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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骤雨初歇,雾浓不见月光。
一座敞亮的马车在郊野山道上踽踽而行。轮碾于地,微声不绝,不若急驱。
悬于车顶的红纸灯笼盏盏,于夜雾中若隐若现,上书隶笔行沈。迹黑红底,鲜艳欲滴,照见路途三尺之道。
伏月伊始动身,从朔七至念四,如今已过十七日。
马车自泾阳连夜驶出,驱向赣州。已出城镇数十里,沈冰妍方才在马车中醒来。她身着青色长衫,外披黑色织锦斗篷,在光线暗沉的马车里愈发鲜亮。
面容极妍,星辰入眼;只是一出言便让妍丽敷上了寒霜。她掀开马车帘子,对车外护卫轻语:“劳烦杜侍卫调转方向,驱回泾阳。”
她的声音柔和如风,却又像是自长空落下的冰雪,看似美丽,却令人发寒。
杜谦琛无奈,猛拉缰绳,马车止步不前;随即返驰。
没办法,陛下谕旨,但凭沈姑娘差遣。
酒肆乐坊里本应彻夜通明,饮酒作乐,可街道上,酒楼里却是空无一人,花楼里的窗户也都是紧闭的——如此夜晚,疾风似刃。
沈冰妍的车辇在驿站口停下,前几日已熟识的驿兵将他们一行人迎了进去。到了之前住的途留榭门口,沈冰妍平静地对杜谦琛叮嘱:
“杜侍卫今夜周劳,好生休憩;明日可能更加辛苦。”
说完也不看他,转身踏入房中。
夜色弥望月光,走了一遭荒唐。
杜谦琛苦笑,这还是他头一回见沈姑娘真真切切不虞。
擅作主张是他的错,可泾阳再待下去,生命都会受到威胁;陛下是让他来保护沈冰妍的,若不能平安抵达赣州,他也只能提头面圣。陛下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又要听命于她,又得完成使命,难就难在有时二者是相悖的。
泾阳有个小镇三十余人突发疟疾,七日前,沈冰妍归途恰巧路经此地。
她不顾劝阻,诊断了多名病患,然后给出了她师父多年前专治疟疾的处方,交由驿站官员,代为转达至附近医馆。
原本病人已然尽数好转,谁知前日,又有多名患者病情突然恶化,高烧复起,药石无灵,回天乏术。
眼看沈姑娘救人不成,反倒身体渐虚,杜谦琛情急之下,使计欲将其送走。谁知还未出镇,她便醒了。
次日午时。
途留榭是适合夏日的居处。四面门窗俱开,三面风荷摇动,唯有一面连着曲桥,通往岸上垂柳曲径。
池妍浅碧,暗香幽微,一室生凉。
沈冰妍一人坐于案前,看着桌面上摊开的宣纸,明明想忽略上面的药方,却觉得越发碍眼。
她沉默地亲自将书案撤下,站起走到曲桥上。
一池开得正盛的荷花不胜此时的炎热日光,垂在她的面前,她闻到荷花幽凉的香,不由得对它注目许久。
站在她身后的杜谦琛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药坊。”
沈冰妍若有所思地沉默,外面有人匆匆行来。
“沈小姐,驿站门口有位姑娘找您。”来人是驿丞。
杜谦琛上前:“姑娘,卑职前去查看是何人。”
沈冰妍轻声应下:“有劳了。”
待他转身,她又出言:“若是六日前来寻过我的靳姑娘,便直接带进来吧。”
“卑职明白。”
靳仄缕被请进途留榭,便看见沈冰妍正站在窗边弥望着外池的荷叶。
“沈姑娘真是好雅兴。”有人笑着说话,一袭普通束身黑衣短衫,远处看去,利落干净。
此人正是靳仄缕。
沈冰妍转过头来,简单的雪青碧霞长衫亦是衬得清雅动人。她笑问:“靳姑娘此行所为何来?”
沈冰妍和靳仄缕初遇正是在七日前,沈冰妍初到泾阳时,福岑蜜果坊。
她还记得彼时靳仄缕一身素衣,声音细腻软糯地冲正招呼自己进去瞧瞧的掌柜吩咐:“这个、这个,还有那边那两个,各要两钱。”
靳仄缕接过老板递过去的香草果子杏干越莓,笑吟吟地取了腰间系的锦囊,清丽的面容上笑意在打开钱袋之后陡然消失。
沈冰妍替她付过钱后,她追上来,客气地道过谢后,神情自然地打开话匣:
“我叫靳仄缕,姑娘如何称呼?看姑娘不似泾阳人士,所居何处呢?”
靳仄缕。沈冰妍在心中复念,而后据实已告,离去。
次日,靳仄缕来驿站为还沈冰妍代付的蜜饯银钱五贯找她,闲聊中状似无意提到城中有一边陲小镇,镇里所居离周寨平民多数患有疟疾,半旬前已报至府衙,府尹已下令隔离,寨中无郎中可治此疾,已是人人自危。
她便是因此暂留此地数日。
沈冰妍收回望向水榭的目光,一双清明幽深的眼睛凝望着靳仄缕,却只见她径直朝自己走来,看着自己并未回应。
而后走到沈冰妍的对面坐下,她如此行事自若,倒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还以为沈姑娘已然离城,我都已做好虚此一行的准备了。”
“不是药方的问题。”沈冰妍立于案前,目光真挚回视靳仄缕,神情平静如水。
靳仄缕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毕竟是名医处方,自然与沈姑娘无关。”
“不是因为我开的药方出于师父之手,我便无条件给予信任;只是就事论事。”
靳仄缕看着她八风不动的作态,有十足十的笃定,不由放缓语气,问道:“那沈姑娘如何解释疟疾复发一事。”
“前日,我去过寨中复诊;患者病情尽数反复,只余几个孩童情况尚稳。一息四至,脉象平和;可待询问得知,他们与其余患者所食所饮,相比之下,不尽相同;寨中环境处处无不形同,由此可观,其实已经对症下药了。”
沈冰妍言至此处,忽而淡然反问:“靳姑娘,近日可有其他发现?”
靳仄缕敛住进来时问罪的恣意,低声回应:“府尹五日前已令惠民局按照你的药方进购药材,交与沐春堂的大夫配药熬制,官兵送至寨门口,然后由寨中人隔墙自取。我所知不过尔尔;不懂医术,其余的,一概未明。”
“就是惠民局。”
沈冰妍点头,提议靳仄缕:“靳姑娘若无事,可与我共去一探究竟。”
靳仄缕忽然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喃喃地问:“药材出了问题?”
沈冰妍没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说:“去看看便知。”
站在一旁的杜谦琛闻言慌神,冲着已经举步的她疾言:“离周寨通往泾阳主城的路已牢牢封住,唯一可出入的后山也已阻断,已经是严防封密,没有人敢随意出入。”
“可有明文法令阻止医者通行?”沈冰妍步伐未止:“律法有言,若无行令,城街不可随意禁足;不违律法,谁也无权拦我。”
杜谦琛不由沉色,搬出皇帝谕令意图制止:
“卑职奉旨护送姑娘安至将军府,途中不得耽搁,姑娘在此处逗留数日,已是不妥。”
还坐在案前的靳仄缕突然插话:“你们先聊,我给你们烧壶水去。”
“且慢,我们还是即刻动身为好。”
沈冰妍叫住一旁看戏的靳仄缕,复看向杜谦琛,语气平缓:
“我已无品级,亦无特权,杜侍卫不必听命于我;亦无权阻拦我的行踪,不必跟着我了。”
杜谦琛拦在她身前依然不动,似是破釜沉舟:“沈姑娘生气也罢,这是我的职责。”
沈冰妍出言讥讽:“人命巍巍,难道还不如守住杜大人的耿介重要?”
杜谦琛有些动摇,但他自认为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还是坚持:“卑职职责所在,还望姑娘不要为难。且偌大泾阳,堂堂官府,自不会坐视不理,姑娘何必多此一举。”
沈冰妍对尚未起身的靳仄缕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行,但她状似无视,依旧坐于木椅之上,一派懒洋洋。
沈冰妍并未再管她,只对执意对自己阻拦的人开口询问:“杜大人可知,何为君子?”
杜谦琛不语。
她自问自答:“君子立世,何惧生死?”
他有些沉郁:“我不能放你走。姑娘嘲讽我贪生怕死也好罢,我只知道——违抗君令,于礼法不合,亦不是君子所为。”
杜谦琛决意不会退让,但耳边传来微凉的声音,让他不自主再次动摇。
“律法礼教守的是自己那颗心,杜大人真的觉得我此去会一去不回吗?我有分寸。”
沈冰妍不想再耽搁时辰,直言:“我并未自妄到以为救济之事非我不可,我也没有舍我其谁的决心,只是不想违背本心,旦求一试。”
她神情坚定:“杜大哥,实言具之——为守住本心,哪怕三纲五常,万人阻挡,沈某亦不退让。”
“姑娘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事情绝非你所见到的那般简单:自我们来到此处,就目睹了病人最初发作的样子;未到时,召尹府七天前就得到了消息,官府的反应不正常,与正常防疫态度稍有偏差,此事还是不要深究为好。况且,姑娘说频繁接触疟疾病患,没有舍身的危险,你自己信吗?”
说不通,那就不浪费时间了。
沈冰妍撂下一句话:“我能看得清形势,依旧我行我素,杜大人,得罪了。”
看向靳仄缕,客气道:“靳姑娘,劳烦你,帮我拦住杜大人,我在驿站门口等你。”
靳仄缕:“……”
她不禁惊诧:沈冰妍如何得知自己会武,且有拦住杜谦缕的本事?
麻烦,正事要紧。
她速决速决,和沈冰妍两人前往惠民局方向而行。
泾阳离周寨惠民局后院。
靳仄缕满心疑惑地运用轻功带沈冰妍一跃高墙,落入后院的竹林曲径末处,轻步行至药材库北临的制药坊。
“我们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来,这番做派倒不像你。”
靳仄缕看前方远处正在熬制药材的士兵并未注意到她们,就将方才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沈冰妍简言答之:“节省时间,方便调查。”
她正想提醒靳仄缕,片刻后别跟那个士兵随意搭话;就见那姑娘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语声中带了少女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她:
“你算准了我会来,对吧?然后利用我,摆脱杜侍卫,接着再利用我进入此地,方便你一探究竟?”
沈冰妍伸手摸了摸靳仄缕的脑袋,靳仄缕看着她满是无奈的神情,突然觉得她方才的举动像是在给自己的宠物顺毛。
复听到她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直接将杜谦琛撂倒。我走之前探了下他的脉搏:浮大无根,应指散漫,按之消失,伴节律不齐,脉力不匀,应是元气耗损,大概明日酉时才会苏醒。”
她们边说边向那个士兵靠近,她们在局外高墙上观察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众人皆归家休憩,只余当值的士兵,一人。
“不对啊?他既是护卫,怎么会轻易被我撂倒?你做了两手准备?”
沈妍不看她,只暗暗观察前方士兵放置屉锅中烹煮的药材,抽神回答:
“嗯,他早晨喝了一些,补药。”
靳仄缕出言揶揄:“你还真是喜欢双管齐下啊。”
好像是吧。既能甩掉杜谦琛,又能一探某人虚实;靳仄缕?名字倒是有新意。
沈冰妍突然径直上前,靳仄缕没反应来,就听耳边传来低语:“跟着我,别出声。”
她们走到一个正把靳仄缕不认识的药材放入锅里的士兵面前。
“你们怎么进来的?”
靳仄缕乖觉不答,只听沈冰妍连眼都不眨一下地反问:
“你是新来的吧?我来替舅母给舅舅传话,自然没人敢拦我。”
那人点点头,看上去虽有狐疑,倒也机敏,闻言只觉眼前两个姑娘来头不小,小心翼翼地问:
“敢问这位姑娘的舅舅是何人?小人的确不曾见过二位,若有唐突,还望海涵。”
沈冰妍神态自若:“局里主管采购药材的司设大人,就是我舅舅。”
那士兵闻言,又看了看沈冰妍,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仪态不俗,不似造假,且他一个小兵,有什么好骗的?
语气讨好般告知沈冰妍:“原来是王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小人眼拙。不过,您来的不凑巧,王大人一刻钟前才回府。”
靳仄缕闷声嘲笑:还用你说,她们看着那肥头大耳、官威很大的老头离开了才翻进来的。
“多谢提醒。”
沈冰妍道完谢状似打算抬脚就走的模样,然后又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一脸好奇地问那人:
“这熬得是什么药啊?”顺手拿起了那药材,仔细观察。
那人见沈冰妍的神态,只当闺阁小姐不食烟火,连常用药材都不曾见过,提声回答她:
“姑娘看着新奇吧?这做的是对局中采购来的,经过加工,要往沐春堂送的阿胶。”
沈冰妍低头沉思片刻,复而抬头,故作满是兴趣的神情,询问那小兵:
“是挺新奇的,平日里都见不到。这里还有其他药材吗?都会被放在哪里啊?”
那小兵有些得意,觉得像她这样的大小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滑稽,然而他不敢造次,只憋笑回答她:
“当然有了。喏,看见南处那扇门了吗?屋里全是采购来的药材,这就是药材库。”
“我想进去看看,你能不能别给舅舅讲,他平日里不让我接触琴棋书画之外的事物,我着实好奇。”
那小兵仰头想了半天,一脸谄媚:“当然可以了,就是还望姑娘平时跟王大人闲聊的时候,顺便提一下小人,小人叫张余富。”
“一定。”
“那姑娘尽快参观,尽快出来。小人当值,万一碰到大人回来就不好办了。”
“一定。”
沈冰妍应承,拉着靳仄缕跟着张余富进了药材库。
药材库内似宝库。放眼望去,是门窗紧闭,一种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阴凉与蒙尘感的格局。
一排排架柜上放置大大小小盒箱,也有被布蒙好的木匣,远远看去,影影绰绰,仿佛黑影蹲立于柜架中。
“这两箱子,是沐春堂日常用的药材,都放在这里了。”
张余富拿出钥匙开了两个箱子,请沈冰妍和靳仄缕观看。
沈冰妍掀起箱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靳仄缕问:“怎么?”
她轻拍了一下箱盖,抬头望着沈冰妍,接着问:“你可想到什么了?”
沈冰妍看着她搭在箱盖上的手,微皱双眉,半开玩笑地反问:
“你是指,我见没见过这些药材吗?明明知道我不懂,还在外人面前揭我的短。”
目光若有所指的扫了一眼张余富。二人再无语言交流。
看完两人自正门而出,身后目送二人的张余富还在后面喊着:“姑娘记得替小人美言啊~!”
途留榭里,两人对坐。
案上放着梅子和茶水,熏香袅袅。
沈冰妍一杯茶还未饮尽,对面的姑娘就沉不住气了。
靳仄缕问:“可见端倪?那药能治病吗?”
她放下茶盏,微微轻咳,而后才沉声道:“治病?不致病就好了!”
靳仄缕倒是少见她面部有表情,且还是如此轻蔑,不假掩饰。不由一怔,意识到严峻,接着问:“怎么说?”
“逐一细查,除香絮和佩兰,其余皆是假药。运往沐春堂防疫必备的阿胶,八成是假,两成是次,根本一文不值。”
沈冰妍郁闷了许久,这两日她辗转反侧,每每想起自己看到,那些复发的患者眼里依旧保留着对自己的信任时,心悸的感觉让她很不是滋味。
难以安寝,她一直想不通,就算药材出了问题,怎么全服用的药一般无二,可那几个孩童却彻底痊愈了,未再复发。
现在明白了,因为阿胶清肺,肺火未解自会复发。
孩童肺火不盛,就算阿胶造假,也能抵御,体内已有抗性,免疫较强,自是无碍。
靳仄缕皱皱眉,搓了搓下巴,似是不信:“怎么看出来的?”
沈冰妍举起茶盏的手顿了顿,眉间浮现出不虞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捏了捏拳头,终是摇摇头:
“真品色黑如漆,略透光如琥珀;而假品色泽黑暗,呈油墨黑。真品敲碎后有胶香略带腥味,而假品却有股难闻的臭味。”
靳仄缕微微蹙眉,直视她的眼睛,略略提高了声音,又冷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惠民局胆子倒不小。”
又瞪大眼睛,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沈冰妍本打算告知她罪魁祸首不一定是惠民局,那王大人只能算是帮凶;眸色一闪,却改了主意反诘:“关我何事?”
这下倒是噎住了靳仄缕,她以为沈冰妍会一管到底。
靳仄缕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半晌才轻飘飘地说:“不必给我下套,我是离周寨近邻夙川寨人士,只要是有关解决药材问题的行动,我都责无旁贷。”
“靳姑娘误会了,我是认真的。多管闲事结局都不大好。”
靳仄缕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在她面前全部失效,一时间有些挫败,但很快便压住了情绪。
父亲曾经教导她,怒气冲冠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忍还能微笑的对手,因为相比起来,显然是后者更有自控力,一个连自己的情绪都能控制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控制的呢?
可是,如今燃眉之急,让她无法隐忍。沈家的人果然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她定了定神,缓缓出言:“你是沈家人,难道不应该以百姓为先,舍身求仁吗?沈姑娘如此说,怕是沈将军神明有知,必会失望不已。”
一室沉寂。
沈冰妍用手摁住心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原来靳姑娘知道我是谁啊。”
“废话,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叫沈冰妍吗?”
“靳仄缕,”沈妍突然问她:“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你口中的沈将军一生坚信:君子自会有浩然正气护佑,可是最后长逝与世,恰恰是因为他自养正气,将真心托付给不值得的人。”
“也许,像某个小人一样算计,说不定能保一世平安。所以,你说,我凭什么要管这桩闲事。”
靳仄缕一时词穷,心被揪着般隐隐作痛,不知该如何答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沈冰妍就是故意的,往她心口猛然狠狠一击。
但她知道,不可能的。
沈冰妍没有必要,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过客而已。
靳仄缕还是不相信,她明明那么生气,明明很在意,不可能突然袖手旁观,可自己真的猜不透她的用意。
只好泱泱地问:“那你之前对杜侍卫所言,又算什么?”
沈冰妍摊摊手:“只是为了自证清白,我给的药方没错。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也能安心离开了。”
靳仄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满是鄙夷:“你真当不起沈家风骨!是啊,你的药方没错;可问题还是一样没解决,安心二字,你怎么说得出口?”
“生死有命,与我何干?生于世间本就不易,你又待如何?”
靳仄缕顿时失去了交谈的兴致。她想错了,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原本以为就这事而言,她们是统一战线的,所以才主动来找她。
失望,帐然若失。
年轻轻狂,不惧负伤,但怕热血结成冰霜。
她再无迟疑,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眸色一闪,忽而停下。
她转头撂下一句话:“就当我从未来过。这事我不会再管。”
沈冰妍俶尔宛然,吩咐外间小厮送客。
不错,这姑娘还是能心领神会的。
已是子时,杜谦琛还未醒。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沈冰妍吩咐榭外守着的人:“我不困,自己下会儿棋,不用再守着了。”
案上,棋局空空如也,沈冰妍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入神地自己跟自己对弈。
当真,时辰便流逝不觉;棋局渐渐由最初始空空如也变成黑白纵横。而她每落一子看上去依旧得心应手。
落子无悔。
静如水榭,连风吹虫鸣都不闻,泾阳隐入夜色。室内清风婆娑,她并未关窗。
窗外自水榭扑面而来的夜风,生出些许凉意。窗前的荷影摇曳,曼立亭亭。
她看了片刻,转过身,屋里的油灯已燃尽,微弱的烛火晃了晃,灭了。
月光似水流入案前,将棋盘映照得皎洁雪亮。
“哒”的一声,自案前传来,有人翻窗而入。
不请自来,她手执白子,在棋局上随意落下,方抬头对着沈冰妍会心一笑。
“白日里,你反应倒是很快。”靳仄缕笑得眉眼弯弯。
沈冰妍忽然收起棋盘,并不谦虚:“彼此彼此。”
靳仄缕按住她收棋局的手,示意自己和她来一局,嘴上不忘问:“你是如何得知有人在监视我们?”
沈冰妍并不直接回答:“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离开无人看到?”
“你是说,我们进了药材库,已经有人知道,并且这个人能随意出入驿站?”
暖黄色的光晕下,衣衫鬓影显得分外温和。沈冰妍起身将棋局放好,然后去取新灯盏,复返至案前安坐。
她不跟靳仄缕下棋。自靳仄缕入座落子的那刻,沈冰妍就知道,她不擅棋艺。
“靳姑娘果真耳聪目明,冰雪可人。”
靳仄缕嘴角抽了抽,这怎么感觉像是在侮辱她?忍住不适,还是语气平和地问:“那你知道是谁了?”
沈冰妍摇摇头。
靳仄缕问回正题:“惠民局,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靳仄缕:“……”,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隔墙有耳?”
沈冰妍真切地笑了笑,道:“没有。白日里,我们那样的对话也不会让人相信的。”
靳仄缕下午离开时还觉得沈冰妍果然心思细腻,可此刻只觉令人生厌。
她双手叉腰,撇嘴:“好玩么?”
沈冰妍有些无奈:“先听我说完,白日暗中窥视之人必然发现端倪,不会轻信;但此举可让他知晓一点,他在此处探听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原来你跟我兜圈子,言语之间,不明着推断谁在暗中牟取私利,有此一意啊。”
靳仄缕最在意的还是水深火热中的病患,急问:“疟疾又如何?这群中饱私囊的狗贼,着实可恨!”
沈冰妍带笑看她:“不知道。”
“沈冰妍!”靳仄缕终是做不到不形于色:“别阴阳怪气的,你自己都说那个藏于暗处之人不会再来了。”
她静静的看着靳仄缕,目光满是恳切:“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做了我能做的事。”
“什么?你已经动手了?可你现在无权无势,这又不是在赣州,你能做什么?”
她出言调笑:“原来靳姑娘也知道我能做的不多啊。”
靳仄缕不自觉摸了摸鼻梁,干咳几声:“你先说你做了什么?”
她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来找沈冰妍的,所以也不能怪她一直逼迫沈冰妍想出办法,毕竟她是沈家人,沈家人向来最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了。
“你走后,我就顺手寻了可信之人向离此地不过五百里的汇丰县找济芝堂分所的掌柜求药,估计明日申时便能送抵,且分量应是足矣。”
闻言,靳仄缕松了一口气,心中沉石缓缓落下,心情倒也轻松不少。
“如此便好。”又想到了别处,开口问道:“那你既然能向济芝堂分所求援,为何之前不去信?还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沈冰妍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这个姑娘,她也看不出这姑娘在自己面前展示的这面究竟是经过伪装,用于迷惑自己的,还是真性情。
若是后者,她倒不想再打哑迷,很累。
“我们今日才确认药材有问题。”
经沈冰妍提醒,靳仄缕恍若始觉:“也是啊。”
说起药材,她还是不肯就让惠民局的狗官就这样逍遥法外。
“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惠民局一事?”
沈冰妍的声音慵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想知道?明日和我一道便知。”
靳仄缕也不纠结,一下两件大事都解决了,她才发觉自己担忧冥想了一下午,都没想到办法,可沈冰妍心中早有对策,她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对了,你是如何看出那个张余富是新手的?还有,我们进行至半,你方才语气古里古怪,那就说明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得知有人偷听,是半途发觉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靳仄缕眉眼未动,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抓紧,面上却浮起一个微笑看着自己,沈冰妍不觉好笑。
她应该不是真的事事单纯,至少她懂得控制情绪,虽然落入自己眼中也并没有遮掩住,但焉知不是她有意为之呢?
身份摆在自己面前,沈冰妍不得不对这个姑娘多思虑几分。
“张余富并不是真的新手,他的眼神已说明一切。他亦不是确然不知来意,只是乐意装作不知,顺水推舟而已。”
靳仄缕不解:“为何?”
沈冰妍不甚在意:“谁知道呢?世间总是有良心的人居多的。”
看那姑娘还想接着问,沈冰妍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困吗?”
靳仄缕看上去精神得很,摇摇头:“不啊!你还未告知我,你是如何发现探子的。我们可以秉烛夜谈。”
沈冰妍无奈:“你为何会配合我?”
靳仄缕冷不防被她换了个话题,不解道:“什么?”
沈冰妍不语。
“哦,你指的是,我后来怒气冲冲离开是吧?那自然是因为我转身发现了人影,聪慧过人。”
沈冰妍深以为然,笑了:“同理。”
什么?
靳仄缕思虑半晌才反应过来。沈冰妍不会是在信口开河吧?她又不会武功,那探子气息极轻,要不是自己细心,都不一定能察觉。
沈冰妍以为,已是午夜,靳仄缕归去不便,不若与自己凑合一宿来的安全。
寅时三刻,沈冰妍被身边不安分的女孩弄醒。
她淡淡看去,那姑娘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柔和的银光,清素的光彩。
身边的安睡的姑娘如春日方才剥去笋衣,含着薄薄白色新粉的绿竹,清丽颀长,不染尘埃。
与世无争,天真烂漫。
此刻,她侧睡含笑,如初生的麋鹿,一颗小脑袋正冲着沈冰妍的肩头蹭去,右手搭至沈冰妍的小腹,低声呢喃:“阿爹,你看,明明我更厉害些。”
清风自窗口徐来,吹起她的衣角,撩起那姑娘的鬓发。
到底是谁欠了谁?谁又说得清?
这看似无害且让沈冰妍心软的姑娘,就如一株知风草,长在路边,越被人踩,越长得好。
沈冰妍暗自唏嘘,如若今日的靳仄缕,真是她原本模样,未尝不可。
要么她就是靳仄缕,不是吕柘婧,倒也不错。
总之,她是在暗自期盼:她们是同路人。
希望彼此所求,不过皆是:
向命运灯盏借一束光,温暖世间苍凉。
天下熙熙,皆为善兮;
世间攘攘,莫不互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