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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璇和韩采衣牵着手,同晋王和五公主进了印社。
这印社在京城极有名气,起初是因刻印而扬名,后来糅杂了书法与绘画,宫廷内外有名的画师与刻印师傅都曾在这里习艺。平常印社大门紧闭,不许闲人出入,也只有在一月一次的谢池文社上才肯打开大门,将些最新的画作的印章摆出来,供人赏玩。
是以此时的印社里比别处格外热闹,今日来谢池的人里,十成中倒有三四成是在这里的。
谢璇前世在道观里无事可做,她又不是真的道姑,不必修习道法,闲暇的时候便以画画和练习书法来打发时间。后来嫁入靖宁侯府,每常被韩夫人折腾得肝疼的时候,也只能拿书法来静心修身,对于此道倒是颇有心得。
一幅幅慢慢的瞧过去,她站在一副竹林图前面,微微有些出神。
这幅画的技艺算是中等,意境却是极佳,如墨的竹林外明月高悬,一眼便能觉出其静谧悠然况味。这样的场景,同她前世静修的玄真观外那片竹林颇有相似之处,那时候她喜欢去竹林里静悄悄的待着,有一次韩玠去看她,便寻了一把古琴在林中抚奏,虽然弹得不甚顺畅,在当时的她来说,却宛如天籁。
隔着一世破碎,此时再看到熟悉的场景,想起过往旧事,难免失神。
后面晋王带着五公主走过来,在谢璇身后站了片刻,开口道:“谢姑娘喜欢这幅画?”
“嗯,意境很好。”谢璇仰头,目光穿透了画卷,“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殿下不觉得这幅画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
晋王倒是没觉出“弹琴复长啸”来,不过听眼前这个养在国公府里的小姑娘念出这首诗,难免觉得诧异,“谢姑娘也喜欢维摩诘的诗?”
——世家里娇养出来的姑娘,每日里锦衣玉食、赏花扑蝶,起居出行皆是金银珠翠、绫罗锦缎,看惯了簪璎繁华,难道不该喜欢热闹绮丽的词句?尤其是这样十岁年纪的小姑娘,正经的诗都没念过太多呢,还真没想到她会喜欢维摩诘。
谢璇倒没想过这么多,只是点头道:“维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清新淡远、美不胜收。”说完了见晋王并没有反应,忍不住侧头一瞧,就见他正看着她,目光依旧温和,却颇有激赏的意思。
微微愣了一下,谢璇忽然明白过来,不由生出悔意。
晋王向来爱研习佛理,他这样温柔和气的性子,恐怕也是喜欢这类诗词的。那样带着点温度的目光瞧过来,深思其意,倒叫谢璇觉得有点尴尬,便笑了笑,一瞧韩采衣并不在身边,连忙往旁边去瞧印章。
后面韩玠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等谢璇撇开了晋王和五公主,便疾步走到她的身后。
谢璇十来岁的身体还未长开,比起韩玠修长的身姿,无异于鸡立鹤旁。
她倒是没察觉身后有人,专心的瞧着一方印章,直到韩玠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才回过神来,仰头见了是韩玠,笑意便有所收敛,“玉玠哥哥?”
“采衣呢?”韩玠低头,瞧着身高还不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
谢璇仰头时觉得脖子酸,索性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走散了,我去找找。”说着便想扭身离开,谁知道韩玠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就往僻静处走。
韩玠本就年长力强,拉着谢璇的时候如同捉了只兔子般容易。
谢璇心生恼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想跟他较劲惹人注意,被他拉到没人处时才用力的甩着胳膊,想要挣脱。谁知道韩玠将她的手腕握得死紧,怎么都挣脱不开,谢璇怒从心中起,扑上去拉过他的手,便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下成功的叫韩玠松开了手,谢璇趁机退开他两步,怒道:“你做什么!”
韩玠蹲身在她跟前,两只手臂伸出,将她困在中间,正色道:“璇璇,晋王是皇家的人,不管心性品行如何,都逃不开许多是非。咱们不该跟他走得太近,那样对你不是好事。”
“哈。”谢璇笑了一声,忍不住的赌气,抬眉看着韩玠,仿佛觉得好笑,“我喜欢跟谁玩是我的事,玉玠哥哥怎么管这么多?晋王、五公主都是和气的人,我这几年没少进宫跟五公主玩耍,怎么就得避着他们了?再说,恒国公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该敬着皇子公主,为何却要避开?”
“我是为你好。若因为晋王而被有心人盯上,防不胜防。。”
“那就多谢玉玠哥哥了,怎么做,我自有分寸!”谢璇说完就想离开,谁知道韩玠却拦着她不放,眼睛里暗潮涌动,仿佛有些生气,亦有些无奈,叹气道:“你在跟我赌气?”
——退了亲事不想嫁给他,难道跟了晋王就能高兴了?她是他的妻子,前世是,这辈子也必须是,她别想逃开!
更何况朝堂之上纷繁复杂,越王那条毒蛇暗暗盘桓,晋王迟早都得是他的垫脚石。谢璇毕竟是闺中之人,若是因为晋王而被越王盯上,岂不是自陷困境?
谢璇久未与韩玠独处,前世的支离与怨意还未消去,此时吵了两句,只觉得眼角又酸涩起来。她不想在韩玠跟前露怯掉眼泪,更不想在他面前变得软弱,便大声道:“你想多了!”
见韩玠还是拿胳膊将她圈在中间,搡了两下纹丝不动,于是抬起另一只手臂,故技重施,重重的咬了下去。谁知道这次韩玠并没有抽开,任凭她咬得多用力,都只是纹丝不动。
谢璇觉得诧异,愤愤的扭头看他,就见韩玠也正瞧着她。
那种眼神……谢璇呆了一呆。他的眼底仿佛有种悲伤压抑的情绪在蔓延,如同隐忍苦楚,跟平日里漫不经心、语笑随意的靖宁侯府二公子完全不同。
四目相对的时候,各自都有些痴怔。
谢璇却觉得快忍不住哭出来了,于是重重的在他胸前推了一下,趁着韩玠毫无防备身形微晃的时候,钻出他的桎梏,紧咬着嘴唇跑走了。
韩玠依旧怔怔的蹲在那里,怀里忽然变得空荡,就连心思都空荡起来。他盯着面前青石堆砌起来的墙壁,眼前却还是谢璇方才强忍泪意的模样。
她跟以前完全不同了,那时候的谢璇娇娇软软,虽然受了委屈的时候都强忍着不说,但若他温言劝慰,她便会对他诉说,高兴的或者悲伤的,都愿意告诉他。可现在完全不同了,她像是把他当成了完完全全的外人,将唯一的窗扇紧闭,狠狠将他拒于门外。
他恐怕再也不是她记忆里温暖可靠的玉玠哥哥,而是叫她伤心苦等,含恨而终的韩玉玠。
重活一世,他想变狠,她却想变冷。
韩玠在那里蹲了许久,一直在树顶上晃着双腿闲坐的唐灵钧终于忍不住跳下来了,“表哥走吧,那姑娘早就跑远了。嘿,长得像是兔子,跑起来却跟小豹子似的,又灵活又快,咬人的时候也狠,谁要是娶她当媳妇儿,啧啧。”
韩玠的思绪被他打搅,转过头时已恢复了靖宁侯府二公子懒洋洋的模样,警示般盯了唐灵钧一眼,唐灵钧立马闭嘴。
“那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以后不许欺负她。”
“啊,就是原本跟你定亲,后来又给退了的那个?”唐灵钧立马来了兴致。
韩玠却不欲跟他多废话,只是道:“之前跟她和采衣在一起的,是晋王和五公主,你今天险些闯了大祸!”
“五公主?”唐灵钧瞪大了眼睛,吸着冷气抖了抖。
“幸亏有晋王拦着,不然没你好果子吃!”韩玠举步欲走,又重申道:“你若再敢欺负璇璇,当心我剥你的皮!”
“咦——”唐灵钧抖了抖,装作害怕的模样,“表哥刚进青衣卫,就学会那些狠辣手段啦?看在我帮你找了那副竹林图的份上,咱们就扯平呗。”
韩玠驻足,回头看他一眼,唐灵钧立马捂住嘴,不说话了。
*
谢璇与谢珺乘车回府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倚靠在软枕上,听车外风声鸟鸣,闭目养神的间隙里心绪跌宕。忽觉马车一顿,两人同时睁开眼睛,谢珺已然掀起了侧帘,“怎么了?”
“是靖宁侯府的二爷。”随行的婆子在外头回禀。
谢珺笑着睇向谢璇,“是韩玉玠。”
“又不是找我的……”谢璇嘀咕,懒洋洋的往角落里缩了缩。谢珺见状只是一笑,不好叫韩玠在外多等,便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问他是何事。
韩玠这会儿是独自一人骑马拦在车前,将掌心托着的一副卷轴递过来,道:“我瞧今日璇璇看着这幅画发呆,必是喜欢这幅画。恰好作画的是我朋友,所以特意讨来送给她,也算不虚此次文社之行。”
里面谢璇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谢珺拒绝。
谢珺却晓得分寸。
谢韩两家是世交,前番退了婚事是迫不得已,交情却是不能断的,这会儿若是推辞,未免太过刻意,便忽视了谢璇那拨浪鼓般摇头的模样,接过卷轴,含笑道谢。
车厢之内,谢璇满是怨念的瞧着谢珺,鼻子皱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