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序(三)

嗑南瓜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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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几人登时愣住,直直瞧向他,转瞬又收了眼神若无其事的去忙手里东西。戏班主一跳脚,大喝道:“谁让你碰这个”。又转身忙不迭像那男子赔罪道:“新来的不懂规矩。”

    影人就一张皮子,精贵的很,动手撕扯一不小心就散了架,他不敢大力,只双手先捏住人手腕,这才缓缓将影人收了去还给男子。

    这毛手毛脚的人还果真是新来的,是老李头死了后好长一段时间,戏班子里才收的徒弟。人聪慧,在没进班之前自己也学过一些,所以这次才跟了来。

    老李头死了当晚院里闹鬼一事倒没传的满城风雨,但几个戏班子之间多少听过一嘴。虽算不得大忌讳,到底有点令人寒碜。猛听人吼了这么一嗓子,戏班主登时就想起这事儿来。

    是谁说的来着,当时还问是不是他派人去给老李头送行。这哪能啊,老李头死了,他连酒水都没洒一杯,骨头就给埋地底下去了。

    他又偷摸打量了那男子脸色,正想编排几句话打听个身世来路,台下赵财主喊了一嗓子,班主无奈,只得又小跑着下了台。

    肥头大耳的赵财主说话倒是不绕弯子,开口就问:“会了没,会了没?”

    “我这会个屁啊”,戏班主心想,口中却道:“这哪能啊老爷,这人家....这人家要不乐意教,我看个十天八天也不会啊。”

    “啊”!赵财主显是没料到,惊过之后原地来回走了数圈,才狠道:“这还有半月呢,我管你用什么招儿,老爷我倒霉了,你也跑不了去”。说罢扇子一合,扭头人就没了。

    戏班主没奈何,又跟着到了台子后头,那男子已分了箱子里影人,自己手里却是空无一物,见班主回来,比划示意让大家伙练着即可,他是个哑巴,唱不了词,且先弹着琴就行。

    底下人皆是乐意,班主亦不多推辞,借着这功夫,先恭维了几句,便去讨“花月圆”的出处,说“自己唱了这么多年皮影,还没见过这唱法儿。”

    男子似有千手,一直不疾不徐的抹着琴弦,看有人耍不下去影人,他即停了琴,上前亲自示范,忙里还能抽空给老李头比划比划那“花月圆”是如何来的。

    此人竟无意藏私,然跟哑巴说话实在费劲,纵是男子似乎极尽所能的想讲清楚,但戏班主仍是听的云里雾里。

    倒是几个徒弟一下午乐的跟捡了金元宝似的,只因那男子竟能唱完一整套的“广陵散”,对每个影人操作唱词都了若指掌。虽是不会说,手把手的指导反而更尽人意。

    原这些人初见还觉男子丑陋非常,略有嫌恶不敢近身,这番却颇有亲近之感。天色将暮,戏班主且先收了心。想着确如赵财主所言,还有小半月,若男子每天都如今日一般事无巨细,那学一出“花月圆”倒也不是痴人说梦。

    但他躺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人,这事,总觉得何年何月好像经历过,却又遥远的死活想不起来。更令人生疑的是赵财主那句“狗屁戏瘾”,这见天的喊人唱皮影,他不为戏瘾,他为个啥?

    说是有半月,这数着日子过,光阴也跟长了脚似的,呼啦一声窜了过去。戏班子每日上午自己琢磨,下去就去与男子一道儿排练,一出“广陵散”舞的有模有样。

    更难得的是,赵财主跳脚要让学的“花月圆”,戏班主见缝插针的喊男子时不时唱两句,还真给他摸出了门道。不能说跟男子一般出神入化,起码在九丈县里头要数独一份。

    等到四月十五这日,下午太阳刚西斜,一众人就随赵财主到了县老爷府上拜谒,大人物在庭前谈笑风生,他们这些喽啰便在后院忙着晚上的戏。

    男子早早捧了聂政这个影人去,又抱着自家的琴一起角落里折腾。戏班主知他是要亲自动手唱聂政,只吩咐底下人好生配着唱词,倒没叮嘱别的。

    瑶琴的弹奏,非双手不能。男子既要操作一个影人,又要弹奏整场戏的背景曲子,实属稀奇。但练了这数天,已无人怀疑他技艺之深。

    月亮刚上中天,一堆人簇拥着县老爷坐在台子底下。众人提着影人,正要开场,县老爷左手边的赵财主先猛喊道:“先唱出‘花月圆’来热个场子。”

    众人瞧向那男子,男子躬身笑了笑,换了影人来,仍是一人演完了全场,只赵府的丫鬟哼了两句“佳人再难得”助兴。

    这戏当是不如生辰当晚惊艳,却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看县老爷脸上无不喜神色,周遭跟着的赶紧大声喝彩。下人已在桌上布置了茶水瓜果,众人落座,戏班主一拍大腿,催促着几个徒弟上台。

    天上升明月,生绢起华光。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先闻其声,而后见生绢上现一月一椅,一人对一影,挟一卷残书作仰天状。片刻即弃书从生绢上消失,再出现时,手中有瑶琴一张。由泛音始,顿生清冷入仙之感,三四个音节后,则转按音,吟猱间余韵悠长,时如人语。

    这会演的,该是嵇康月下抚琴。

    果不多时,有身影飘然如云雾,朦胧如青烟,挟作一团幽魂,忽地近到嵇康身侧道:“君艺甚好,再抚之可?”

    嵇康似浑然不惧,瞬而琴音大作。稍后又闻那身影曰:“我有一曲,烦先生抬手”。说罢掉出个卷轴在地,嵇康俯身拾起,细看之后调了琴弦,紧接着便是声调绝伦。

    一曲弹罢,嵇康长叹谓:“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此曲何名?所叙何事?情从何来?”

    众人只见那影人从琴凳上站起,对着那团幽魂恭敬施了一礼,幽魂顿了片刻方道:“无价易得,知音难寻,今日就赠与你吧,且不可授于旁人。”

    “战国时期,曾有名士聂政刺韩傀,此曲即为‘聂政刺韩傀曲’,又名‘广陵散’”。说罢那幽魂散作虚无,生绢上头只余嵇康一人对影自弹。

    带起拨刺,臞仙作秋鸿,不疾不离,一收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