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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呀,还是回去搬兵吧!”
于天任终于想到了好法子。
可是,往哪儿搬兵去呢?
谁又肯冒险跟他夜探鬼宅呢?
搜尽肚肠,李长生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佳人选。
虽说李长生仅是一名巡警,并且是六扇门中最末流的小字辈,可好歹长生是穿“虎皮”的,倘真能有所收获,说不定还能成全长生一个立功的机会。那样一来,长生只会感激他,而绝对不会埋怨他。
他撒开了两条腿,脱缰野狗似的狂奔。
眼瞅着前面有了亮光,他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可以往下放一放了。
“哎呦!”
“妈哎!”
他光顾着跑,加上天黑眼神儿不灵,跟对面走路的一位爷撞在了一块儿。
“你瞎呀!有眼珠子不看人,你一准儿是个睁眼瞎……”对方很凶,污言秽语。
于天任在眼前闪过一阵金星之后,摸一摸头上起了包,怒而蹦起来,要跟那人叫叫板。
所谓“叫板”,也就是不服气、不服输,非要跟对方掰扯清楚谁对谁错,多数时候的场景是这样的:
甲先咋呼:“你干嘛?!”
紧跟着,乙也咋呼:“你干嘛?!”
记住了,重点在这个“你”字上,后者一准儿会把这个“你”字说得更重。
然后呢,甲又咋呼:“我就问你想干嘛?”
乙马上会重复甲的话:“我就问你想干嘛?”
如此,就在你一声、我一声“干嘛”当中来回倒腾。
吵吵得口干舌燥,也指定谁也不会知道对方到底要干嘛。
到这时候,方才进入第二个环节——动手。
一般情况下先是甲推乙一下,紧跟着,乙也会推甲一下,同时“你干嘛”三个字儿不能撂下,要与动作做到协调一致。一旦不能做到协调一致,也就等同于技术不纯熟,基本上算是处于下风了。
当然,这时候如果有人肯出面劝架,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甲也好,乙也罢,无不盼着快点儿有人出面拉架,如此才能有台阶下,好叫自己不在对方面前“跌份”。
只不过,这种场景只会出现在普通人的身上。一旦两个混混儿碰到一块儿,可就不光是“你干嘛”了,非得分出个干嘛来才算完。即使进入动手环节,往往也是先对自己动手。
比方说,甲混混儿跟乙混混儿在街面上碰了头,明明大路朝天,可偏不各走一边,非得让对方让道,在经过一番“你干嘛”、“你干嘛”之后,其中一方往往会随手抄起一样硬物,不往对方身上招呼,而是往自己的脑瓜子上拍。
黑光一闪,红光一片,一颗人头刹那间变成血葫芦。
紧跟着,打破自己脑袋的混混儿一准儿会叫出三个字——你服吗!
倘若对方说不服,那么好,请你来个更狠的。
倘若对方不肯接招,那就是栽了跟头、跌了份,这人就算“走脊”了,在混混儿圈里也就抬不起头来了。因此,对方指定不会服。这时候除非是袍带混混儿出面劝架才能平息争斗,一般人物出面非但不好使,往往还会溅自己一身血。所以,在路上见到混混儿过招,最好躲远着点儿走,闹不好他们手里的刀子会扎在你的肚子上。
于天任好歹也是二八八的大小伙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压根不含糊对方。
那人一见于天任是个棱子,陡然一步上前,伸手就要抓于天任的肩膀。
“小卜!是你呀!”
“呀!天任呀!”
甭动手了,老熟人了。
“天任,黑灯瞎火的,你这是要干嘛呀?后面有人追你?”
“没有,我就是心急,所以跑得快了点儿。你没事吧?”
“嘿,我能有嘛事儿呀,我是铁打的。你呢,没撞坏吧?”
“我还好。对了,你这是干嘛去了?”
“刚去会了个姐儿。”
“姐儿?”于天任马上明白了,“是个‘耍单儿’的吧?”
“没错。叫香莲,嘿呦喂,一身大白肉,可稀罕死我了。怎么着?你也想尝尝?走!我带你玩玩儿去。”
“得了吧。我不好这一口。你——”
于天任上下打量着小卜。只见他耳边斜插茉莉花,一身青布短打,脚上是一双绣花大鞋,鞋跟不提,故意趿拉着。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混混儿的装束。过去有辫子的年月,人称混混儿是“花鞋大辫子”,几乎所有的混混儿都是一个德性,脚上趿拉着绣花大鞋,辫子上插着茉莉花,身穿青布裤褂,有长衫不往身上穿,非得拧成麻花状,在肩头上挂着。
现今虽说男人不兴留大辫子了,可戴花的传统没有丢。混混儿圈儿有句话,叫“戴花不采花,采花不戴花。”。其含义是:凡是头上戴花的,尽管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对不会干那种采花盗柳的龌龊营生。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套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说辞罢了,那些采花盗柳的混混儿“海”了去了,芶雄不就是其中一个么。
“你开逛了?”
所谓“开逛”,是指已经加入了锅伙,成为一名正式的混混儿,而非那种“打游飞”的街头“无事由”。
当然,开逛需要一定资本,不是什么人都舍得一身剐,开逛当混混儿。
“没错呀。”小卜很是得意,“我打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叫小混混儿了。”
他的话没错,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十二岁时候的那段经历。
小卜姓张,张小卜,原先跟于天任住一条胡同,并且跟于天任同岁,还是同一个月出生,算起来只比于天任小三天,故而他管于天任叫声小天哥。但他嘴硬,从来不叫,于天任也不在乎,所以俩人见面都以名字直呼对方。
张小卜跟于天任,还有二狠子、李长生一样,都是小小年纪就没了爹,跟着娘相依为命。
也不知道那块地皮是不是专克老爷儿们,反正几乎家家都住着死了爷儿们的寡妇,一个死了娘儿们的鳏夫都没有。也他妈真是邪了门了。
差不多十岁那年,张小卜的娘把房子一卖,带着儿子回了娘家。那地方挨着大悲院,张小卜天天听和尚念经,可一点儿佛性都没能领悟,整天歪毛淘气,小小年纪就磨练出一副二流子的个性。他娘也管不了他,因此由着他胡来,只要不犯在官家的手里,这孩子就算好孩子。
结果,他娘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那是个八月天,两帮苦力因为争夺码头,在三岔河口大打出手,张小卜那会子年仅十二岁,在三岔河口靠着跟人撑船混饭辙,赶巧其中有个苦力跟他关系不错,他眼瞅着那个苦力让人一攮子捅破了苦胆,立时怒从心头起,抄起船桨加入战团,愣是用手中船桨拍碎了三个人的脑袋。
等到官面上过来弹压的时候,地上、水里早已经死伤一大片了。
逢这种事,官面上一般找个“老架”出来,让“老架”去跟双方谈,只须找几个人出来顶缸,上面绝对不会深究。
所谓“老架”,泛指专“吃”某一块地皮的副爷。而所谓“顶缸”,又叫“大包大揽”,所有的事端都是我引起的,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跟其他人无关。
当然,凡是“顶缸”者,其家人都会收到一笔丰厚的补偿,往后家里有什么难处,众兄弟必须一块儿帮扶,才不会寒了“顶缸”之人的心。
昔日津门民众火烧望海楼,朝廷为了安抚洋人,要求好汉自愿顶缸,一时间两千多号津门汉子来到总督行辕,纷纷表示愿意将项上人头献出去。如此,才有了一段老少爷们儿上法场的精彩戏码。
本来,张小卜不必站出来“顶缸”,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一个小毛孩子,压根没有“顶缸”的资格。
但是,他偏偏不服气,拿到刀子找到“老架”,扬言不让他“顶缸”,他就把“老架”的一家老小全宰了。
“老架”见他是个混不吝,也不管他年纪小不小,遂他心愿,把他跟另外十五条好汉一并关进了大牢。
张小卜进了大牢不安分,提出去问话的时候,指着长官的鼻子尖儿骂大街。
长官来了火,让人把他拴在外面的石柱子上暴晒,扬言要磨一磨他的棱角。
八月天,下火一样的热,张小卜被捆在柱子上,整个人都快叫烈日给烤糊了。
长官也不为难他,让人传话给他,只要他说个“服”字,就当场放了他。
他回复俩字“姥姥”,然后继续眯缝着眼皮“晒太阳”。
到了第三天晌午,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将昏死过去的张小卜浇醒。
长官打内心佩服这个十二岁的小崽子,于是亲手放了他。
他也不谢,晃着肩膀,行走在瓢泼大雨之中,高唱:“高老爷来在牧虎关,偶遇娃娃将咱盘,松林内本住着杨贤妹……”
他以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向长官展示了自己不惧死的气概。以至于那位长官挑着大拇指夸赞张小卜说:“津门当中,有此十二岁混星子,实令我辈汗颜。”
在那之后,尽管张小卜没有当混混儿,但在外人眼里,他跟混混儿没有什么区别。再者,他娘以死相逼,不准他加入锅伙,他为了不叫娘生气,也就一直没有开逛。而这一次他选择开逛,正式成为混混儿,也正是与他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