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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一丹抬头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正从对门出来了,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他的妈妈拿了一袋牛奶,拉开他背后书包拉链塞进去。
母亲问儿子:“你的棉毛裤穿哒?”
他说:“没有,我要赶车了,拜拜。”
身后他妈妈的声音贯穿楼道而下:“明儿个把棉毛裤加起来,要降温了,听到没有啊。”
说完,她看到容一丹,小声问:“呦,一丹,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我今天听到你家屋里又开始摔东西了……”
容一丹随便扯了一个笑容给他,没有表情地把头一转,说:“没事,应该是不小心摔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容母把碗筷动得叮叮咚咚,容父说韭菜盐放多了。
容一丹低头扒白饭,一声不吭。
容母愣了一下,然后把碗一丢,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不算响,但是父女俩也因此愣住了。
“我忍你很久了,最近一段时间你就像被抽了魂一样,把我当成小猫小狗一样伺候,我是人,你有没有考虑过?说我整天要死要活的,我就这样病一辈子,我要怎么做?我什么都做不了,当着孩子面,我们离婚吧。”
容一丹继续装哑巴,似乎这个时候装哑巴已经成为她唯一的救生圈。
容父终于说话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孩子也大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财产分割……”
容母突然打断他:“别再孩子面前装好人,孩子还两岁的时候……”
“好了,妈,你们的决定我接受,和爸爸好好谈谈。”说完这句,她就离开了饭桌。
面对父母,她已经习惯有意无意地保持着沉默而忧郁的姿态,心里阳光活泼的苗子被压抑得失去了生长的力气。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两个彼此相爱又相恨的灵魂,一个明媚,一个忧伤。她一直搞不清楚面对别人很明媚的她,为什么面对父母如此忧伤颓唐。
孤独,残缺,绝望,人生,这一类的词语,让她突然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不能言说的悲伤就像那画了眼线的眼睛一样越放越大。
心理咨询室内。
“你说你最近消极、失眠、低迷,那么,哪些事让你有困扰呢?”
对面的男人转着笔,神情淡漠,语气职业而疏离。
容一丹愣住,她低下头,刘海顺利地遮住眼睛。虽然知道对面的男人轻易能看透她的表情,但是掩饰已成为一种本能。
“自己找过原因吗?”他没有抬头,用笔在表格上画下一个勾。
“嗯。”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毕竟这是和一个陌生人透露心扉,“也许是因为我压力太大。嗯……也可能因为我无人诉说……我不知道。”
“压力?”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工作、感情、家庭这些事。”
这些是什么?就是想一次,就想哭一次,想两次,就想哭两次,想了几千次、几万次,但每次都想哭的事情。
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内心,眼泪跟蹦爆米花似的不停地掉落,她过去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有那么多的泪水,她的眼泪汹涌吓坏了对面的医生。
他连忙递上纸巾,可是眼泪擦了半卷手纸也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抬头平静地看着她,狭长的双眼中满是温情:“你一直没有具体讲一讲你的工作压力,感情问题,家庭矛盾……”
那一瞬间,容一丹失去了语言。
即便面对心理咨询师,她还是没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接了一个电话:“好,等会见。”
放下电话,他发现容一丹已经离开了医院,他起身向前走,然后推开门看了看。
还是没有,他收回目光,感受到一点挫败,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仿佛容一丹的目光抽走了他内心的什么,又即将要带给他什么,一种希望来临前的空虚。
邱成义嬉笑着和他打招呼:“嗨!程岩,好久没有喝几杯了。走,我请客。”
两人在一家隐蔽的小餐馆坐了下来。程岩大手一挥,洒脱得豪情万丈,喝了一大口啤酒,说:“我今天接待了一个和你一样的患者。”
邱成义好奇地看向他,问:“此话怎讲?”
程岩一边向筷子上刚烫好的牛肉片吹着气,一边看着对面眼中有笑意的邱成义说:“你第一次向我咨询说感觉自己抑郁了,但是到最后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告诉我,一直让我告诉你,怎么能让你开心起来。于是,我就让你每天给自己列快乐清单……她也是,她好像真的挺难过,但是,没有告诉我。所以,觉得你俩很像。”
邱成义笑了笑:“男的女的?”
程岩诡异一笑:“绝色美女,很忧伤的眼神,应该在你的择偶区内。身高165,姣好的面容,学历也挺高,研究生……”
“这些条件都是必须的,又可以全部不在乎。”
“怎么?已经有内定的人了?”
他掩饰地干笑了一声:“没有。”
程岩叹了一口气:“你也算是身材挺拔的型男了,又是众人瞩目的智慧型大明星,仰慕者无数,怎么就没你相中的呢?还是你金屋藏娇,有所隐瞒。”
邱成义啜了一口啤酒,幽幽道:“倒是有那么一个,刚认识,性格刚得不得了。”
程岩笑了:“哈哈哈哈哈……口味好特别。”
程岩话锋一转,问了一句冷场的话:“你妈妈最近怎样?”
“就那样吧,一天发作无数遍,感觉应该没有多少日子了。”
说完这句话,邱成义陷入了沉思。
“服务员!这儿要瓶啤酒。”容一丹喊了一句。
邱成义和程岩一齐将目光投向容一丹。
高大俊朗的程岩上前温柔地看向她。
“你怎么在这儿?”冷冷的声音来自邱成义。
她醉了,往常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有点迷离缥缈,似一潭深不可见的泉水,让人看不透。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原本整整齐齐的发丝也零零落落地散在胳膊的位置,褪去了原先一尘不染的气质,反倒加上了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感觉。
“哦,我这是出现了幻觉了,竟然看到我认识的人了,你是那个……邱成义……这位是……哈哈哈哈哈哈……看着眼熟,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你叫什么来着?”
容一丹突然起身,拽住邱成义的衣领,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来都来了,客气什么,来,今天陪姐好好喝几杯。”
邱成义的心一路跳到嗓子眼,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迷蒙地看着他,接着说:“来来来,坐下,我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哪。满上,满上。”
又伸手招呼程岩,说:“你也坐,我们一起干杯!”
邱成义转过脸问:“她为什么认识你?”
程岩愣了一下,说:“哦,一面之交而已。你们熟悉?”
“哦,也不是,泛泛之交。”
容一丹纤细的手指戳了一下邱成义的脸,努力地瞪着眼睛装作生气的样子,可是硬生生地转变成萌萌的样子:“哎,哎,哎,我让你干杯啊!罗里吧嗦的家伙。”
被她戳的部位还有点麻麻的感觉,邱成义摇摇头,感觉自己彻底没救了。
“服务员,这儿加两个菜。”
他把菜推到容一丹的面前,说:“吃点菜,你好像喝醉了。”
她用手把遮住半边脸的长发捋至耳后,露出好看的耳朵。
“我妈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生下我……”
那一瞬间,两个男人的心脏都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同时眼中都氤氲着一股湿气。
“哈哈哈哈……你们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
她低下头,湿润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没有说出下面的话,而是喝了一口啤酒。
“很多人夸我长得好看,聪明,能力强,甚至被同事说成男人杀手,为什么我妈后悔生下我呢?哈哈哈哈哈……为了生活,我多卖力啊!”
“别喝了!”
邱成义的手覆在了容一丹抓住瓶颈的手上。
然后对着程岩说:“你先回去吧,我送她回去。”
程岩不放心地问:“你要怎么送?”
“哦,我背她回去,她家在这附近。”
“那就好。”
月光淡淡。寂静的道路上偶有车辆来往。
邱成义走得很慢,容一丹放松地趴在他的肩头,在晚风中微微眯着眼,好似在小憩一样。
他一路没有说一句话,走得缓慢,走得小心翼翼,好像在用生命丈量这段路的长度。
他抬眼,月光的照耀下看得见他眼中的满足,微微倾斜的背,如同背起了整个世界。
应该到了,邱成义看到了象征性的标志物,那棵大树,树干已经秃了,颜色更显单调了。
他轻轻地把她放下来,眼含泪水微笑着抚摸她的脸:“总有一天我会告诉阿姨,谢谢她生下了你。”
生了锈的门“吱呀”一声转开一个弧度。对门的男孩趿拉着拖鞋,探出头问:“一丹姐,你这是醉了吗?为什么坐在门口不进去啊?”
容母坐在轮椅上放开了门,震怒的脸不加一点掩饰,冷漠地对男孩说:“别抱她了,就让她在门外醒酒。”
男孩不听她的,抱着她就向房间走去。
“阿姨,在门外酒醒了,心也凉了。”
一句话让容母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