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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的清晨
魏子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上了几柱香,抬头看见那把悬挂在案上的半世剑,他走上前,拔出那把剑,嗤笑一声道:“我凭什么让一把剑来决定我的生死”,说完又狠狠的将剑插回去。
魏子靖从祠堂出来时已快到晌午,他看见门外一直守着的陈管家,对他说道:“陈叔,家里的都处理好了吗”
陈管家道:“平日里主人们对他们都很好,大家也都理解,我已经让他们离开了”
魏子靖叹口气道:“多谢陈叔,你先去忙吧”。
自从魏征临走后,家里没有了收入,魏府撑不起那样多的人,只能将刚来不久的丫鬟家丁辞退
这一个月以来,魏子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个家的重担就那样落在自己身上,他日夜的看着家里的房产地契,还有府衙赏给魏家的农田佃户,接手这些活后,魏子靖才深刻感受到母亲的不易,便又对父亲的恨意多了一层。
魏子靖回到自己房间,扒了几口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看着墙上自己曾写的“随心所为,随心而安”这几个字,放下碗筷,将那副字收了起来。
吃完饭后,有些困意,魏子靖知道不能睡太久,还有许多东西等他去查看,便准备趴在桌上眯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魏子靖感觉有人在叫自己,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陈管家在轻摇着自己,慵懒的说道:“陈叔,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陈管家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魏子靖一个激灵站起来,怔了一会,又缓缓坐下,对陈管家说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再去”
魏子靖不知自己现在自己何种心情,他很想出去,却又不想出去,他不敢去面对这个他在心里恨了一个月的父亲,最后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他应该去见见兄长。
魏子靖慢慢从房间走出,脚步放轻,尽量不让别人听到动静
他缓缓走到院中,突然看见大哥坐在被人抬的座椅上,神志不清,脸色煞白,腿上满是包着纱布的血痕
他内心突然一紧,向前走了几步,看见父亲还穿着官服,手里握着剑,神情憔悴许多,尽显疲惫。
魏子靖继续走过去,直到所有人看见了自己。
魏征临看见儿子过来,他打起精神走过去,直接问道:“你母亲呢”
魏子靖冷冷地说道:“死了”
魏征临呼了一口气道:“我问她在哪”
魏子靖看着父亲依旧不悲不痛的样子,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怒吼道:“她死了,已经死了,你这一个月不归,你在乎她的死活吗,你还有脸去见她吗”
魏征临掩盖着的伤忽被人揭起,而且自己的儿子竟然跟自己这样说话,他怒的拔出剑架在魏子靖脖子上,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
魏子靖瞥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对父亲吼道:“你杀了我啊,反正从小你就不在乎我,现在杀了我,刚好,让我去陪我母亲,你杀呀”
魏征临双手颤抖着,听魏子靖这么一激,气的只将剑靠近他的脖子。
旁边的丫鬟下人们,吓得立即跪下,全都在为魏子靖求情
魏征临看了看四周,缓了缓神,将剑收回,哽咽着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道:“我有苦衷”
魏子靖留着眼泪,无语凝噎,看一眼所有人,甩袖子转身离开。
魏子靖走后,魏征临才转过身,抹了把眼泪,扶起跪在地上的陈管家道:“老陈,夫人的牌位在哪”
陈管家也老泪纵横道:“老爷啊,你回来的,晚呀,夫人的牌位已经进了祠堂”
魏征临闭着眼睛,说道:“老陈,你让人将大少爷抬回房间,快去请江州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看”
陈管家问道:“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魏征临道:“他这两条腿,废了”
陈管家惊得一退,连忙让人将大少爷抬回,又派人立即去请大夫。
魏子靖睡了一下午,直到夕阳的余晖洒进他的房间,才慢慢醒来。
睡醒之后,竟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揉了揉眼睛,开门出去,斜阳照的他眼睛有点发花,精神也有点恍惚。
忽然,不远处传来打砸声,魏子靖慢慢向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竟来到大哥房间门口
从窗外望去,许多人围着大哥,看他将一碗碗汤药砸在地上,只听见大哥喊道:“我不喝,我要去见母亲,不许拦我”
身边的丫鬟手足无措地忙乱着,他看见大哥带着自己已经控制不了的腿,身子胡乱扭动着想要下床,随时都要掉下的危险,立即冲进去,扶住了魏子冲,将他慢慢放好靠在床上
魏子冲满面泪痕的握住他的手道:“子靖,带我去见母亲,求你了”
魏子靖用另一只手握住大哥的手道:“大哥,你的腿怎么了”
魏子冲苦笑着道:“我的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魏子靖也红了双眼,咬着牙问道:“谁干的”
魏子冲摸了摸自己的腿,道:“乱军冲进贡院,要我们这些学子背叛朝廷,否则,就活活打死”
魏子靖青筋暴起,紧握着大哥的手,魏子冲又苦苦的哀求着他道:“求求你了,子靖,带我去见母亲,好不好,我对不起她,我没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魏子靖放下大哥的手,对他说道:“好,你先将药喝了,我去给你找轮椅,将你带过去”
魏子冲激动的涕泗横流,连忙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快拿药给我,我要喝药”
魏子靖抹了把眼泪,转身出了房间。
他一路失神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祠堂门口,这个曾让他避之不及的屋子,如今里面住着自己想念的人。
魏子靖一把推开门,看到父亲跪在牌位前,他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拿了一柱香,点上,又磕了几个头,便跪在蒲团上。
魏征临跪着,缓缓睁开双眼,冷冷地说道:“你出去,我想单独跟你母亲待会”
魏子靖不服气的盯着他道:“凭什么让我出去”
魏征临没多说话,直接一拳过去,再次说道:“出去”
魏子靖越发倔强,硬气说道:“不出”。
接着,魏征临便向他大出身手,魏子靖一招一招的接着,可不出几招,便被魏征临一脚踢出到祠堂外,狠狠的摔到地上
魏征临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不叫你,不许进来”,说完将门关上。
魏子靖站起来,气的用拳砸着门,大喊道:“你凭什么把我赶出来,你瞒着我们你是祭城司死士的身份,你就是不管我们死活了,你装什么装啊”
“你知道母亲怎么死的吗,就是因为你,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魏子靖就那样自己喊着,可无论他怎样捶打,祠堂的门依旧没有开。
魏子靖又气又急,一气之下跑到大门口,径直出去,门口小厮问道:“二少爷,这天都快黑了,您要去哪啊”
魏子靖故意扯着嗓门道:“我要去醉生居喝酒”
小厮不知所措的看着魏子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也不敢阻拦,只能让他离开。
魏子靖来到醉生居门口时,看进进出出的酒鬼,一个个六神无主的样子,忽觉的自己很可笑,母亲要是知道自己来这个地方,不得气死
他想了想准备离开,忽听见有人唤:“公子”,他回过头,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是那天在后院里遇到的那个
他有礼的说道:“姑娘有事吗”
柳素素芊芊一笑道:“公子来这是不是想喝醉生居的酒了”
魏子靖无法解释,只得点点头
柳素素又道:“既然小公子是想喝酒,那就跟我来吧”
魏子靖本想拒绝,却发现柳素素领自己走的路并不是去往醉生居的,便跟着她走去。
魏子靖跟着她走到醉生居的后门,柳素素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魏子靖好奇的问道:“姑娘为何不带我走正门”
柳素素道:“因为我从不走那个门”
魏子靖淡淡一笑,走进去。
柳素素带着魏子靖来到一个房间,刚进去便觉得震惊,墙上挂满了字画,桌上也都是笔墨纸砚,屋子里熏着香,一把琴静静地被放在床上,完全看不出这竟是青楼里的一间房
柳素素说道:“公子随便坐吧”,随后便去给魏子靖取酒
魏子靖慢慢坐下,说道:“柳姑娘真的是传言中那样,出淤泥而不染啊”
柳素素轻笑道:“好也罢,坏也罢,那都是世人的说法,我不在乎”
魏子靖听了这话,想起那天她红着脸跟自己解释这里的女子都是普通女子时的神情,不经觉得好笑。
柳素素将几壶酒拿来放在桌上,给魏子靖斟了一杯,问道:“公子为何烦恼啊”
魏子靖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就不能是嘴馋吗”
柳素素将酒放在他面前,继续斟着酒道:“若是嘴馋,小公子不会想来到这个地方”
魏子靖憋着满腹的委屈,豆大的泪从眼中溢出,虽然眼前这个人不过只见过两面,却还是想向她倾吐
他哽咽道:“因为我母亲过世了”
柳素素倒酒的手抖了一下,慢慢放下酒壶,举起酒对魏子靖说道:“那还请公子节哀”
魏子靖拿起酒杯,一口饮下,强笑着道:“节哀,节哀”
柳素素低着头说道:“可小公子不能因为难过就来醉生居,令堂要是在天有灵,不会高兴”
魏子靖握着酒杯道:“我也不想,可我不想待在家,我无处可去”
柳素素安慰道:“家里还有其他家人,小公子还是要更珍惜活着的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魏子靖冷笑一声道:“可他们都不在乎我,我为什么”
柳素素打断他道:“怎么会,一家人哪有不在乎的”
魏子靖看了柳素素一眼,这个看起来纯净的脸上那双眸,透出的光是魏子靖怎么也看不透的
魏子靖收回目光道:“让姑娘笑话了”
柳素素继续端起一杯酒道:“人总是在拥有时不知珍惜,却在失去后才倍感遗憾,素素希望小公子别中了这凡人的惆怅”
魏子靖也端起酒杯,说道:“原来姑娘叫素素,很好听的名字”
柳素素饮下酒说道:“多谢小公子夸奖,这酒还有很多,可我们的话却没有很多,要不素素为小公子弹首曲子吧”
魏子靖点点头。
柳素素将琴放在案上,盘腿坐好,纤纤玉指在弦上一拨,便是一曲淡若晨风,渐渐曲入佳境,魏子靖虽不太懂音律,也被这天籁之声深深吸引,什么不去想,边听曲,边喝酒。
不知听了多久,魏子靖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他看着外面已经全黑的天,摇晃着站起来,对柳素素说道:“姑娘,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不用送”
柳素素扶着他的胳膊道:“公子一个人可以吗,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
魏子靖抽出胳膊,转过身颤颤巍巍向柳素素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我自己可以”
柳素素轻轻回礼,魏子靖撑着站直身子,看着柳素素说道:“我叫魏子靖”
柳素素微微点点头,道:“若是哪日小魏公子想喝酒了,随时来找素素就好”
魏子靖再次拱手行礼,转身离开时顺便带走了桌上最后一壶没有喝完的酒。
出了醉仙居,魏子靖顺手折了一枝梅花,醉醺醺的向家走去,他一颠一跛的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用手上的梅花作剑,随意比划着,便走便打,便打便喝
这一路他忘了所有的悲痛和恨意,只感受剑在空中飞舞的快感和大口喝酒的酣畅,喝到畅快时还不忘吟两句母亲曾让自己背的前人的诗:“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需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犹嫌小户长先醒,不得多时醉故乡”
只是走着走着,便回到家门口,魏子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自语道:“会须一饮三百杯,去他妈的狗屁使命”,他摔了酒壶,扔掉树枝,整理一番,跃墙而过。
第二日,魏子靖迷迷糊糊的被人叫醒,头晕眼花之余发现自己竟躺在草丛里
陈管家费劲的扶着自己,魏子靖揉了揉脑袋说道:“陈叔,我怎么睡这了啊”
陈管家笑着道:“这得问少爷自己啊”
魏子靖挣扎着站起来,陈管家道:“少爷,老爷让你去祠堂”
魏子靖想了想昨日在醉生居柳素素的那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便说道:“好,我先去换身衣服,换好了就去”。
魏子靖回房后,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连忙跑去祠堂
他恭敬的敲了敲门,突然门从里面打开,魏子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这一幕,父亲神色憔悴,头发竟一夜白了许多,样子像比昨日老了十岁
他不敢多看,拱手行礼道:“父亲,找我何事”
魏征临挤出个笑容道:“我就是给我三姑娘重新起了个名字,来让你参谋参谋”
魏子靖看着父亲现在这副模样,对于自己昨日的无礼冲动懊悔不已,他哽咽着说道:“父亲,对不起,我昨日不该那样跟您说话,我只是”
魏征临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我没在你母亲最危难的时候陪着她,你怪我,我也怪自己”
魏子靖羞愧的说不出话来
魏征临道:“罢了,终有死别之日,不过来的早些,你母亲也不希望我们整日沉在悲伤里”
魏子靖依旧没有说话,魏征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春云走之前给我的信,说是你娘给你的,看看吧”
魏子靖谨慎的接过信,揣在怀里。
魏子靖跟着魏征临走去三妹的房间,从窗外看着岚意,正慢慢摇着摇篮哄她睡觉
魏征临没有进去,对魏子靖说道:“以后我想叫她魏思卿,你说好不好啊”
魏子靖鼻子一酸,却强忍着眼泪道:“好听”
说完,两人推门而入,岚意见二人立即行礼,魏征临小声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来哄哄她”
岚意行礼退下,魏征临坐在摇篮前,慢慢摇着,嘴里一直念叨着:“思卿,思卿,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