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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坐在宴席上,老虎看猫一样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
坐在正北方向主位上的,是正统帝朱祁镇。天青色圆领长衫,面目清秀,面容凝滞。此次赴宴,是被也先软硬兼施“请”来的。
坐在朱祁镇右下侧的,是岱总汗脱脱不花。墨黑色蒙古长袍,相貌俊美,面色苍白。此次赴宴,也是被也先软硬兼施“请”来的。
阿剌坐在也先下首,跟一个叫孛来的头目共用一张茶几,一边看舞姬如蝶般办旋转,一边窃窃私语。
孛来:“知院怎么阳气不足,昨晚累着了?”
阿剌:“跟人赌牌,赌到天亮。”
孛来:“赢了多少?”
阿剌:“我没下注。”
孛来笑道:“真瞧不出来,原来你这么幽默。”
阿剌看了也先一眼,怏怏说道:“输了就是个死,我没种。”
孛来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抓了一块牛肉,大嚼。
也先起身,很“忠臣”地向朱祁镇行了一礼:“陛下能赏光,实在是臣的荣幸。臣替蒙古四十四万将士,谢陛下恩典。”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祁镇却不喝酒,只看着他身上那套崭新的云肩通袖膝襕衣,点了点头:“不错!”
土木堡之变发生第三天,为了赎他回京,孙太后与钱皇后紧急凑了五六车金银、珍宝、布匹等物,快马加鞭送到也先手里。也先笑纳,却没半点释放皇帝的意思。他此时穿的那件云肩通袖膝襕衣,便是这样得来的。
也先知道朱祁镇嘲讽的是什么,呵呵一笑,笑里藏刀的笑:“说起来,我也是半个中国人。中国人都好面子,陛下要是不饮酒,就是不给我面子。”
朱祁镇摇头:“朕不擅饮酒。”
“你肯定会喝酒的,”他转头向朱祁镇身畔的袁彬,“听说,昨天皇上拒绝接受那六名美女,是你的主意?”
袁彬面无表情,他似乎没打算给也先任何反应。
他五十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目光内敛。跟随朱祁镇之前,是锦衣卫校尉,跟皇帝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芝麻绿豆小官。之所以成为朱祁镇的亲信,是因为他的人品和情操。
八月十五,土木堡之变爆发之后,朱祁镇原是想自杀的。匕首都抹到脖子上了,这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锦衣卫校尉,一把攥住那匕首,含泪恳切道:“陛下与其自杀,不如为大明做点什么,趁现在还活着!”
于是,朱祁镇活了下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也先表情很平静:“我安排你到皇上身边,是让你胡说八道的吗——来人,把他给我扔到锅里,烹了!”
朱祁镇一把攥住袁彬:“不行!”
也先微笑:“陛下还不善饮酒吗?”
朱祁镇一手死死攥住袁彬,另一只手抓起案上酒杯,一仰脖子,饮了。
“好酒量!”也先知道朱祁镇的情绪,也早就想收拾他了,但今天的目标,还是脱脱不花。
“已经……十九年了吧?”也先面容依旧和煦。
脱脱不花笑道:“太师记错了,二十年前我就跟太师认识了。”
“二十年……二十年……”也先微微仰头,似乎在追忆年华,“我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一眨眼,二十八了。”
脱脱不花微微一笑,既放松又紧张地等他往下说。刚才他春风和煦的看朱祁镇,然后差点把袁彬给烹了。现在他春风和煦地看自己,是想烹谁?
也先双目虚望向帐顶,似乎透过帐顶就能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记得那时候你才八岁,明明都快饿死了,还不忘拿刀子威胁我,管我要吃的。”
脱脱不花笑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肯定不会这样做了。”
也先:“是了,小时候做事不动脑子,现在小鹰长大了,办起事来,就又稳又准了。”
“太师说笑了。”脱脱不花装作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我是不是说笑,”也先开始步入正题,“你知道,我知道,昨天鸿门宴上所有人都知道……”
鸿门宴?这也太直接了吧!
脱脱不花等人尽皆瞠目。
也先哈哈一笑,续道:“可汗考虑地怎样了,关于我说的那三千万两白银,三万骑兵的事?”说着,他看了看外面,外面,全是他的兵,“这一次,你不会还要扔下一桌子人,一甩袖子就走吧?”
脱脱不花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却也只能忍着,跟他哭穷:“土木堡上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是那个贱人做的,她不仅仅勾引我,还杀了我的大将阿都赤,还偷了我三十万两银子。这些天我正掘地三尺地找她,要是被我找到了,我一定……一定……一定……”
“大汗,”也先没耐心听他胡说八道,“我看你是真不会聊天啊。我说的是女人吗?我缺女人吗?”
脱脱不花苦着脸:“可我眼下……别说三千万两银子,就是三万两,我也拿不出来呀。她偷了我三十万两!整整三十万两!”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再次激动,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沉默良久,终于撑出一脸风萧水寒的表情,“既然太师开口了,别说三千万两,就算是你要我脑袋,那也没话说!所以,太师,你把我烹了吃了吧。”
也先以降,所有人愣住了,愣了好一会——这样一个场面,这样一个身份,开这样的玩笑?
发愣也就一瞬间,瞬间过后,赛罕王“啪”一拍桌子站起:“你拿人当傻子?”
脱脱不花紧咬牙关,一副要死的模样。他也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三万对十三万,这样的仗怎么打?没奈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拖一天是一天——只要多给他一天时间准备,跟也先的战争,就多一分胜算。
想到这里,他干脆天马行空耍起了无赖——装病。
他喝了一口酒,马上呛水一般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太过剧烈导致后背创口破裂,鲜血越流越多,渐渐湿透衣衫……
者兰帖木儿很配合地抢上前去,惶急喊:“大汗!你怎么了?”
皮尔马黑麻等人跟着抢上:“大汗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
“现在是讨论‘怎么了’的时候吗?叫大夫啊!”
“叫你个头!还不赶紧抬下去——来人!”
“……”
原本放松与森然并存的宴会,霎时间乱了套。喊声、哭声、叫声,响成一片,也先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恶劣了。眼见者兰帖木儿跑出来火上浇油,不禁气得发抖,对帐外侍卫喝道:“去,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拉出去,砍了!”
侍卫长带着两名侍卫抢进大帐,站在那里,却不行动——砍谁?
也先喝道:“你们没吃饭是怎么回事?”说着,向者兰帖木儿一指。
侍卫长手一挥,那俩侍卫抢到者兰帖木儿身畔,一边一个架住他,拖着就往外走。
“太师!”者兰帖木儿愕然大喊。
随着这一喊,原本闹哄哄的大帐,霎时间安静了。
“你是兀良哈人,今年四十岁了,对吗?”也先其实早就想杀者兰帖木儿了。
者兰帖木儿:“是。”
也先:“十年前你离开兀良哈来到鞑靼,风里雨里,你功劳不小啊……”
者兰帖木儿不语。
也先森然道:“能不能告诉我,皇帝陛下究竟许了你个什么官,让你当卧底当得这么卖命?”
一霎时间,者兰帖木儿仿佛耳边连响几个炸雷,身子连连摇晃,两腿便如灌铅般沉重,颤声道:“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