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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儿,你出去吧,我有些……”洛棠风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紧抓心窝,双眼发热,四肢冰凉,良久才缓和过来。
“棠风!”泠儿上前我住洛棠风的手,“无论如何,告诉师父绝对是上策,你不可妄为!”
“给我出去!”洛棠风将泠儿搡开,“我这……是心病,只能由我自己治。”
“出去吧……丫头……”王迟道,躺下身子背对着洛棠风,半卧着,似乎是想睡觉。
泠儿无言,转身走去,轻闭上门,月光抚顺了她的长发,显出一份恬淡,却和这窗外的美景一样,无人有心欣赏。
“洛兄……”王迟欲言又止,又欲翻身劝慰,却终是叹得一声,“早睡……”
“你的虚伪,没感受到吗?”洛棠风听得一声絮语,溯声而寻,却发现这声音源自内心,“是啊,堂堂君子,竟也会感到虚伪吗?”
“你给我住口!”洛棠风大喝一声,惊得王迟乍然起身。
“你口口声声你我为一!却又无时无刻不想击溃我的心智!你说!谁才是虚伪!”洛棠风道。
“呵哈哈,是啊,那你为什么会心痛呢?正人君子?你为什么想独揽责任呢?愧疚吗,还是你心里仅存的良知?你若心智坚定,问心无愧,我又怎会乘虚而入呢?”魔障笑道,“我都为你感到羞愧……”
此时,一切突然安静了,洛棠风木讷在床上,他的眼里再没了一丝色彩,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痛苦,似乎没有一丝生气。
“你在追寻什么?你在恐惧什么?你在等待什么?”洛棠风听闻此声,却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共鸣,他伸出双手,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他的手愈来愈快地挥舞,仿佛是因为扑空了而着急,那个声音愈来愈大,传到耳里,传到手上,传到心中。终于,似乎是一掌猛击,他倒在床上,渐渐恢复了神智。
他看向自己的手,翻掌间,他有了一丝陌生。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支配的感觉。他的目光停滞在手上,看着它屈伸,翻转,却有一种莫名的欣喜。
“王兄,我是谁?”洛棠风突然说道。
王迟先是有些诧异,勉强回答道:“你是……洛棠风?”
“谁是我?”洛棠风道,思索良久,却总是想不出一个最确切的答案。
他看向窗外,海棠在他眼里经过了四季,那黑夜却始终到不了天明。
洛棠风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尽管如此,却不知怎的,他更难入睡了。
突然,听得窗外传来几句呢喃,一个声音响起,清脆,透彻,灵动,顺着月光滑进房内,洛棠风细听,才发觉是泠儿的歌声。
“袅袅秋风,茕茕无依。凄凄白袖,婀娜娉婷。凭栏所驻,晦兮暗兮。俗火尘处,烟灯迷离……”
洛棠风凭着歌声仿佛看到了窗外的景色,他静静地听着,眼前有了一片灯火阑珊,也有了一片浩海阑干。他成了那个凭栏听雨的人,也成了那个仗剑饮酒的人。他忘记了一切,缓缓地,缓缓地,进入了梦乡,那个地方,有一树桃花。
但他不知,这歌声,响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窗外传来阵阵喧声,洛棠风捂着昏沉的脑袋缓缓起身,竟已不觉筋骨疼痛,舒活几下,只是有些疲软。
“恭迎师爷!恭迎大师兄!”
突然响起的一句话,仿佛刺入洛棠风的双耳,他翻身欲下床,却是双腿疲乏,无力支撑倒在地上,良久缓和过来,便回首看向仍在熟睡的王迟,啧叹一声,拄着天阙尺蹒跚地走了出去,极力不发出声音。
打开门,久违的阳光将他吞噬,他头晕目眩的同时,竟有一丝不快,寻着声音走去,拨开树丛,却发现练功的大院里来了两个陌生的面孔,看他们站的位置,应是师爷和楚惊澜,但两人的面容却似是差不多的年纪。
白发灰鬓的那人尤为显眼,身着白衣,袖上肩上隐隐有几道淡蓝色的纹路。其身长七尺,眼瞳似有些浑浊,却投射出一股温而不寒的气息。他的白发散披着,悬至半腰间,又有几缕遮住了左眼,隐隐约约地透着一股仙气。
另一人穿着纪楠道观的道服,约莫只比冷作颜小四岁。紧束的黑发略显精神,眉目间传出英悍之气。其嘴唇紧闭,目光如锋,眉头微锁,耳鬓淡紫。面对着众人的热情有一种迎合的无奈与无措,他环视着,似乎在找某个人。
“师父近日安好?”洛棠风闻声望去,却是冷作颜对这位白发男子躬身拱手行礼。自然而然,这位男子应就是师爷本尊。
只见师爷摆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老样子……”
话音刚落,却见洛棠风将天阙尺弃在一旁,竭力向前奔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在师爷面前长跪不起,磕头而泣:“孽徒,罪该万死!”
霎时间,哗声一片。或同情,或疑惑,或担心,洛棠风却仿佛消逝在这声海茫茫,竭尽全力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冷作颜见状忙道:“棠风!你干什么!你伤势未愈,不可……”
“想必这就是洛棠风了……”师爷道,示意让楚惊澜将其扶起,“随我来……”
洛棠风惊诧之余也注意到,身旁的这个楚惊澜似乎在耳边低喃着什么,只是未能听清楚,不过可以肯定,这些话是对自己说的。
三人就在众人目视下离开了,冷作颜正欲上前,却被李谷岚伸手阻拦。两人对视,冷作颜会意后只得嗟叹一声。
“吾乃广渊子,正是你的师爷。”老者道,“虽是少年之貌,但已是百岁之年。”
三人行至一间竹房前,正对山景阴阳相割之处。广渊子走进去,示意让洛棠风跟上。洛棠风刚踏进房门时,楚惊澜便把门关上,守在外面。
“坐下……”广渊子道,示意让洛棠风坐在棋桌旁,而自己则从柜子里寻出一盘棋,也盘腿而坐,将棋铺陈在桌上,道:“听闻洛家的棋艺精湛,棠风,你如何?”
“回师爷的话,后生不比家父,棋艺只是略懂,不算精通。”洛棠风回道。
“不妨下一局。”广渊子道,将黑棋摆在洛棠风面前。
虽不知其用意,但洛棠风也只得遵命,棋子刚落,却感觉心中有一股暗流涌动。
“杀了你师叔之后,你如今心中有何感觉?”广渊子说着也落一子。
洛棠风自是感到诧异,思索良久,又落一子,道:“愧……不,是疑惑。”
“哦?疑惑?”
“的确。后生扪心自问,却是没有任何不安与自责,杀了人之后,我现在竟只有疑惑。”
“为何疑惑?”
“我疑惑师叔这么做的用意,疑惑幕后者的目的,也疑惑传观主之位的那天,师爷您到底和师叔说了什么。”
“是是非非,林林总总。棋道之理尚不可尽究,世事缘由又何必玩味……”
“师爷,您就不对师叔的死感到痛心吗?”洛棠风反问道。
一子一落,一句一起。棋局进行着,两人的对话也进行着。
“洛棠风……”广渊子缓缓起身,与洛棠风擦肩,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其实,你张师叔的死,也算是……”
听毕,洛棠风满脸惊骇与不解,转身看向广渊子,却见其从角落里的竹箱中拿出一把剑,又回到棋桌旁,将剑放在桌上,剑柄对着洛棠风,剑鞘对着自己。
“师祖!这是为何!”洛棠风激动地起身,看着广渊子,却见其笑而不语。
“坐好,继续下。”广渊子道,又有口无心似的说道:“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随而入。阳还终始,阴极反阳。以阳动者,德相生也。以阴静者,形相成也。以阳求阴,苞以德也。以阴结阳,施以力也。阴阳相求,由捭阖也。”
此时,洛棠风又觉头晕目眩,欲强行安定,却感觉自己的魔障正蠢蠢欲动,定眼看时,却见棋盘不知不觉中已成了阴阳太极图。
“阴阳相分,无以应也。”广渊子起身将白子点在洛棠风额头上,棋子从额头落在地上,只见洛棠风也低着头,没了动静,“这盘棋,得看你的了……”
此时此刻,门外,楚惊澜仍是在环视四周,不敢有丝毫松懈。
“哥哥……”泠儿声音响起,楚惊澜回首望去,心中尽管十分欣喜,却又极力不表现出来。
“泠儿,你来了……”楚惊澜道,“你似乎昨天没有休息好……”
“不……这几日心神不宁,自然难以入睡。”泠儿走到楚惊澜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你好像对张师叔的死并不悲伤……”
“哪有……泠儿,是你想多了……”
“是因为当初拜师时他刁难我们吗?哥哥,他其实并不坏……”
“泠儿,作为王侯之后,我自然不会去纠结他的好坏,只是毕竟和他交谈甚少……”
“哥哥,还想着复国的事吗?”泠儿道,“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泠儿……”楚惊澜搂着泠儿道,“当年秦末大迁徙时,我们楚家的先祖楚燕便随扶苏来到这个世界。大袭国虽是西南小国,但毕竟是祖上的基业,可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送!不说为你,就是为了大袭国的百姓,我也必须要回去——师爷已是暮年,据他所言,他老人家也时日不长了,到那时,我便率领旧部……”
泠儿将楚惊澜一把推开:“你现在难道把师爷当作一种束缚吗?哥,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你想法,岂不是会寒了他的一片心意!”
“泠儿。”楚惊澜正色道,“我们王位被奸人所夺。如今大袭国民心不顺,军备松懈。到时候,水到渠成,我一定会夺回王位。到时候,我答应你,我还你一个太平盛世,你将坐拥一方,成为那万人敬仰的大袭公主!到时候,你就能做你任何想要做的事!”
“可我现在就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泠儿道,“哥哥!我求求你,此去凶险,你若一去不回……”
“泠儿……”楚惊澜摸着泠儿的头,“纵我身死,那也是天意难违。”
“哥哥!”
话音刚落,却听得房内传出一阵轰响,楚惊澜惊觉不妙,开门一看,却见棋子洒落在地,棋桌也被劈成两半。只见洛棠风握剑对着广渊子,蓄势待发,却总是颤抖着不肯下手,再看其眼睛,却是眼白为黑,眼瞳为白。
“老怪物!你逼我出来干嘛!”洛棠风道。
“棠风!”泠儿正欲上前,却被楚惊澜拦住:“这是他的魔障,师爷自有把握。”
广渊子盘坐如初,捡拾着散落的棋子,掌中黑白子混杂,却见其找到一颗摔成两半的白子,又找到一颗摔成两半的黑子,黑白子两两拼接,却恰好重合在一起。
“故弄玄虚!”洛棠风执剑正欲砍下去,却又停住了,顿时,眼睛颜色变化不定。
“前……前辈快躲……我……撑不住了……”洛棠风道,似乎是在挣扎。
广渊子继续捡拾着棋子,说道:“任他砍下来……”
“老怪物!你以为我不敢吗!”洛棠风道,挥剑砍向广渊子的脖子,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停住了。
“你犹豫了……”广渊子道。
洛棠风冒出一身冷汗:“我犹豫什么?”
“你犹豫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广渊子将棋子倒在桌上,明明不是刻意而为,却分明分成了黑白两股。
“阴阳罡气啊……”广渊子道,“怪说不得……”
此刻,却见洛棠风双眼分别诡异地呈现出黑中白,白中黑的颜色,洛棠风也渐渐恢复了神智。
广渊子起身走向洛棠风,食指中指并拢按在洛棠风额头上。
“好好相处……”广渊子道,“他暂时不会找你麻烦了。你们再相遇时,也是否极泰来。”
“走了……”广渊子道,走出房门,示意楚惊澜跟上。留得洛棠风痴伫在原地。
突然,听得一群人的脚步声响起,王迟在众人拉扯下赶到,冷作颜和李谷岚也紧随其后。
“洛棠风!你个混账跑哪去了!怎么不给我说一声!”王迟张牙舞爪地要冲向洛棠风,却看见广渊子,问道:“你是谁?”
“王御的儿子怎么会在纪楠道观?”广渊子道,“罢,后生,你与这洛棠风关系似乎不错……”
不等王迟回复,广渊子便叹了一口气:“只愿你们不要重蹈当年的覆辙。”
“师父,你可要走?张师兄的事……”
“迁入纪楠内冢,以观主的规格安葬。”广渊子道,“惊澜,走。”
他回望着,看着那棋子,似乎有些还没落下,有些还没拾起。但是,这里不容他再转身。无可奈何,他终是笑叹一句,似言似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