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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枫手里紧握着一副纸牌坐在下铺内侧靠窗的角落,望着车厢里熙熙攘攘穿行的人们,坐立不安。
这是一班从北京出发到成都的T7次特快列车,车厢还算干净,卧铺车厢的人们正在忙着存放行李,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在列车白炽光都照不到的角落,有这么一个瘦弱白净,穿着巨大T恤配短裤的半大小子正在紧张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方便面买了没得?”
“没买!”
“说你瓜硬是瓜,20多个小时的车,吃啥子嘛?”
“不是有餐车么?”
“你娃不晓得餐车好贵嘛?还难吃!”
隔壁车厢里传来的一番对话,让木子枫更加紧张了,他手心冒汗,打开妈妈给他准备的超市塑料袋斜眼往里瞟,直到望见两桶红烧牛肉面才松了一口气。
“红霞,搞快点,3号下铺就在这。”木子枫赶紧探头望去,两个老阿姨正风尘仆仆的朝自己的包厢走过来。
不同于现在,那个时代的老阿姨至少50岁起步,一身典型的花丝巾配红毛衣打扮。
“彩凤,你着啥子急嘛?20多个小时还不够你坐嗖?”另一个老阿姨慢吞吞的说道。
两人进入了包厢,放好行李,便稳稳地坐在木子枫对面的下铺,又脱了鞋,在铺两侧缩成两团。
木子枫不好意思直视,只是盯着她们脱下的鞋子,而她们也正巧发现了角落里的小孩儿。
“小朋友,你家里人嘞?”丝巾红毛衣的彩凤问道。
“我,一个人。”
“多大啦?”
“12。”
“呦,这么小家里人可真放心。”
一番精彩绝伦的烂俗对话后,木子枫直了直身子。毕竟他是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很紧张,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杵着,主要是腰酸,扛不住。
轰隆!一阵晃荡,车开了,站台开始向后缓缓移动。木子枫马上探脖子向窗外观察,但并不曾找到自己的妈妈,可能她已经坐公交车回家了。木子枫并没有觉得妈妈有什么不舍,把自己送走,只是像平常一样,完成任务而已。
在他这一系列心理活动的同时,火车缓缓开起来了。阴暗的火车站台向后,阳光洒进来,周围是一片小楼。
“小朋友,来,吃个橘子吧?”红霞阿姨边说边把手里的橘子递了过来。
此时,木子枫脑补了很多更小的时候姥姥给他讲的火车故事:“子枫,你是不知道,在火车站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一拍你,你就傻了,就跟她走了,这叫拍花子。”
虽然,木子枫将信将疑,但看到眼前真诚的红霞阿姨,他犹豫了一下,仍是接过了橘子,还木纳机械地说了声:“谢谢阿姨。”
他又想到姥姥还有一些奇怪的话语,比如她经常念叨说下了火车以后,在大厅里,若是有人给你量身高你就一定要偷偷屈膝(1米1以上要买半价票)。
“小朋友,你叫啥子名字?”红霞阿姨又问道。
“木子枫。”
“你去成都么?”
“对。”
“去成都做啥子?”
“上学。”
“啥子哎?北京那么好的条件不要,去成都上学,为啥子?”
“我爸爸在那。”
“怪不得。”
有一翻正面交锋后,木子枫有点放心了,感觉这两个老阿姨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喜欢问你一些你不喜欢回答的问题的老阿姨。
此番试探结束后,他评估对手不过如此,因此他决定主动发起进攻。
“阿姨,您去成都干什么?”
“我不到成都,到广元我们就下车了。这次我们俩是来北京旅游的。北京天安门晓得不?昨天才去看咯,好壮观。”
“嗯,知道,我就是北京人。”
其实,木子枫说了谎,他并不是北京人,或者说他算半个北京人。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也是坐火车,足足过了一个夜晚才到的北京。他记得那个地方叫包头,妈妈不爱吃土豆和那里很有关系(因为只有土豆吃)。后来爸爸被调到北京某国家机关工作,才把户口调到北京。
“其实,我出生在内蒙古。”木子枫决定不再吹嘘自己的假北京人身份。
“内蒙古可好,草原多美!”红霞阿姨一翻感叹。
“是吗?”木子枫小声咕哝。
可是当时木子枫竟想不起来内蒙古的样子,只记得仅仅去过的几次草原,光秃秃的,望不到边,没有绿色,只是一片衰败。唯一值得怀念的是有一个叫火炬的蛋筒巧克力脆皮雪糕还不错。
“你以前坐过火车么?”红霞阿姨继续问道。
“坐过很多次呢。”木子枫答道。
“我去过西安,广州,西昌还有好多地方。”木子枫继续说。
西安,木子枫很多年后又去了,对那儿的印象却和儿时大相径庭。他依稀记得那一年是和妈妈去西安找一个老板要债,名为要债,实际就是商务招待,陪着母子俩耍。
他去了趟兵马俑,记得当时正在开采3号坑,记得导游说项羽为了打仗而收走了兵马俑的兵器。还有柯受良,那一年正在西安练习飞越黄河。
广州是和姥姥去的,一共坐了三天的火车,这还是他头一次坐软卧。他记得软卧其实就是个下铺沙发,上铺宽一点的硬卧。他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一个铺位,说不上很拥挤,但是感觉自己并不是完整的一个人,因为一个完整的人应该独有一个完整的铺位。
关于西昌,那是小学的一个暑假,和妈妈去见一个几年也难得一见的国企老总爸爸。故事没什么新意,但在若干年后,他会在这里和一个女生发生另一个故事。
回到我们原本的故事,入川之行。
火车上,正在冥思回忆的木子枫突然被一曲婉转悠扬的《澎湖湾》打断了。当时的火车广播,不似现在,当时手机还没被发明,人们在列车旅途的娱乐除了几本报刊杂志就是听火车广播或者打扑克了。
木子枫从小走南闯北,火车上的几支名曲都耳熟能详,像什么《军港之夜》啊,《东方之珠》啊,最狠的是有个叫“羊鱼鹰”的女歌手,爸爸最喜欢听她的歌,但妈妈每次脸色铁青。后来在木子枫看街边美女时,她女朋友的脸色也是如此。
火车继续前行,经常坐火车的朋友知道,过去的老火车一开,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此时,一个未曾见过男人从木子枫头上窜下,矫健地穿过过道,来到下铺之间的桌子旁,拎起地上的老式开水壶。
开水壶十分好看,暗红主色打底,上面绘有恶俗大丽花数枝,壶盖外面是铝制的罩子,印制有铁道部的Logo。如果可能,若干年后此款水壶应该会成为值得收藏的联名古董,但木子枫当时却并不识得这件宝贝。
等木子枫缓过神来,男子已经走了,木子枫却后知后觉的闪了闪身子,可能是羞愧自己挡在人家前面碍事了。
不一会的功夫,男子又返回来了,毕竟是3号铺位,距离列车锅炉近,十分便利。木子枫自己私下总结过,3号铺距离卫生间,盥洗室,锅炉房都很近,很方便。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那个年代的列车卫生间的卫生条件十分不佳,屎尿屁的味道不定时会混合着向车厢内部袭来。
男子放回了开水壶,之后坐在木子枫的铺位上。他脱下那双不怎么锃亮的皮鞋,盘上了腿。
木子枫盯着那双只属于黑暗世界的袜子,仿佛能看到其散发的臭气,心里那个嫌弃。
男子看着木子枫道:“小伙子,一个人坐火车,从北京到成都这么远,了不起啊。”木子枫脸一红回了一句,“这,没有什么啦。”
那个年代和现在一样,单身商务男士是旅客中的主力军。他们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首先,他们能够掌控和知悉列车上发生的一切。
例如,列车下一站的站名和到达时间,卫生间什么时间人少不用排队,洗漱错峰出行等等。
然后,他们并不喜欢热闹,常常一个人在上铺独处,从开车到下车期间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就像那傲娇高贵的玫瑰,一个人在狭小的空间中,孤芳自赏。
然而万里总有个一,那个年代的餐车大都不太靠谱,但却竟然提供小炒,木子枫有幸品尝过其中一道风味独特的鱼香肉丝,那口感似用沸水煮过数小时般的稀烂无味,难以下咽,这给祖国花骨朵木子枫带来了巨大童年阴影。
所以几乎每个旅客都会选择自备方便面。在大家专心吃面的时候,也是列车人员齐聚的时候,怪蜀黍们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得下来现身了。
木子枫终于能打开心心念念的食品塑料袋,拿出里面的大雪碧(1.25升),旺旺雪米饼,旺旺仙贝和前文已述的方便面。
请不要笑他恶俗,在20年前这就相当于现在网红垃圾食品三大件:辣条,速溶奶茶,火鸡面。
他拧开瓶盖,一股熟悉的气体向上涌出,顶的瓶盖嘶嘶作响,他立刻再次拧上瓶盖后再缓缓撒开,气体安全排出。他终于能大口咕咚咕咚地安心喝饮料了。
其实木子枫并不是不饿,而是不好意思使用别人打来的开水。自己再去接,又怕别人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男子不愧经验老道,善察言观色,一眼瞧出小兄弟心里所想道:“没关系,用吧。”小兄弟收到老大哥指令,立刻徒手拆了包装,撕了调料,开始泡面。
平时在家,家长总是约束木子枫不要吃垃圾食品,这回没了束缚,无人看管,他开始对着这桶方便面狼吞虎咽起来,甚至到最后还不忘连汤汁都大口喝净。
享受过心心念念憧憬的泡面,片刻,木子枫陷入了沉思。众所周知,每个人吃饱喝足后总是有一段时间大脑拒绝工作的缓冲时间。
木子枫凝视着窗外,今天的列车车速不快,天清气爽。周围的景色已从城市的栋栋小楼变换成了一片片低矮的平房。
为什么他心里此刻却察觉出有一丝不安呢?也许是他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也许是这次漫长的旅途让他不知所措。
很快,列车离开了祖国首都的范围,进入了河北省境内,时间也渐渐接近傍晚。木子枫发现原先的两股铁道越变越多,慢慢又出现了站台。
同时,车内的广播再次响起,播报了本次到站停车5分钟的消息。木子枫很迷惑,他发现车厢里突然出现了一堆穿着三保暖秋衣的中年男人堆积在车门前。
木子枫也很想下车走走,透透气,毕竟已经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几个小时原地不动实在倍感煎熬。
可是,忽然他又想到,列车上可能有好多小偷,每次出门妈妈总是说要保管好自己的随身财物,虽然他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财物是小偷能看的上眼的。
最终“新世界”对一个小屁孩儿的巨大诱惑胜过了安全意识。
木子枫一咬牙,“算了,我还是下车吧,万一小偷以为自己的行李属于仍在车上的旅客呢?”
想通这一点,他立刻下了车。
迎面聚集着很多卖货大娘,她们推着类似现在早餐小推车在高声叫卖。每台车上都堆积着各种看上去似乎很好吃的未知食品。
“来只烧**,小伙子?”木子枫对这个叫他小伙子的大娘,十分受用,至少比被叫小朋友来的爽。
“多少钱?“木子枫可不想被这些老奸巨猾的奸商骗了,毕竟在长城和很多过去他去过的北京景点都宰客。
“15块。”大娘真诚的说道。
“行,来一只。”
等木子枫返回车厢的时候,外面的哨声也几乎同时响起,列车还有1分钟就开车了,秋裤大叔们也缓缓开始向列车车门方向靠近。
木子枫捧着战利品烧鸡,得意洋洋的坐在自己的铺上望着这些怪蜀黍,感觉好像轻易战胜了他们,并且收获了全世界的宝藏。
当然现实总是会给这种盲目自大的小子来一盆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打开密封包装后,里面的鸡肉看着精致,闻着诱人,但当你下第一口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上当了。
肉质柴而不香,细嚼不烂,碎而不整。总之,只要把所有形容美食的形容词倒过来想,基本就可以形容这只鸡的口感。
这还不是最狠的,通说为了保鲜,这些烧鸡公司会把鸡做的像咸菜那么咸。果然,一口下去,木子枫就被咸味儿糊住了嗓子,赶紧灌了两口雪碧救命。
吃过烧鸡后,很快就黑了天,直至夜晚都相安无事。
松了一根弦的木子枫很快就坠入梦乡了。夜里他感觉有个不明黑影爬上了扶梯,去了上铺或中铺,但他无力醒来,只能下意识地护住枕边的若干零钱就继续酣睡。
再醒来,天已是大亮,列车正穿梭于壮阔无边的秦岭山脉中。翻过秦岭,就标志着正式跨国祖国北方的分界线来到另一端南边世界的标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木子枫想起燕赵之士荆轲的故事,此去成都求学,不知何时能归?
木子枫揉了揉眼睛,醒了,很快他站了起来,却发现夜里去上铺或中铺的神秘人早已先一步下车离开,只留下一床已经打开的被子。他意识到生命中有很多人,连一面之缘都尚未发生,就又是永别。
他迷迷糊糊的去洗了漱,迷迷糊糊的又吃了一罐八宝粥作为早饭,最后迷迷糊糊的吃了另一桶方便面作为午餐,列车过了汉中就入了四川。
两位阿姨收拾好行李到了别,就在广元站下了火车。
木子枫突然感到一阵不悦,一种欢聚过后的不欢而散之感油然而生。
包厢里已是空空荡荡,六个铺位只剩下他和之前谈及的中年男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弱小无助,他既不具备阿姨们的乐观健谈,更没有中年男人的运筹帷幄。一个人对抗整个车厢让他觉得力不从心。
时间没有理会这个半大小子的胡思乱想,很快广播响起,本次列车到达了它的终点站: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