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市井风波

贪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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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小怜正这样想着,便听到院门径直打开了,方才去寻人的陈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那屋主,竟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白练衫外罩艾绿色素面?裆,细细的腰间系着一条稍旧的黄罗裙,身段苗条偏瘦,乌发挽着妇人的发式,清秀的面容看起来却不过十*岁的光景,称不上漂亮,唯有神色间甚是娴静,平添了几分温婉之感。

    她想来在路上听陈五说过了情形,见了冯小怜也不惊讶,只是微微低了低头算是见了礼,轻声道:“奴便是此间屋主,可是娘子要赁屋?”

    冯小怜倒是怔了怔,未想到屋主竟是一女子,随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道:“正是,阿姊不知愿与几钱赁于我?”

    冯小怜不仅笑得甜,嘴也一向甜得很,女子见她一上来便热络地称了姊妹,有些意外地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美丽得双眸中透着的全是真诚,便生疏之感稍减,说道:“若不嫌弃,唤奴阿赵便好,至于这屋子每月……一百钱就好。”

    “什么?”冯小怜还未说话,一旁的解四便已失声叫了起来,顾不得冯小怜就在身旁,拉着阿赵急急说道:“秀儿,你怎地——”

    “解四郎!”女子不等他说完,便不容拒绝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一把甩脱了解四拉着她胳膊的手,站远了几步,静静道:“奴已为人妇,教旁人听见了你唤奴的闺名,不免惹来闲言碎语,还请……自重。”

    解四一愣,随即死死攥紧了拳,好像要紧紧咬着牙关才能不让难听的话语脱口而出,而说完这番话,赵秀儿神色也有些黯淡,她看着冯小怜,勉强笑道:“娘子,每月一百钱,这价钱可公道?”

    冯小怜虽不太懂赁屋的价钱,却知道就算裁一件布衣少说也要两百钱,每月一百钱的确是极低的价格了,不过既然别人给了低价,她也不会去多嘴什么,只是爽快地付了三百钱,预备先住上三个月再说。

    而那解四的神情大是愤怒,只是几次三番想要插口讲话,都被赵秀儿不动声色地瞪了回去,解四看起来极怕这女子,登时便忍着住了口。

    “娘子若是今日便要住,赶明儿我和里正打声招呼便行了,这屋里一应家什都有,噢,奴差点忘了……待会儿让解四郎来拿两床干净被褥。”赵秀儿体贴地说道,“不过奴尚有活计要忙,便不多留了。”

    “有劳阿赵了。”说着,冯小怜将赵秀儿送到门口,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憋了好久的解四似乎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却又还是停住了脚步,听她叹气,面色难看地道:“你叹的是哪门子气?”

    “自然叹的是阿赵。”冯小怜悠悠说道。

    解四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在想啊,为何阿赵要将屋子赁出去呢?嗯,因为举目无亲,嫁了人后,老宅无人居住,此其一,其二嘛,赁屋以如此低价,证明她极缺钱,生活肯定过得不好,我自是要为她叹上一叹了。”

    解四一声不吭地听着,片刻后,才郁郁说道:“秀儿……阿赵与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双亲皆已过世了,如今的日子的确也是……不太好,你说要寻一住处,某便想着让她将此屋赁出,好得些银钱补贴家用,谁知她竟……”

    这大汉原本一副威风的模样,此时神色却郁闷得很,冯小怜挑了挑眉,心想他对那阿赵如此上心,看来未必也没有几分情意,不过她也没有兴趣挖掘别人*的恶趣味,只是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快去替我拿被褥吧。”

    解四面色又是一阵难看,不过既然已答应了任人差遣,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只是在走之前,他挣扎犹豫了片刻,忽然猛地朝着冯小怜深深一躬身,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大声一喝:“老大!”

    冯小怜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未说话,这个大汉却已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

    关门,落闩,冯小怜脱下鞋履走进屋内,放下竹帘,伸手抚了抚榻上,见上面并没有什么灰尘,便终于如释重负地躺倒了下来。

    她虽在人前依然是一副谈笑自若的模样,可她先是遇刺一事耗费巨大心神体力,之后又惊寒交加地过了一晚,实际上早就有些撑不住了,要不是她从小打熬过筋骨,恐怕根本没法走上一个时辰来到这尚冠里。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舒了口气,庆幸没有再度发热,要是此时生起病来,没个人照料,真是悄无声息死了也有可能。

    不过……若是留在国公府,或者接受了那根伸来的高枝往上爬……

    冯小怜不可遏制地有了这个念头,随后她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玩弄权术手段的聪明人,她只是一个普通少女,比旁人多些谨慎,嗯,或许还有些……二?

    因为普通,所以她喜爱那滑溜溜的锦被和烧得温暖如春的炭盆,也想要那几大柜子的华丽衣裳和一盒盒的头面首饰,喜欢颐指气使着婢女做这做那而自己躺着喝羹汤,也会为来自任何人羡慕、嫉妒、欣赏等等的目光而心里暗爽……

    因为谨慎,所以她拒绝参与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小命的事情,也能毫不心慈手软地斩断和百里酒肆的关系,宁愿放弃作为普通人所喜欢的一切,也要如同一个修炼千年却面若女童的妖孽般,将自己的一肚子狡猾小心翼翼地藏在可喜的外表之下……

    因为二,所以她不假思索地敲了国公殿下一闷棍,而且装聋作哑地和皇帝陛下坐在火堆旁聊了很久的闲话……

    想到这里,冯小怜嘴角不由微微一抽,心想自己可真是一朵奇葩。

    不过来到这世上,得见天颜,又做过这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应该也够了吧?至于皇帝陛下说的什么不甘平凡,也要有这份不甘平凡的能力才行……

    就凭她偶有急智一遇大事就不着调的猪脑子,想要去轰轰烈烈一把,那才是真正的二吧?

    冯小怜终于闭上了眼,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这样住下来,然后想办法赚些钱吧,日子过得平凡一些……或者平庸也可以,让那些什么勾心斗角朝堂之争见鬼去吧!

    ……

    ……

    想着想着,冯小怜不知不觉已经迷迷糊糊睡去。

    或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当她醒来走出屋子时,发现天色已暗,夕阳西沉。

    被硬邦邦的榻硌得骨头有些痛,冯小怜疑惑地想着解四不过是去拿几床被褥,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来?她知道自己虽睡得比平时沉,但也绝不会到有人敲门都无知无觉的地步。

    那就是解四不准备守约了?那他一开始便赖掉好了,这一点也说不通。

    于是她打开院门正准备出去找人问问时,便听到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声,隐隐有老妪的斥骂声传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冯小怜一边揉着睡得僵硬的脖颈,一边朝着街口走去,只是没走多远,便看到一群人围在街口,外围的看不见,有些年纪轻的更是踮着脚尖往里头张望着,老成持重些的,则在一旁摇头叹息,神情复杂似有不忍。

    冯小怜走近那人群,还未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便听到那方才听见的老妪的声音又尖锐地响了起来——

    “你这不知孝悌的骚蹄子!竟敢当着你姥姥的面勾搭汉子!真、真真是败坏门风!”

    随即,一个颤抖着却依然坚定的女子声音响起:“姥姥,奴洁身自好,绝未做过此事!”

    冯小怜眉头微蹙,这声音,分明是方才见过的那位赵秀儿,于是她不由拨开前面的人群,看到了此间的情形。

    只见一个老妇站在门前,她颧骨微高,阔嘴皮黄,语气中尽是刻薄尖厉:“呵,你当老婆子的眼睛是瞎的么?老婆子不过是出了趟门,回来时,便分明瞧见你将那汉子领进了家门,幸好老婆子回来得早,不然,还不知要瞧见甚龌龊之事!”

    在她身前,赵秀儿竟已跪在了地上,看不见表情,声音却隐有哭腔,悲呼道:“奴敢以先母之名起誓,若有虚言,死后下拔舌地狱!请姥姥明鉴!”

    其声凄绝,就连冯小怜也不由有些恻隐,听得身旁的街坊邻居同情地议论道:“阿赵这命可真苦……”、“谁人不知这两人是两小无猜长大的?要偷汉子,怎么也偷不到他头上”、“以往折腾的便罢了,这名节一事也是能胡说的么……”,便也渐渐明白了些此间发生的事。

    “怎地?抬出你母亲的名义来了,你有辱门风,令我儿蒙羞,老婆子莫非就管教不得你?”老妇冷笑一声,顺手便抄起门旁斜放着的一柄笤帚,高高举起,就要朝赵秀儿身上重重落下!

    眼看着笤帚便要打在赵秀儿的身上,然而正当要笤帚落下时,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紧紧攥在半空中!

    “卢家阿母,你可莫要欺人太甚!”

    只见一个身子精壮的大汉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把将笤帚拿捏住,然后发出一声怒吼,一发力,便从那老妪手中夺过笤帚,往一旁地上狠狠一掷,身形高大,满身痞气,不是那解四郎又是谁?

    “你、你……好一对奸夫淫妇!”卢氏虽是卯足了力气,怎比得上壮年男子,脸色涨得通红,见这大汉凛然神色,便知自己的身份要挟不住他,便眉梢一挑,朝着赵秀儿发作了起来:“老婆子白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才知道竟有媳妇拉了奸夫来一同欺负姥姥的道理!”

    赵秀儿见她一口咬定“奸夫淫妇”,众目睽睽之下,哪受过此等屈辱,泪珠终于扑簌而下,解四见她泣不成声,心头也是火起,怒极反笑道:“某也是头一回晓得,偷汉子竟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回自己屋里的!况且某也不曾入过你家屋子,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捕风捉影之事也拿出来小题大做,也不知是谁在有辱门风,贻笑大方!”

    解四混迹于市井间,不练就一副又毒又狠的嘴皮子,就连去寻衅滋事都没人搭理,这一番话说下来,真真是斩钉截铁,正气凛然,虽是拐着弯地损着人,却令一旁围观着的街坊邻居都忍不住喝了声彩,看来早有人看不惯卢氏的刻薄作为。

    “好啊!好啊!”卢氏脸上愈发挂不住了,气得连连喘气,却又知道对着这大汉自己绝占不到上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又对着赵秀儿狠狠骂了起来:“你这贱人,勾搭外人来欺侮老婆子,你这天杀的田舍奴,上辈子倚门卖笑的娼货!娶了你还不如娶个乞索儿……”

    于是其骂声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冯小怜这才体会到这市井中妇人的污言秽语可以如此丰富,她听得都有些头痛,知道要是任由这妇人骂下去,恐怕三天三夜都骂不光,而自己的被褥也不知要何时才能盖上了。

    冯小怜叹了口气,只好将身前的几个围观的人拨开,然后故作惊奇地大叫了一声:“咦,解四郎,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卢氏骂声一顿,一旁的解四看见了她,不由诧异道:“你……”

    “不是叫你帮我去阿赵家传句话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办好?”冯小怜不悦地蹙起了眉,走到他面前,一副小女儿微嗔的模样,她一张生面孔,又模样美丽,惹得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卢氏也反应了过来,眼光毒辣地扫过冯小怜那身用料极好的衣裙,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留了个心眼,瞬间便收敛了几分方才破口大骂的气焰,一对小眼眯了起来,问道:“这位娘子,你与这……汉子,又是何关系?”

    冯小怜眼珠一转,一脸天真烂漫地道:“我呀,是来这儿玩的,刚结识了阿赵姊姊,至于这大个子么,他是我新收的手下,笨拙的很,传个话也传不好。”

    短短的几句话,已将冯小怜的形象勾勒得一清二楚——一个不谙世事在市井间看个新鲜得高门贵女!卢氏心中暗骂,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却又拉不下这个脸,只好讷讷不语。

    解四见状终于反应了过来,极配合地道:“老大,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说还想去四处逛逛的么?”

    冯小怜笑嘻嘻道:“是了!我都快忘了,没想到这儿这么好玩,咱们快走。”

    说着,她看也不看旁人,便走了出去,围观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解四连忙扶起一旁的赵秀儿,随着冯小怜一道离开。

    热闹没得看了,人群渐渐散去,惟留卢氏悻悻地留在原地,心中犹自忿忿,暗自捉摸着待得那贱人回来后要如何去折磨她,这才觉得心情渐好。

    ……

    ……

    *****

    (附注:‘姥姥’是魏晋时期对婆婆的称呼,《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乞索儿”说的是乞丐,“田舍奴”说的就是乡巴佬,其实古人骂人词汇也很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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