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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尘土依旧肆意飞扬,路边的灌木丛蒙上了厚重的一层灰,下好几场雨都冲洗不下来,时间一久,这些阴影仿佛变成了绿叶的一部分,依旧欣欣向荣。
自从那天晚上跟阿雅敞开心扉,促膝交谈以后,我本以为自己经年累月挤满恐惧的心终于在长途跋涉、惴惴不安中得以喘息片刻。阿雅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对我的目光也不予回应,仿佛那天晚上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不由得有些恼火。
从小到大,总有些人自以为是,百般试探,探寻的目光叫人感到恶寒。我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摔了门,反手锁上。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茫然地思索着,外面响起父亲低低的咒骂声,我的脑袋里立刻嗡嗡一片,心脏咚咚震得就要跳出来,熟悉的恐惧又一次紧紧包裹住了我。在这促狭的空间里,空气一点点被我抽走,黑暗再一次变得无边无际,一分一秒都让人感觉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我从床上爬下来,盯着窗外愣愣地出神。心绪已经和鼓动的心跳一起慢慢平缓下来,我又恢复以往的冷漠。后来再与阿雅见面,我也不再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常常眼神一扫而过,并不在她脸上停留,彼此说话的语气稀疏平常,像一对握手言和的老友。
我又与过去的自己重归于好。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语文课上,我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雪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句诗词。已经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雪花在枝头上不住地积累,又不住地往下坠落,老师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了,只听得耳边扑簌扑簌雪落的声音。
小时候也有过这样一场大雪。年关近了,我每天都渴望下雪,炮竹在雪地里绽放的声音让我快乐,留在雪地里的鞭炮残渣也让我觉得赏心悦目,只有在这一刻,所有的喧闹才有了意义,我不再害怕炮竹和烟花爆破的声音。一家人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终于安静下来,哭喊声,叫骂声,还有内心深深的恐惧,全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我甚至记得那天父亲给我们堆了一个雪人,我们手忙脚乱地给它增添四肢和五官,手指冻得通红。他在院子里的积雪上,用树枝画出动物的形状,惟妙惟肖,仿佛信手拈来。
“信儿。”不知谁在喊我,等我回过神,阿敏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又发什么呆,叫你好几声了。”
我面露茫然,问她:“什么事?”
阿敏坐在我旁边,我愣了一下:“怎么,下课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
阿敏没好气地说:“呆子,亏你还知道,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的,跟钉在板凳上似的,出去玩会吧。”说着就要拉我走。
“哎呀,不去了,累得很。”我趴在桌子上,恹恹地说道。
阿雅递过来一把糖果,笑嘻嘻地说:“吃吧,我小姨的女儿今天过十岁生日。”阿敏挑挑拣拣,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
我随便拿了一颗,塞到口袋里,想想又掏出来吃了。是一颗水果糖,一放到嘴里就咔嚓咔嚓咬碎了。
阿雅笑眯眯地说:“您牙口挺好啊。”又扔了一颗奶糖给我。
阿敏拍怕我的肩膀说:“咱们信儿有一口铁齿铜牙。”
我问阿雅:“你外甥女生日,办酒席吗?”
阿雅点点头:“我今天中午过去蹭饭。”
阿敏问:“在哪个饭店?”
“我们家附近,哦不,应该说是信儿家附近。”
我若有所思:“兴茂?”阿雅嗯了一声,我对阿敏说,“那饭店不便宜,我老看见饭店前面的停车位上停着豪车,有一次我还看见一辆保时捷。”
阿敏没什么波动:“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不过饭菜肯定不赖。”说着转头有点羡慕地看着阿雅。
阿雅:“我会拍照片给你的。”
“滚。”我们哈哈笑起来。
放学后,我在停车库里见到了阿雅,我心里很吃惊,她一般都是她妈妈接送的,难道今天没来?
我推车朝她走过去,阿雅远远就向我招手,大声喊道:“信儿!”
我往四周看,走近了才问:“你妈呢?”
“忙着呢,早上就跟我说好不来接我了。”阿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我耸耸肩:“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等我载你去饭店吧。”
阿雅眯起了小狐狸一般的眼睛:“猜对啦。”
我没搭话。
阿雅又说:“咱们可顺路了,带我一程吧。”说是这么说,她却没有过来的意思,寒风在我们之间不断呼啸。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今天下雪呢,车不好骑。”我拎了拎车把就要走。
阿雅忙说:“那咱们走回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她:“你妈跟你约好不来接你,可我也没跟我爸说好迟点回去啊,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阿雅收起了笑容,我不管不顾,只当没看见,推着车从她旁边走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给她跟我单独交流的机会,我怕我一不小心又上她的当。这只狡猾的狐狸已经骗了一次我的秘密,难言的委屈只有在吐出来的那一刻是痛快的,余下的都是难堪。一想到这,我也不怕地滑了,蹬着自行车就逃走了。
年关在今年的最后一次月考中逼近。月考完,班长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大声宣布:“等过完年回来,咱们的座位就开始调动了,以后每个星期都要轮换一次座位,让坐在后面的同学也有机会到前面来。”
“什么意思啊?怎么换?”吵吵嚷嚷的人群让玻璃窗又花了。
“你们听我说,唉。”班长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比如第五组的同学,你们就往你们的右上方调,也就是调到第四组去,坐第一排的同学就转到第四组最后。”
闹哄哄的人群让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我眼睛里掠过,耳边是分不出男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其中,适当地发表点言论,好歹回应一下同桌,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跟阿敏他们说话时,我从来不插嘴,尽管我知道只要我一说话就会有人听,她们会看向我,给我回应。可是我不愿意,那些目光让我不自在,让我脊背僵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如此格格不入。
年轻人的热情总是持续得很短,第二天就没有人再提起调换座位的事了,好像那只是在昨天发生,而该在昨天解决的事。哪有那么多念念不忘,只是擅自多愁善感罢了。
这次月考,我的成绩不太理想,比上次月考成绩差了一大截。我开始有点担心,因为父母最近已有意无意在我耳边说起再不久就升高二了。高二是个分水岭,它意味着分班,意味着有恃无恐的偏科,还意味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可是我知道分班意味着告别,意味着选择,意味着一部分自由。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有点舍不得阿雅,我很害怕,没了她,我藏起来的秘密该往何处安放。我或许应该去讨好一下她,恳求她分班以后还继续跟我做朋友,或许我应该以她的秘密为借口,要挟她跟我和好如初。可是我知道两个办法无一可行,前者我做不到,后者阿雅不会答应,她最讨厌被别人威胁。我一时慌了神,连回家如何应付父母的借口都忘记找。
迎着寒风,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我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突然回过神来,迷茫浸透了我,我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我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母亲端了鸡汤递给我,我一口喝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冰到了极点,母亲只敲了一下门,然后我听见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
母亲变了很多,可她曾说:“我的女儿变了。”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打我,原因是什么呢,我有点记不起来了,印象里我站在进门处的地毯上,预感到母亲的手就要抡到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想躲,又在那一瞬间想到自己已经躲了那么多年,突然感到疲倦,不想躲了。于是不再躲,迎着巴掌,听见声响。
很奇怪,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成长就是不再怕疼了吗?我以为当时自己悟出了真理。
母亲打了我一巴掌后,也愣了愣,似乎没想过我会不躲。她又像以往那样安抚着我,留下泪来,但这次说的不是“每次打你们,我也难受。”而是“我的女儿变了,已经高中了啊。”
我盯着窗外的夜色,随手拿过桌边的糖果,咔嚓咔嚓地咬碎,心想这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长大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过年,县城里已经不允许再放鞭炮。有人说,记忆和味道捆绑得最紧,它让时光变得生动。年夜饭是让时光变得生动起来的味道,母亲做饭的手艺一如既往,总是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小时候美好的回忆中。可是父亲的存在又让我坐立难安,我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想到一丝一毫的关于小时候的回忆,那些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或者可以的话,我想先分享给阿雅。
一想到阿雅,思绪就断了,我又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