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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阴雨,天色终于放晴。天色若被洗彻一般清新纯净。
花开荀兰、盛装而出;摇曳于风,势压碧叶;依稀只见繁花,不见碧叶,正如一抹灿烂的晚霞映照在赣州将军府里的正厅窗前。
沈冰妍不在府中。
府中管家华沉甯此时在主堂里收拾茶具琴棋之类的器具,见杜谦琛走近,客气地微笑,道:“杜大人来的可是不凑巧,小姐与靳姑娘清早就出门了。若有要紧的事,需等小姐回来再说了。”
杜谦琛默了默,随即开口:“不必。我本昨日就该返京复命,特此想跟沈姑娘道别。”
华沉甯笑了笑:“如此,老夫便代为转告。杜大人,一路平安。”
入秋料峭,阳光灿然。此时的赣州奉阳上空万里无云,应是好天气。
在沈冰妍的带领下,靳仄缕跟着她,二人顺着奉阳东市的街道鱼贯进入西市。
过了云香坊,迎面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宽巷的两侧皆是店铺行肆。
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
两人走到十字街正中。
双手提满各式各样的点心、绢布的靳仄缕停下脚步,看着身旁说是出来逛街却什么也没给自己买的沈冰妍,问道:“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是寻个茶楼还是奉阳有名的小馆?”
沈冰妍眉眼弯弯,看着眼巴巴将自己望着的靳仄缕,不由笑道:“饿了?”
靳仄缕撇开眼光,去看不远处姿态各异的泥人小摊。
沈冰妍带着靳仄缕轻车熟路地掠过十字街,钻进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去。
南坊的东北隅是济芝堂药坊,旁边便是棺材铺。在两者之间,夹着一处堂皇的酒楼——誉满天下的一品香。
一品香二楼上房雅座。
满桌上的菜有大半都是鱼,清蒸红烧糖醋煲汤种种做法不必细说。
沈冰妍夹起一块鱼肉,仔细耐心地剔除鱼刺,自然地放到靳仄缕的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靳仄缕没着急动筷,目光炯炯,看向沈冰妍。
沈冰妍淡淡笑着,也不回答她,只说:“这里的鱼是特色,多吃些。”
靳仄缕边吃边看着沈冰妍,神情犹豫,似是斟酌着什么。
“菜都凉了,别看了。”靳仄缕憨憨一笑,专心吃鱼。
“实话实说,你府上的鱼做得没有这里好。”
某人边吃边评价,一副与自己很熟,不需要客气的模样,让沈冰妍轻轻摇了摇头。
楼下对街新开了一家蒸饼店,叫卖声都飘到了一品香二楼雅座。
“嗯,说的是。你若够富足,每日来也是可以的。”
靳仄缕挑眉,笑问:“你想我住在这儿?”
沈冰妍还没说话,就有人敲门进来。
“二位客官,本店独有的茶花酿来喽!掌柜免费送您二位的。”
一只手伸过来,两只小巧玲珑酒盏立在二人面前。窗外嘈杂鼎沸,微热的浪潮混杂着清香,直钻进人心脾。
“来,尝尝。”
靳仄缕兴奋的面容映在浅银酒壶上,说不出的俏皮。
沈冰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小靳递给她的酒壶,“你自己喝吧,少喝点。”
这酒可冽着呢。
“你怎么不问我何时走?”靳仄缕抬袖喝酒,口齿不清地问沈冰妍。
沈冰妍定定地看着靳仄缕:“你有打算回泾阳吗?”
“呃……”靳仄缕一时语塞,低头喃喃,“怎么看出来的?”
“你要是想离开,”沈冰妍按住她还要添酒的手,“便不会非要跟着杜谦琛一起送我回赣州了。”
靳仄缕咽了口酒,没好意思吭声。
“别喝了,两杯足矣。”冰妍眼里带着浅浅笑意。
这丫头,酒量撑不起豪迈。
“这酒真香……”靳仄缕好笑地摇摇头,不以为意:“依你看,我应身居何处?我觉得我还是先找住处栖身,身上还有细软,小心维持,还能度日。”
两杯下肚,沈冰妍看着脸红起来的小靳,笑笑,作状认真思索。
“要不……”靳仄缕笑吟吟的脸凑过去,睫毛浓密,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沈冰妍,带着些亲昵的姿态,话也不说完。
沈冰妍静静看着她,不语。
怎么说呢?小靳这样子,就宛如一只撒欢的狗,向她伸出前爪,想要凑过来亲近主人;就是不知最终目的是什么。是想咬她,还是想要舔她?
近十日的相处,沈冰妍能感受到小靳的真心,也认真思虑过:自己是不是也该放下戒心?
沈冰妍并不看靳仄缕,目光落在酒壶上,缓缓补充:“要不住在沈府?”
“好啊。”靳仄缕心满意足。
奉阳的大街许是与别处无甚不同,平直宽敞,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让人走在上面一步步都安下心来。
到底是故都,还是没变的。
林祁正走在去往沈府的路上,街道的热闹,让她有了些许回忆,不禁在想:阿妍回到这里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来,又香又脆的蒸饼啊,吃了一个想两个。热腾腾的胡麻蒸饼啊,快来看看啊!”
“好吃您再来!”蒸饼店的叫卖声入耳,林祁不由想起阿妍很喜欢余记的胡麻蒸饼,只是余记现在已经搬走了。
她走上前,排了许久的队,要了两个胡麻蒸饼,那老板看着她笑:“姑娘,我们这儿还有茶花汤,配着这香喷喷的饼,才是最好。要来一碗吗?”
林祁一怔,随即笑道:“好啊。”
“姑娘里边请。”
她虽饿,看着这些吃食却吃不下,象征地呷了两口汤,嚼了几下蒸饼,却见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个人。
引起林祁注意的是那人有双独特的眼睛,一只黑多白少,一只白多黑少。这时正是饭点,客人来来往往,老板既要招呼客人,又要收账,忙得分身乏术。
林祁见那让她看上去不大顺眼的人,放下他手里那碗胡辣汤,大声喊着,“老板,银子我放桌上了。”
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几块铜板,老板闻声回头冲他道了声好,就接着招呼在他跟前的人,也没法立刻过来取铜板。那人见状便起身快速离去了。
他迈步,突然横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那人奇怪地瞥眼一看,恰对上林祁明亮的眼眸。那双明晃晃的的眼睛毫无笑意,似是掺杂着嘲讽与不屑;眸中如冰雪燎原,唇角却上扬着恰到好处的角度,显得整个人平和不少。
他心里一慌,慌乱中想打开那姑娘的手,撒腿就跑。
没见那姑娘怎么动的手,自己就瞬间动弹不得,他连忙喊道:“光天化日,有人非礼啊!”
林祁却是笑得灿烂,不顾围观人群异样的眼光,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紧握住的左手,几个铜板就落入她的手中。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听那姑娘压低声音开口:“我就当你是无意的,能走便走,不然……你大可一试。”
然后他的背部被轻点了一下,他就发现自己能动了,立马撒腿开溜。
林祁自顾自地回到自己桌前,不动声色地弹了弹手指,几个铜板就稳稳地叠在了刚才那人落座的小桌上。
四周没人发觉,只觉方才那当街拦人的姑娘有些奇怪。
汤已只剩小半,林祁放下铜板,正打算起身离开。
走出小棚外几步,正转向西口北面,一个装束从简的青年在她身后喊了她一声。
“姑娘,有位客官邀请你上楼坐坐。”
林祁疑惑地顺着他的手势仰头,看到对街装潢富丽的酒楼阁栏处,有个姑娘正趴着,远远地,冲她笑着,挥了挥手。
她不认识。
林祁怔然,不可无不可,向远处窗口边的姑娘微微点头,会心一笑,就从容地跟着那青年去了。
靳仄缕望向窗外,本是密密人影,看得不甚清明,但她还是在人群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人。
沈冰妍片刻前被一品香当家的请去叙旧,靳仄缕一人坐于房中,只觉酒香悠悠上了头,于是俯在窗前醒醒神。方是正午,身带酒气回沈府略有不妥。
微热的风没能让酒气很快就散,却让靳仄缕恰好看清了蒸饼铺前的一番场景。
她看着那个男子在老板转身后又将铜钱悄悄拿了回去,有些鄙夷,不过几个铜板而已,至于要做这种事吗?
然后她就看见有人出手了,倒是干净利落,不动声色。
那姑娘一身红色束身衣,红色发带与她额前的碎发缠绕在一起,配合着红色的长裙,真是又美又飒。
又来一个爱管闲事的姑娘,靳仄缕兴致一来,便请店小二请那姑娘楼上一坐。
沈冰妍被人带到天香一字房门口,引路人推开虚掩的门,请她进去。
她方一跨步,一个瓷杯迎面飞来,正砸向她额头,她抬手挡了挡。
瓷杯落下,碎了一地。
一屋子人都傻了,引路人看此场景,边抹汗边请罪道:“少东家,小的不是故意的。”
沈冰妍拿袖子淡定地擦拭了一把脸上的酒水,看着对面愣住的男子,问:“怎么了?”
那男子递了个眼神,房间里其余的人立即敏捷动作,给她递帕子,扫碎瓷,然后退出房门。
门外只留了去请沈冰妍的小厮,阿三。
“傅昀,”沈冰妍笑着看他,“这算是见面礼?”
傅昀看了她半晌,才开口:“竟然真是你。”
他方才过来找老傅兴师问罪,在阶间看见一人,背影极像沈家那姑娘,他差人去看,若真是沈冰妍,就请过来;只是他本就没抱希望。
沈冰妍依旧站在门口,他本冰冷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挑眉问道:“舍得回来了?女大果然十八变啊。”
沈冰妍沉默半晌,自顾自地走到雕花木椅上坐下,缓缓说:“彼此。我也没想过,傅少爷如今已是这里的少东家了。”
她看着他,“许久没看到傅少爷发火了。”
傅昀没有理会她,笑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完,也坐了下来,端起桌上放着的花茶,给她往酒杯里添。
“昨日。”沈冰妍接过却不喝,问他:“怎么?家里出事了?”
本是晴天,连云都不见,顷刻间却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傅昀原本平静下来的神色蓦然变得忿忿,语气中满是不屑:“出大事了。我来这找一个女人。”
沈冰妍脸上的笑意加深,神色不明地问:“嗯?”
傅昀似是不耐烦,也不看她,自己倒了杯酒,闷闷开口:“昨晚,我爹趁我歇在镖门,带了女人回府过夜,被我今早出门撞上了。”
沈冰妍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随意劝道:“岳姨走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人陪着傅叔了。”
傅昀瞪她:“说得轻巧。那是酒楼里的人。”
“傅叔心悦便好,你何必干涉呢?”
傅昀重重放下酒盏,定定看着她,咬牙切齿:“我就是要管!若是沈将军……”
他突然想到什么,戛然而止。
被沈冰妍看得发毛,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不说这些,你今晚要不在我这儿进食?我给你摆接风宴。”
沈冰妍淡淡说:“不必”,顿了顿,还是劝他:“傅叔心里有数的,你不必紧张。”
“好,我不管,只要那女人在府里一日,我便一日不回府。以后我自己养活自己。”
沈冰妍笑他:“靠一品香?我没记错的话,你只是少东家。”
傅昀摇摇头,不以为然:“你忘了,我还有票号和镖局。”
“如此,那便祝傅少爷好运了。”
沈冰妍只点点头,“还有人在等我”,她起身,“走了。”
傅昀有些发怔,就这样?
没有阻拦她,移开一步,还帮她开了门。
也好,今晚去沈府蹭饭,不用再看到老傅和那个女人。
阴雨淅沥下了三刻。
沈冰妍自傅昀处来,推开门便见林祁斜倚窗栏,一边听雨煮茶,一边讲着奉阳的风土人情;一旁安坐的靳仄缕正听得津津有味。
她愣怔了一下,林祁看着她也愣住了,只有靳仄缕满是热忱地招呼沈冰妍。
“你来了。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林祁。”
转而看向林祁,指着站在门口的姑娘,说:“这是沈冰妍。”
沈冰妍笑了。她从门口慢慢走近林祁,一步一步,足音轻响,悠久回荡。
她们隔着靳仄缕,望着彼此。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是四年六个月。
时间向前走,回忆被滞后。
恍如隔世。
林祁笑着看着阿妍,她周身清雅沉着的气质并未被磨损,略显惊喜的双眸与发上的簪花缭绫,如此时窗外烟雨萦绕,让她整个人沉淀出一种更内敛的韵味。
沈冰妍也回视着林祁,眼中带着平时不大常见的温柔。
小七长高了,但瘦减了三分,连日的奔波,让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红色长裙穿在小七身上,本是三分洒脱七分英飒,此刻落入她的眼中,却似弱不胜衣。
两人相视一笑。林祁说:“阿妍,快要立秋了,还须多穿衣服。”
沈冰妍说:“小七,你消瘦了。”
靳仄缕不明所以:“你们,认识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声音,靳仄缕推开门,扑来的烟雾,让她呛了一下。
林祁猛地站起,看了一眼映在门上的火光,靳仄缕已经在外面忙喊:“起火了!快走!”
林祁毫不犹豫拉着沈冰妍夺门而出。等她们三人出门时,正撞见已是踉跄地跑过来的小二慌忙地喊:“不得了、不得了啦!”
沈冰妍没有理他,甩开林祁的手,对她们说了句先走,便就着火光奔到傅昀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有了浓重的烟味,傅昀房间空无一人,桌下板间只余一点点淡淡的血迹,鲜红流动,格外碍眼。
林祁和靳仄缕匆忙寻来,看着她呆呆楞在桌前,靳仄缕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拖走。
看着沈冰妍迟疑且惊慌的神情,林祁不自觉出言安慰:“不在房里,定是逃了出去,别担心,出去就能看到人了。”
她并不知道沈冰妍是在担心谁。
楼下的火势正在蔓延,三人都不自觉咳嗽,手捂住口鼻跟着人群往楼下奔跑。
沈冰妍边跑边向大堂中的人喊:“烟是往上冒的,要注意弯腰低身,捂住口鼻。”
靳仄缕伏下身,在最前头,带着众人往门口奔。楼下十几个小厮跑来跑去,已经不知起火源头在哪,只是提着水桶往火光处泼去。
酒楼里的人都已经蜂拥而至,全都跑到了大街上。
沈冰妍跟着她们出了楼,站在街道上,回头看,雨未停,火势已退,整个酒楼只余缓缓上升的烟雾和吵嚷的因劫后余生的欢愉声。
“这火……这火起得太诡异了,幸好是灭了!”靳仄缕拍拍心口这样说。
雨中,人声熙攘。
林祁和靳仄缕四处走动,为的是看周围有没有人受伤。她们把沈冰妍送出楼外,便同时往楼里冲去帮忙。
沈冰妍四处观望,踌躇片刻,在众人的推挤中,猛地回身,望见了从楼里刚跑出来的一个小厮。
她立即抬手,抓住那个跑出来的小厮的手臂,将他拉住。她记得,这是方才带她去找傅昀的人。
她急忙问:“傅昀呢?”
她知道,这是傅昀的地盘,谁都可能出事,唯独他不会;因为,只要出事,里面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他。
那男子面容苍白惨淡,头发被一根木筷紧紧绾住,他被沈冰妍拉住,又甩不开她的手,颤抖着叫了一声“沈姑娘”,然后就突然拍了下头,似是突然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她。
“就是你,是你把少爷藏起来了!”
沈冰妍赶紧问:“他怎么了?人呢?”
那小厮拼命摇头,只看着她吼:“只有你知道少爷去哪了!”
傅剑洗此时也不知从哪里出来,无奈说道:“阿三,你切莫胡闹,这事……这事与她并无关系。”
又指着沈冰妍,着急问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出来之后,你有没有听见傅昀房间里有声响?好好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凭空消失。
沈冰妍此时是真的慌乱了。
雨点砸在身上,格外沉冷,真是日中,天光却是暗淡,只有偶尔雨点的微光映照出她眼前依稀的景物和三三两两的人,整个天地模糊一片。
街口忽有阵风吹过,楼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不远处的花坊里繁花飘出,竟穿过凛冽风雨,飘落于沈冰妍的肩侧。
小小的茶花栖立于肩上,如一只纯色的蝶。蝶翼扑闪之下,傅昀就那样出现在她眼前,张扬的眉目,肆意的笑。
她的心蓦然一落。
他不会有事的,她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