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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渐渐之石》
埃米尔耶维奇卷烟的时候，手法很慢，他用食指和中指把烟丝放在烟纸上按压，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看着他卷，卷完一根后，他递给自己，开始卷第二根。
男人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他身后跟随的十几个军人隶属于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对埃米尔耶维奇的行为并不像他一样感到诧异。因为太冷了，雅库特地区已经濒临东极，他环顾四周，高山上寂静的地表被永冻土和雪所覆盖成一副黑白沙画，在上扬斯克山脉的东侧就是奥伊米亚康盆地，因为极度的寒冷被称为北半球的“寒极”。而这个已经头发花白的俄罗斯人竟然把手暴露在寒冷之中，卷烟时也丝毫没有颤抖。
埃米尔耶维奇卷完第二根后，递给男人一枚打火机，男人轻轻一声打开，机芯冒出顽固的火焰，寒夜里的维尔霍扬斯克山脉被照亮了一个极小的角，那里面装的是昂贵的航空燃油，即便在零下数十度的严寒里也能燃出稳定的火苗。他们的身后有一些房子，屋顶用白色的铁皮卷成，最近的一户屋内还点着灯，黄色的光芒透过模糊的玻璃，而地上的雪坚实无比。
男人点燃卷烟后吸了一口，随即被那股刺激的味道呛住了，他极不习惯地咳嗽起来，又吸进了很多山中的寒气，年老的埃米尔耶维奇笑起来，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后背。
他把自己的烟放在嘴里吸着，从地上抓起一抔雪，递给男人说：“试试看。”
男人又咳了两声，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接过老人手中的雪，竟发现这种雪的颗粒极大，肉眼便可看出它的团粒状。他尝试着咽下一些，刺喉的辛辣很快被雪的冰凉冲散了。
“这是粒雪。”埃米尔耶维奇拍了拍手，手掌上残留的雪粒都抖落到了地上，“是雪的原始结晶形态，经过热力或者压力作用后融解再冻结形成的。这种雪只有在东西伯利亚和这里能够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口感吧。”
“将军博学。”男人用俄语说道，隔着手套又看了看那种粒雪。
埃米尔耶维奇有着那种慈祥的老态，他始终笑着看向夜晚的深处，每吸一口，卷烟里烟草燃烧的彤红界线就上移一些。
“将军，作为大使，我的使命到此就完成了。”男人看着他说，“明天我就要返回我的祖国了。”
“感谢你带来的信息，这些对于我们真的很有帮助，真的。”埃米尔耶维奇摸了摸下颌上雪白的胡子，他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山上的一处灯火，那里或许有一间临时的房屋，“其实我很难想象，也很难接受，欧洲的防线这么快就被突破了。”
“的确很遗憾。”大使把手抱在身前，“蛇人在欧洲的进攻跨度极大，各个国家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有效的统一防线。”
“没错，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它们既然要进攻，为什么选择这样几个分散的城市呢？这样确实在心理上打击了我们，可您能够看出有什么战略目的么？”
大使大概没有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他想了想说：“将军，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不能再以往常的思维了。”
埃米尔耶维奇将军把手卷烟吸完了，他沉默地注视着雪山，大使以为自己说得不够得体，可老人转过身，笑意里还有些歉意：“抱歉，我是个老人了。老人往往用自己那一套过时了的思维来思考世界。”
“不是的。”大使说，“在将军面前，我时常感觉到自己的浅薄。”
埃米尔耶维奇摆了摆手：“你看。”
他面对着黑压压的群山把手举起来，仿佛虚空中随着他的手势而出现了什么东西，他说：“它们从西侧直接切入英格兰，这是亚欧大陆，它们并没有选择往东深入或者北上到北欧，而是前往大西洋，向北通过这里，迪斯科湾，最后从巴芬湾登陆格陵兰岛。”
那条呈九十度的航线清晰了起来，男人在埃米尔耶维奇身后说了一个名字：“西北航道。”
“没错。”老将军摸了摸胡子，“十六世纪威廉·巴芬用毕生寻找的西北航道，巴芬湾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可这条航道是通往北极的。”
“这太奇怪了。”将军笑着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今晚的休息了，把行程的最后安排在这里，是因为22号实验品，你要带回去的那个女孩，是在这里发现的。很出乎意料吧？”
大使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我也感觉很意外，我接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来设想应当是南方接壤的地方。但确实是这里，是巡查的陆军发现的，在山脊里，那里雪停了十多天，积雪散开一些后，视野变好了，他们在巡查时找到了几个建筑，和当地雅库特民族的建筑完全不同，供热管道伸出了屋脊，冒着热气。那些实验品就是在那个建筑里被找到的，他们被分开在不同的隔间里。”
大使问：“只接回来一个么？”
将军说：“大部分都还在胚胎阶段，只有三个已经发育到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了。但是除了22号，剩下的两个男孩在找到时就已经死了，那个实验基地似乎已经被废弃了。”
“怎么会这么快呢？”
“后来我们的人回去过一次，检测后发现那些孩子是用某种类似于激素的东西催熟的，那个22号，其实只活了十多天。”
大使心中一惊：“一个看起来已经十六岁的女孩，实际上只有十多天的寿命么？”
将军点头：“不过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呃，我想还是她自身更危险一些。我们刚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很弱，如果再晚到半小时可能就没命了，当时是一支十人的小队，队长把她从培养液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在刚刚对视的时候，你猜发生了什么？”
“那些队员...被炸碎了？”
“是的。”将军叹了一口气，“那一个瞬间，她杀死了四名队员，但没有你们资料里面给出的那些激烈，他们的大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死亡了，后来我们去检查，发现有明显的高温灼烧。队长本来要杀死她的，他以为那是个变种的蛇人，可是那个女孩在他怀里哭了起来，然后她闭上眼睛，什么行为反应也没有了，之后只要有人在的场合，她就会强行让自己睡眠，后来倒是没有发生过伤人了。”
将军继续说：“我们做了基因测定，这个孩子的血统是来自中国的，所以交给你们，而且我听说你们有一个项目，我不是很了解，或许从这个女孩身上，你们可以得到更多情报。她需要比较低的温度和安定的环境，这样有利于她沉睡，我会在你回国的飞机上安排好的。”
大使走近，和埃米尔耶维奇紧紧地握手，身后的联邦军人一齐敬军礼。
“西伯利亚，这个词来源于古突厥语。”将军对大使说，“它的意思是‘寂静之地’。我是一个老人了，人越老越会对土地怀有感情，等我死后，我也会埋葬在一片雪地之下，所以我会守护住这片寂静的。代我向贵国致敬，一路顺风。”
大使知道，他之后恐怕也很难再见到埃米尔耶维奇将军了，这个位高的老人已经年过七十，他今天说了两遍，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大使看着他在冷风中的白发，心中难免萧瑟。
“您多保重，期待下一次与您相见。”
几位军官护送着大使离开了，埃米尔耶维奇远远地对着他挥手，他站在上扬斯克山脉的粒雪之上，黑色的军装在雪地里就像一颗矮草一样微小。大使的车灯渐渐在黑夜里不再能看见，将军望向四周的群山，就在白天，蛇人对俄罗斯境内发出了进攻预警，他显然并不轻松。
“将军。”
那个男人从他们身后的那件白色铁皮屋子里走出来，埃米尔耶维奇看见他后就笑着和他拥抱。
“我等你很久了。”将军说，“进展怎么样？”
男人也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他脸上有一种短暂的、和年龄无关的活力，他说：“在这里。”
他把手掌摊开在埃米尔耶维奇将军的眼前，在手掌的正中心，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立方体，有着明显的金属质地，在光线暗淡的夜色里，那块立方体金属表面闪烁出微妙的光泽，仿佛它是活的，时刻在变幻。
“我烧了几十吨原料，炼出了这颗。”男人的笑意隐藏在幽隐里，“您到这里来，实际上是为了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