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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苏所谋,林如海并不知情,前番祠堂静思过后,尚未行动,却风闻板浦数十灶户联名状告盐商刘全强买强卖意图抢占晒场一事。板浦是淮北三大场之一,自古百姓便多有以制盐为生者,眼下又正值晒盐要季,若板浦生乱,对今季盐产,乃至岁末盐税影响甚大,林如海自然不敢小觑,急忙与下属幕僚连夜商议,加派人手往板浦,一连数日,皆歇在衙门,连府里也无暇顾及。
所幸得当地大户胡氏所助,将刘全为己谋晒场而曾多次酿造人命的证据往上一送,官府快刀乱麻火速了结刘全谋利害命一案,灶户盐工纷纷拍手称赞,未曾误时生事,倒叫一干盐政官吏委实松了口大气。
了却此案,按官中规矩,林如海便在府里设宴款待胡氏中人,众下属作陪。因胡氏老族长年迈难成行,便由嫡子胡彦青代父前往赴宴。胡彦青也是科举进士出身,因性喜丘山河川之美,只在翰林院混了一二年闲差,便辞官归故里,替老父处理族中事务,或邀三两好友畅谈古今,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胡彦青交友甚广,三教九流皆有相识,既能学术研讨,又懂市井俚语,筵席之上,一干宾客皆是相谈甚欢。宴过三巡,林如海便让人去请了戏班子过来,胡彦青素爱听戏,听闻是扬州极有名的赵家班,不免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地静候。胡彦青的好戏,宴上众人也有所耳闻,此刻见他如此情状,也不觉为杵,只会意地笑了笑。
戏单子一呈上来,林如海便递给了他,胡彦青连忙推诿,只待林如海点了一出《巡按审母》后,方双手接过:“林大人与众位大人如此盛情,胡某也就却之不恭了。听闻赵家班有位小方卿的生戏唱得极好,我便点出本家戏与他罢。”说罢,便点了《方卿戏姑》,又将戏单递回。几位好戏的也跟着随意点了两出,前方临水处的戏台子也都备好了,不一会,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吴侬软语的调子,衬着哗哗的水声,此刻听来却别有情致。《巡按审母》过后,便是小方卿的戏,瞧见胡彦青搁下手中杯盏,面露期待之色,全身凝听的模样,林如海舒畅地笑了,赵家班的戏一向排得极满,此回他又是临时去订,能挤出功夫加这一场,也是费了一番功夫,不过胡氏在当地名望极高,族里又不乏为官者,在朝在野皆有成才者,若能多此臂助,与他也不无益处,此番因缘际会,自然要好生款待。
小方卿生得眉清目秀,一袭青蓝道袍更衬得面容俊朗,只见他水袖轻提,怀抱毛竹道筒,曼声吟道:“姑母也想听道情?保你曲终病除,待我唱来。”说罢,轻摇毛竹管,唱道,“黄花遍地开,小道下山来,渔鼓一声响,引得众仙来。”还未等饰演方朵花的应一句“像了,像了”,便朝台下众客欠身道,“今日嘉宾座,小生唱戏来,毛竹管儿摇,听我话道情。”
听他把唱词改得如此应景,众人纷纷叫好。小方卿也不多言,径直往下唱道:“韩湘子,玉箫品,家贫穷,苦伶仃。叔父把他领进门,受了婶母凌\辱气,看破红尘去修行,蓬莱岛上修成真,下山来九度良善人。”
将末句的韩文公改成了良善人,众人便知往下又改了词,皆好奇起来。胡彦青更是抚掌叹道:“不愧是小方卿,这词儿听着有趣,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如海闻言,也笑着应道:“确有几分新意。”
听他也颇以为然,胡彦青面上笑容渐深,眼底更闪过一丝兴味之色,伸手取过酒樽仰首畅饮一杯,方笑意盎然地听往下的戏文。却听那小方卿清声唱道:“书香子,家道落,居寒寺,思行善。施恩救人邀朱门,却遭泼污构陷辱,满身傲气夺门出,十载辛劳筑美名。乐善好施名飞扬,却不料吓煞昔日黑心人。”
刚起了头,林如海的面色便沉凝了许多,这词中所唱,与林苏恩怨如此相似,哪还不知下文定不是好词,可眼下不知情的众客仍在叫好,他也只得强自按捺,袖管里的手已攥成了拳。
林如海的异常除了有心人之外,再无旁人发现,众人皆静心留意在台上那一抹清影之上。乐师技人也不知小方卿为何忽然改词,下面的调儿该怎么起,众人皆面面相觑,呜咽的伴曲儿不由地停了下来,台上台下一片安静,只余下小方卿清越略有些沙哑的嗓音继续娓娓地清唱:“心慌慌,身难安,辗病榻,思除根。千里奔袭歹计出,幸得老天怜良善,捡回无辜两条命,气得那歹人一命险呜呼。我方卿尚有十好十不好,良善人却也有十苦十叹息,听我方卿来与诸老爷唱一唱。”
听到此处,林如海哪还不知这小方卿必是有人蓄意唆使,可眼下既有贵宾,又有同僚,有心喊停,却看胡彦青几位好戏之人听得入迷,心中不免迟疑。可偏生是这一犹豫,叫他更是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唱到此处,小方卿略缓了口气,目光在筵席上一一掠过,方唱道:“一苦叹,双亲高堂离得早,年少伶仃无人疼;二苦叹,亲戚故交不在旁,独居寺院形影单;三苦叹,家道中落虎平阳,被人欺凌被人辱;四苦叹,秉持祖训心太善,救人反被陷泥淖;五苦叹,吃斋老妇铁石肠,翻脸不认救命恩;六苦叹,贤惠夫人心如狡,一箭双雕狠辣计;七苦叹,蟒袍老爷多无心,逼良为娼夺人子;八苦叹,诗礼高门庭院深,惹不起却也躲不起;九苦叹,开封府无黑包公,求救无门泪涟涟;十苦叹,九霄天高佛祖远,好人却无好人报。此方卿非彼方卿,做不得七省巡按奏天听,没奈何流落江湖唱道情,唱一唱这眉山脚下乐善堂,只盼着良善人再无冤屈时,一曲十苦叹再无续后词。”
这一段词,小方卿唱得如珠走盘,毫无半分凝滞喘息,唱到后来,更是越唱越急,让众人也跟着凝神屏息侧耳倾听,心里也随着唱词的抑扬顿挫忽上忽下,到最后一声轻叹,席间也跟着叹息。胡彦青听得入神,待一曲唱尽,忽而问道:“这眉山脚下乐善堂究竟是如何人物,听这词,倒是唱得真事儿,不知诸位大人可能替胡某解疑?”
从小方卿开嗓以来,林如海便再没有言语,指尖深深地抠在掌心,一阵一阵揪心的痛,从手心蔓延开来,却让他整个人都经不住发寒,强忍着才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两腿更是紧紧地踩在地面上,想借着地底儿的依托,让自己坐得更正些,更稳些。还未等他调整好心绪,却听到胡彦青的疑问,一提到那眉山乐善堂,他的心里越发糟糕复杂了。
无人应答,邻座的官吏便轻声地与他讲了讲乐善堂眉山夫人的事迹,听到十年如一日不改济民救人之善举,胡彦青面露钦佩之色,连连赞道:“好一个眉山夫人!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倒让吾等男儿自惭形秽,只不知这小方卿何处得的讯息,若当真所唱属实,此事,胡某倒也愿出份力,善恶到头终有报,胡某坚信,总会有拨云见雾的那一日。”说罢,起身朝主位的林如海拱手一礼,“多亏林大人的款待,若不然,胡某怕也难听得如此好的戏,扬州多人杰,连个唱戏班子也能如此惩恶扬善,连一介妇人也有如眉山者,胡某今日确是受益良多。”
这一声夸赞感激,听得林如海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却不得不微笑着客套谦逊几句,还未等缓口气,又听那胡彦青征询地问道:“不知林大人可介意胡某邀那小方卿过来一叙,戏中真假,胡某委实好奇。”说着,又朝众人团团施礼道,“诸位大人还望通融一二,胡某好戏,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若不弄个清楚,怕是回去也难安寝的了。”
胡彦青为人热忱,好行侠仗义,见义难不为,在席之人大多听闻过一两桩他的轶事,听他这般开口,林如海也只得笑着点头,回头吩咐道:“林平,你去请这位小方卿过来。”林平连忙会意地领命而去。
小方卿来得并不慢,此刻已换下了戏袍,只脸上仍残留几分妆粉,比在台上时少了几分俊朗,多了几分柔美,来到席面前,也不显拘谨,只弯腰淡淡施了一礼:“见过诸位大人。”
略静了片刻,胡彦青执壶笑道:“方卿唱得好段子,只是胡某好奇,这词儿是你随口而唱,还是确有耳闻?”见她眉眼一抬,目光往自己身上扫来,又补充了一句,“姑娘不必担心,胡某并无他意,诸位大人也都是大见识之辈,哪能辨不得是非曲直,错枉了姑娘?若是即兴而作,也是姑娘好才情,若是真事,胡某也想相助一二,如此良善人,胡某虽位卑言轻,却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听他说得诚恳,小方卿也不免展颜笑了笑,屈膝又是一礼,道:“眉山夫人之事,在苏杭一带早已传遍,怎会做不得真?我也是随赵家班常往来于两地,多有听闻,如夫人这般虽惨遭苦难却不改矢志乐善好施之人,我虽不过优伶之身,却也未曾失了心,丢了魂,可惜无力相帮,惟有借这仅有的一身之技,唱几支曲儿,略表寸心。”
胡彦青温言叹了几句,便放手让她离开,待人走后,仍是感慨连连,众人或是深有同感,或是寒暄虚情,席间却是一派祥和之象。只经了小方卿这一闹,再听余下的戏,却如同嚼蜡,林如海见众人兴致缺缺,便摆手让戏班子撤了。
刚散了戏,赵班头便黑着脸找到小方卿:“你今儿是怎么了?平白无事改什么词儿?”
小方卿已经卸完了妆容,取过一块软巾细细擦着眼角,漫不经心地答道:“又不是从未改过,有何大惊小怪的?况且,我这曲儿,诸位看管大人都十分欢喜,今儿的赏银也给了不少吧?”
赵班头顿时哑然,不说旁人,就是那位胡公子,就直接扔出了足足一百两,统共数下来,却真比往日更丰厚几分。小方卿又是戏班的台柱子,他也不敢过于斥责,只警告了几句,让她往后行事莫在自作主张,徒惹了事端祸事,便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小方卿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铜镜里倒映的模糊容颜,慢慢地,浮出一抹笑来,轻声自语道:“我看着就是那等冲动无脑之徒?”又深深地看了眼菱花铜镜,站起身来,换了身平日的衣裳,便往屋外走去。
戏班散了,酒宴尽了,宾客尽欢满意而归,林如海方沉着脸回到书房,一进门,便再忍不住怒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挥到地上,乒乒乓乓好一通发泄过后,便觉口渴,正想去倒杯水,却发现茶壶也被自个儿砸成了碎片,怒声朝屋外喊道:“来人!来人!”
林平弓着腰快步地跑进来,小心地避开满地的狼藉:“老爷有何吩咐?”心里却是惴惴忐忑着,看这情形,老爷此回却是真真动了震怒,如眼下这般的失态,却是多年不曾有过了。
“与我沏壶茶来。”林如海寒着脸吩咐道。林平连忙退出屋子,让下面的人弄壶上好的茶水过来,又亲自端了进去,林如海伸手接过,灌了几口,又道,“这个赵家班到底怎么回事?”
“已经问过那赵班头了,应是小方卿自作主张行事的。只是这小方卿素来散漫,如今日这般私改唱词的事儿也不是头一遭做,还有一回因着不满客人言谈直接罢演弃唱了,当时闹得极大,可惜这台面上欢喜她的人甚多,只出去旁处避了一两月,也就揭过去了。”说到这,林平略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言辞又道,“只是,外头欢喜她这调儿的人极多,每回唱的新词儿,总有不少人传阅开来,便是那些个豪门大家,也多有心仪者。且她前几次唱的,大多都是有名有信查得出真假,如此一来……”
还没等他把后半句说完,林如海已寒声打断了:“此话当真?”
林平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满嘴苦涩,那十苦叹的唱词,他也是从头听到尾,哪还不知影射的是什么,那是将府里上下唱了个齐全,更叫他听得心惊肉跳吓得胆儿颤,此刻听自家老爷阴沉的问话,更是从脊梁骨上窜来一股寒意,冻得他不由地颤抖,更压低了身子,低声答道:“离得最近的三回,唱的是李举人的悔婚,秦淮河上的花灯会,还有张老员外家闹寿宴的事儿。”话只点到为止,可当中的意思,却十分清楚。举人悔婚,秦淮花灯,员外闹寿,皆是实打实的真事儿,在这地面儿上早传开了。眼下哪怕她唱得不真,世人也道是实情,这词儿若一经流传,那些个吃斋念佛平日无事生非的,哪还能不扒着往深处细究?
林平不由地又打了个寒颤,若以此推论,岂不是……忍不住悄悄偷瞧了一眼,只见自家老爷面上青黑交加,两只手攥拳更是咯吱轻响,连忙又低下头,垂手而立,再不敢往四处瞄一眼。
林平能想到的,林如海如何想不到,一想到那句“逼良为娼夺人子”,脸色更阴沉得快要滴出墨汁来,此事绝对与苏云岫脱不得干系,若非她亲近之人,怎会知晓这般清晰的渊源?只是眼下,他更介意的,却是“一箭双雕狠辣计”,当初他怜惜爱妻唯恐其委屈,决议要让苏云岫入籍为婢妾,如今认子归宗困难重重,他虽懊恼过,但大多也是自责己身,可眼下……
“查,与我彻查此事。”
在林如海冷面寒声命令之时,尚在病榻缠绵的贾敏也听闻了今日宴席上的事,更是俏面含霜:“这小方卿究竟是何人,不过是个卑贱的伶人,谁给的她胆子?”听了那曲十苦叹的唱词,贾敏那是又惊又怒又恐又怕,诸多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不堪,“老爷呢?老爷怎么样?”一想到林如海从头到尾听了个遍,不由急急地攥着李嬷嬷的手,惊慌地问道。
“老爷在书房办公呢。”李嬷嬷连忙将她的手又放回被衾里,小心地压了压被角,不叫风透进去,宽慰道,“不过是戏子胡言乱语,老爷听过了便也过了,怎会放在心上?”
可惜,贾敏的心还未放下,次日起床,还未梳洗完毕,便听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禀报:“太太,小佛堂的宋姨娘昨夜里去了。”
宋姨娘?贾敏脑袋一阵晕厥,只觉整个人像是被抽尽了气力一般,幸亏李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身子,抓着她的胳膊,死死盯着通报的下人,气吁吁地问道:“老爷可知道了?”
“小的不知。不过,小的来时,看到林管家往那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亲们了,今天的更新晚了一点,灯花码了一下午才刚刚搞定,头昏脑花的,汗,终于憋出来了,遁去觅食了,木有存稿君的日子好辛苦。
说句题外话,《方卿戏姑》的段子,灯花真的蛮喜欢的,不过自己动手想改一改词,却发现好麻烦,木有纠结押韵什么的,亲们随便看一看吧。