐的日记么,你怎么想?”
谁知陆时琛似乎对这问题兴致缺缺,他再次闭上眼:“他是不是自杀的重要么?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就算他的死另有蹊跷,证据也早就消失了,为什么要把精力浪费在一件无从追究的事情上?”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理性过了头就成了冷漠,陆时琛这番话又让孟钊想到了十年前那番“野狗论”,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好歹这起案子前后涉及到三条人命,只有真相大白才能对这三个人都有交待。”
“你要怎么给他们交待?”陆时琛语气平淡,淡出了一股嘲讽的意味,“把案卷记录烧给他们么?”
这话让孟钊忍不住动怒,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一旦他开始对陆时琛产生改观时,陆时琛总有方法证明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人情味儿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孟钊的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所以在你眼里,死了一个人跟死了路边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是吧?”
察觉到孟钊语气有异,陆时琛睁开眼看向孟钊。他意识到孟钊再一次被自己激怒,激怒孟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陆时琛觉得有些奇怪——这一次,他似乎并不觉得有趣。
他侧过脸看向车窗外,语调平静:“是没什么区别。”
孟钊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又怼了一句:“既然没区别,你老是掺和进这案子做什么?”
“我自然是为我自己,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追寻所谓的迟到的正义?”陆时琛语气漠然,“孟警官,我想提醒你一句,圈子绕得太大未必是件好事。你觉得你在追寻正义,事实上,对于你声称的要给交待的那三个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你现在如何侦破案件,如何追求正义,对他们来说都于事无补,毫无意义。你所做的,充其量是给那些活着的人看看,让他们继续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而已。”
话不投机半句多,孟钊不打算跟陆时琛继续这个话题了,车子驶入了怀安区的地界,孟钊一打方向盘,从拥挤的闹市拐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路。
他打开大灯,将前路照得灯火通明。
一言不合,余下的路再无人说话。
孟钊一顿七拐八折,抄着小路将车子开到了御湖湾,这才有人主动开了口,是陆时琛:“不是说去吃饭么?”
“今天没心情,改天吧。”孟钊开了车门锁,“咔”的一声轻响,这逐客令下得彼此都心知肚明。
陆时琛倒也没再说什么,推开车门下了车。
看着陆时琛的身影被浓黑的夜色包裹,孟钊思绪难宁,如果说这十二年间陆时琛一点都没变,那为什么回国之后他要养一只狗呢,难道只是为了督促自己起床跑步?
这是养了只工具狗吧……孟钊在心里槽了一句,正打算开车离开,一闪眼,看见中控台下面的那盒巧克力,还有一盒止疼片。
陆时琛推门下车时全都没带走。
想到十二年前的陆时琛头痛欲裂地蹲在地上,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孟钊又觉得于心不忍。
跟一个失去了人生最初十年记忆的人计较这些做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对自己母亲的感情都弄丢了,让人怎么去苛责他无法跟路边的野狗、跟其他陌生人共情?
孟钊在车里静坐几分钟,叹了口气,有些认命地拿起那盒巧克力,下了车走到楼门前。
恰好有人从楼内出来,孟钊便蹭了门禁卡,闪身走进去,见那人回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着自己,孟钊扬了扬手中的盒子:“来送东西,一会儿就走。”
他上了电梯,走到陆时琛门前,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陆时琛推门走进家里,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家里的狗一天没见他,亲热地冲着他摇着尾巴,似乎在求他抚摸。
陆时琛没什么心情,他走到客厅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有时候他也会意识到自己跟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这世界上是个异类,也正因此,他疏远其他人类,偏好独处。
但其实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一点,所谓的人脉、社交、朋友,都在他的人生中无足轻重。
可是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在孟钊眼里,自己就是那个无法被理解的异类。
陆时琛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弥漫在他身体里。他试图对应着自己学习过的各种情绪词汇,觉得“悲凉”这个词或许能与他此刻的感受相吻合。
这样活着,真是无趣啊……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铃响了。
平时家里少有客人,到了晚上,除了外卖基本不会有人敲门。那门铃响了好一会儿,陆时琛才收回目光,转身去开门,那条狗也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到了玄关处。
走到门前,在看到门边的屏幕上映出的那张脸时,陆时琛微微一怔。是孟钊。
孟钊眉心微蹙,似乎神情不悦。这人连生气都比旁人更生动一些。
陆时琛打开门,不置一词地看着他。
孟钊把那盒巧克力递了过来,听上去火气还没全消,语气挺冲:“别人的命不重要,你自己的命总该重视点吧?抽时间赶紧去医院查查到底为什么头疼,医疗技术进步那么快,几年前治不好,说不定现在早就能治好了。”
陆时琛接过那盒巧克力,这才开了口:“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他话没说完,孟钊已经转身走了:“不了,赶电梯!”
看着孟钊走进电梯,陆时琛捏着那盒巧克力,上下翻转着看了看,半晌,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下来,那条狗这时凑过来,用脸蹭着他的腿。
陆时琛半蹲下来,他的手落到那条狗的脖颈上,若有所思地慢慢地顺着抚摸下去。
31章修改了一下关于成绩单短信来源的细节,由来源范欣欣改为来源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